大抵是“小媽”聽到她會回來的風聲,立即接了父親回去吧。就算他們父女見面,也大多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哪會有機會讓父親與自己憶苦思甜培養親情,更何況私聊財產分配或遺囑的事情。
可可微嘆一聲,木著臉朝醫院大門走去。
站在馬路邊,她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昂著頭看看碧藍如洗的天空,腦海浮現出石陽的巖山、河水、農村、罌粟、螞蟥……還有向擎。
耳畔,突然響起他和自己說過的所有的話,想了很久很久,直至電召的的士立于身旁也茫然不知。思緒仍然停留在他發給自己最后的信息:或許你什么也不是,我多此一舉罷了。
胸口微痛,她想哭。
雖然只是兩天情緣,他卻是給予自己最徹底熱情的第一個男人。她沒有明示,身體也沒有特別反應。但她知道如此一夜,將終身難忘。
恍然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向擎,只不過愛意來勢緩慢,滋生良久,是他鍥而不舍的信息,才在突然的一剎那,覺醒。可惜,已經離開他了。
如果,將來有一天,與他在街角重遇,第一句話,該由他還是她先說?
可可分外認真地思考起來,覺得還是一定要由自己先說。因為他曾開口挽留,自己卻決意離去,這一點上,終是她辜負了他。
嘆了一口氣,她掏出電話,撥給母親。
“什么時候回來?”再為人母的母親語氣平淡,并無喜悅,也非難堪。仿佛她是多年前在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坨多余的胖肉,淡薄得她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撿回來養的。
不過也有別的可能——新愛在旁,母親不適宜發出染有過多情愫的語氣。可可這樣安慰自己。
她笑了笑說:“今早!
“哦。改日我們再約著吃頓飯吧!彼D了一頓,略顯小心地說,“你現在來不來坐會兒?”
“不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我很累!彼B忙答,“最好立即跌在床上睡死過去。”
“你這丫頭!蹦赣H笑了,語氣輕松起來,“沒去見見他嗎?”
“父親?”她故意問。
母親輕哼了一聲。然后似是輕捂著話筒說了一句什么,那邊傳來腳步遠去的聲音。
惱氣微上心頭,她眨眨眼睛,“你不知道爸爸病了嗎?不過就算知道又如何,委實與你沒有關系了!
母親不語。前夫富貴也好貧窮也罷,與她再沒任何的關系。
可可驀然后悔——明知自身角色已無關緊要,再向有新夫新兒的母親撒嬌實在無趣,說這樣的氣話更加不智。
“可可你別這樣!蹦赣H嘆了一口氣,“我已不愛他,他也不再愛我,對方的喜怒哀樂,我只有聽的分,再無任何阻嚇作用。于他而言,我的角色也是一樣!
可可一哽,氣焰再度冒頭,“但你們曾經相愛!曾經在圣母面前承諾與對方相偕一生一世!”
“你已長大,應該知道成熟理智的人都不會輕談承諾,當初說得出口,是因為我們年輕。”
“我……”
“一切已成過去。人要向前望,不要因為過去誤導自己,留戀一些失去顏色的記憶。”
既然母親盡力自我開脫,她也不忍咄咄逼人,卻問出積郁在心里多年的問題:“媽,當年你發現父親不忠后,他曾乞求過你的原諒嗎?!”
“……”
“能告訴我嗎?我真的很想知道……”
“現在大家都很好,何必再提過去?!”母親語帶煩躁,“反正是你父親不對在先!這點你記著!”
可可當即噤聲。母親說得沒錯,他們只是爭取個人的利益。他們都沒錯,錯就錯在她莫名來到世上,以至不得不從小獨自憂傷,獨自快樂。
兩人沉默,半晌,母親主動問:“拍拖沒有?”
“沒有!
母親又再沉默。
可可猜她正在內疚。自中學以后的記憶里,母親好像第一次詢問她的私生活,而且是在沒話找話的情況下。她必然也意識到自己是這樣,所以語氣并不自然。
可可微笑,說:“媽,我一會約了同學聚舊,遲點再聯絡吧!”
“好的。”她微松一口氣,頓了一頓,又說,“你一直是個乖孩子,能自己照顧自己,十年前我離開的時候,你還在中學讀書,你沒有哭,也沒有挽留,只是站在陽臺朝我揮手。陽光從正面射向你的眼睛,你瞇起來的眼睛,我看不見你眼中是否有淚,我一直在猜想這個問題。但、但之后每次見面,你說話都那么俏皮,笑得那么快樂……”
“所以你們從來不曾內疚離開我!笨煽傻由,“知道嗎?我俏皮快樂是因為我不得不學會這樣活著,否則,事實會一直提醒我其實很孤單!
“……”
“你們不停地吵,吵到我十三歲那年,爸爸帶著一個女人和我到‘綠竹居’吃海鮮自助餐,然后愉快地告訴我,他要和身邊的女人再結婚!
“……”
“之后沒多久,你也告訴我要結婚了,好像是半年之后!笨煽尚α诵,又說,“當時,你們并沒有問我愿意跟誰,說是讓我,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自由選擇!
“記得當時你并沒多言,很冷靜地選擇了在學校長時間寄宿,寒暑兩假就跟著工人蘭姐在舊屋子里過,其實我當時也經常叮囑蘭姐要多疼愛你的。”母親微嘆一口氣,“不過說到底,我也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但如此選擇……亦是身不由己,你不會明白和一個不忠的男人生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所以我沒怪你們啊!笨煽尚Φ煤艽舐。
母親一窒,不知說什么好。
可可仍然“格格”笑著,好一陣子才很努力地止住笑聲,“對了,你們知道我賣了大房子再買小房子嗎?噢,應該是不知道了,如果我遺棄了我這個手機,假如我不主動,你們不會再找到我了……”然而話未說完,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真的遺失了這只手機,將會連向擎也一并遺失了……
她突然說:“媽,我還有事,拜拜!比缓笱杆俸仙想娫,動作間,依稀聽到母親在那一邊焦急地叫。她不管,左右一望,側邊不遠處有根電燈柱,干脆走過去靠著,起勁按著手機的通話記錄。
指尖翻飛彈動,然而心底處,卻漸漸浮現出前所未有的絕望——他發來的信息早已刪除,更沒有把他的號碼存放在電話簿里——她清楚記得自己沒有這樣做。
又過了一會,她徹底絕望。
早知道自己是這樣的性子——習慣性地逃避,不知不覺中和一切渴望的事物擦身而過,像一只傻瓜候鳥,無聲地放棄了曾屬于自己的春天。
凄然一笑,慢慢合上被體溫烘得過熱的手機,可可恍然走進昏沉的行道樹陰里,一任思憶把悔意益發膨脹。有那么一剎那,她悲哀地渴望自己突然在馬路上莫名地消失掉。
自此,無論白日、黑夜,她不時會回想他的面孔、氣息、言行舉止,時間越久,越顯熟悉。
她知道自己在思念他。
一個月后,為了糊口,更為了讓父母覺得自己生活得很正常舒暢,可可再次步入工作。是一家旅游公司。
因為自小便渴望出外游蕩,大學畢業后她曾業余修讀過旅游課程。
旅游公司有條石陽路線,應聘時她便多了個心眼,很想留在這家公司任職。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或許是經歷難忘,或許是自我懲罰,反正是這樣做了。
然而,處理了無數次石陽路線游,卻只換來更多的惘然若失。兩個月后,她再度辭去工作,拿著薪水外出散心,放逐日漸頹廢的心靈。
準備出行物品的時候,腦海總是不時回蕩著向擎的說話。她收拾得很仔細——防水背包、疊成小格子大小的膠袋、“金菀”巧克力——向擎也是吃這個牌子的。還有小巧的電熱板、鹽粉、小刀……
這一次出行,她同樣沒有告知父母。
親情日益淡薄,愛情擦身而過。人與人的關系,有時薄弱如一片輕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想再到石陽,也害怕再踏足石陽。
然而,就在可可作好出行準備的時候,房地產經紀突然來電,說買她舊房子的業主因為中了獎券發達了,把房子再轉手賣出。新業主從她先前留下的雜物柜中找到一本署名為朱可可,銀碼只有幾千元的存折本。大概因為要密碼才能取錢,而且數目太少,上手業主懶得理會,一直把存折扔在柜子里。但新業主卻認為要物歸原主,特意打電話給經紀聯絡她,說可以隨時回舊居取回。
可可想了一陣,記得小時候父母感情不和,花在她身上的錢財也分得特別仔細——爸爸負責她的伙食和學費;母親負責蘭姐的薪水。兩人都會各自給她零用錢。
后來她特意到銀行開了三個戶口,媽媽、爸爸和自己的錢分開存放。十五歲那年,她要買電腦,在自己的存折取款,之后隨意扔在房間的抽屜里,早陣搬家時也沒想起來。
現在,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多些錢在袋子里滾動更好一些,便決定向新業主取回來。
第二天早起,她特意穿得儉樸,一件短袖棉衫加一條工人褲,讓人看起來比較老實。在鏡子前扭了扭身子,二十幾歲的人還穿得像個長不大的娃娃,她“撲哧”笑了,隨手把背包扔在背上出門去了。
站在百福大廈正門,環顧曾經的家園,可可心中唏噓不已。她在這兒出生,長大,看著父母離婚,各自再婚,留下了她和一個毫無關系的工人在這兒獨自生活。中學以前,她只知道父母的手機號碼,卻不知他們身居何處。
直至升上大學,蘭姐身體微恙辭去工作。她一個人買菜、煮飯、過年、過節。如此過了兩年,父母漸漸會在節日里打電話約她外出吃飯,但也必須面對新媽、新爸、六歲的弟弟、五歲的妹妹。
她不喜歡他們,逢年過節,皆獨自跟團外出旅游。
乘坐電梯直上九樓。站在曾經的家門前,以前的水曲柳門已換成嶄新的百合鏤花不銹鋼門,往日像煙盒子一樣的門鈴換成百合花狀,門前鋪著深紅色的地毯,上面也繡著百花圖案。好秀氣!這屋子必定住著一位精致的女主人。
按下門鈴,里面立即回應,果然是女孩子的聲音。
“咔嚓”的一聲,門縫處露出一張女孩的臉孔。碎角染發、鵝蛋臉面、長長的睫毛、細長得很好看的眼睛、略顯豐滿的紅唇,很有潮流美女特征的一張臉。
她禮貌淡笑,“你好,我叫朱可可,特意來取回存折。”
“哦……原來是你。”女孩眨眨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可可仍然微笑,“或許我應該出示身份證?”
“不用啦!迸⒀壑虚W過一絲詭異,擺擺手,拉開門先行返身朝大廳走去,“幾千元罷了,誰會貪圖這個呢?進來吧,記得順手關門!”
這女孩有點無禮,當她上門討債似的!可可微微不快,步入屋子關上門。抬頭四顧,內中全新裝飾,俱是深深淺淺的綠,間有紫紅色的窗簾。吊壁燈及花瓶多以百合狀的飾物裝潢,看著十分舒服。心中不由感嘆,似乎一夜這間,昔日的冷冰孤寂已被全然驅散……
“口渴嗎?”女孩扭頭睨她一眼,徑直跌坐在沙發上,“不口渴我就不斟水了喲!
“不用了!笨煽尚α诵Γ拔乙膊幌敕恋K小姐休息,請把存折歸還我吧!
“存折?你說存折啊……”女孩眨眨眼睛,拖長著聲音說,“我當然知道你是來要存折的,但你事先沒說什么時候會來啊,所以……”
可可站在沙發旁邊不做聲——這女孩古里怪氣的,不太友善。奇怪,如果不想把存折還她,何必又找經紀聯絡她來這里?
“瞅著我干嗎?”女孩白她一眼,一抬手自茶幾上抄了個蘋果放在嘴邊“咔嚓”咬了一口,“坐吧!存折在我……男友處!彼沃鶐妥油煽伞昂俸佟币恍,“不就是我男友嘛,他找到存折后,特意拿著到二手房經紀處說是要交還給你。要是我?才懶得理,就算一人分一半我也不干!反正你應該也不太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