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不曾出現,或許她終此一生,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娃。沒有殺戮,沒有仇恨,沒有進退兩難的抉擇……
無聲的嘆息溢出唇外,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道:“抱歉!
“我,”她忽然開了口,仍是帶著哭腔的聲音,“我不認識你。你和他是一伙的,你壞!”
疾風大驚。難不成是她服藥太久,竟真的損了腦力?思及此處,疾風大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阿顏,我是瑞之啊!
眼前的女孩卻只是掄起拳頭打在他的肩上、臂上,似乎恨不得捶死這個惡人,可下一刻,她只覺周身一暖,便被他緊緊抱住。
溫暖的胸膛讓她紅了眼,在耳邊徘徊不去的“阿顏”,讓她心里直抽抽,似乎是有人在擰她的心臟一般,又酸又疼。
是了,阿顏,阿顏。
阿爹喚她“丫頭”,老頭兒喚她“阿顏”。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會罵他“蠢丫頭”,卻也會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喚她“阿顏”。
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明起來。眼前那一片迷霧,也漸漸地散去,讓那人的面目變得清晰。那個曾將糖葫蘆舉得高高、逗她玩兒的人,與方才那個攔在老頭兒面前、抱住她的男人重疊在了一起……
“瑞之,瑞之!”她緊緊地回抱他,將臉孔埋在他的胸前,“嗚……我不想后悔……不想后悔……”
月輪靜靜灑下光華,映照在這殘破不堪的小屋里,也映出了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阿顏緊緊攥著疾風的衣角,五指都泛了白。
疾風不知該怎么勸慰她。他不懂得如何向小孩子講道理,他更明白,這樁恩怨情仇,沒有什么道理可以講。他并不認為杜伯欽有做錯,他也不認為阿顏想為父報仇有錯。他什么也說不出,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聽著她的嗚咽聲,在寂靜暗夜之中,惹人揪心。
不知過了多久,阿顏哭得累了,便開始發怔。十幾年來的種種過往,如潮水一樣涌入她的腦中……
她憶起那漫天飛雪的雪原。雪原上有座木屋,住著她和阿爹。再后來,杜阿叔來了。他每年都會帶很多好玩又新奇的好東西給她,她最愛那轉起來花花綠綠的陀螺?墒牵萃夂窈竦陌籽,陀螺一丟出去,就陷進了雪里,轉也轉不起來。她便在屋子里抽著玩,卻不小心抽著了桌角、打碎了碗碟。阿爹便會笑著搖頭。
雪山上的日子,總是安安靜靜的,只有阿叔來的時候,才會熱鬧些。那一次,阿叔問她想不想去更熱鬧的地方,一個四季都有糖吃的地方。她雖然很想吃糖,但她也喜歡雪原。她不明白,雪原有什么不好,為什么阿爹非說要搬走?
阿叔說,江南是一個有花有草的地方,會比雪原暖和,會比雪原熱鬧。阿叔從不騙人。她從沒見過那么多的人,沒見過那么綠的草地。阿爹帶她逛燈會,將她架在肩膀上,讓她好看個清楚。那盞抓著青菜葉兒的兔子燈,阿爹還笑她,若光吃素將來也會成了個紅眼……
就是這個江南,就是這個江南讓她失了阿爹?伤衷谶@里長大,聽著淅淅瀝瀝的春雨,跟著那個老頭兒學種草藥,跟著那個老頭兒看星星、看月亮,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阿爹是什么模樣……
諸般景象,在阿顏的眼前交疊。有過歡聲,有過笑語,有一望無際的雪原,有春雨淅瀝的溪流,有阿爹為她削好的木劍,也有老頭兒為她熬藥的藥罐。
她緊緊抓住疾風的手,將五指死死扣進他的指尖。厚實的掌心罩出她的,溫暖的熱度,讓她分辨出此時、此地,既非在皚皚白雪上笑鬧的日子,也并非在草廬里嬉笑玩樂的日子。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兩個家。
手中傳來微微顫動的觸感,疾風明白,那是她在發抖。他無聲長嘆,嘆不盡心中的酸楚,只能將手臂收得緊一些,更緊一些。
殘破的窗紙外,傳來雞鳴的聲音。不久之后,晨光漸漸染白了東方天際。他扶起阿顏,握住她的手,帶著她步出廢屋。
晨曦微微,映照上二人的面容。此時的疾風與阿顏,都不知何去何從。恩與怨,情與仇,分不清,算不明。歡笑與恩情,始終無法忘卻,而憂愁與傷痛,也并不能在這一夜之間淡去。是非黑白,已然難以看清,前塵之路,不知步入何方。可他們只知道,只要手像這般緊握,似是那一切難關,似是一切暴雨狂瀾,終究可以挺過。
然而,終究也只是個“似是”。
一葉飄零,隨風搖曳落下,便昭示著江南的清秋已然到來。蔚藍的天幕,映襯著這座黃墻黑瓦的寺院,鮮明的顏色卻讓人只覺得再精彩不過。
禪院內,遠遠傳來鐘聲。從偏殿內走出數名村人,有男也有女,老也有少。其中一名妙齡少女,跨出殿外門檻之時,又雙手合十,轉身向殿內的師傅合了一禮。
這名少女,正是鐘顏。
將佛經抱在胸前,她跟隨著前方的鎮民,一齊向寺門走去。大叔大媽們邊走邊說著鎮內鎮外的奇事。其實,鎮中向來太平,無非是哪家的姑娘嫁了,哪家的牛羊丟了。至于鎮外之事,稍微新鮮些,諸如隔壁鎮子的員外家里丟了古董字畫。而縣令家的金銀珠寶被人盜了,這便已經是天大的事了。
時至今日,他們所說之事,她已能聽懂一些。就算是不明白的,也可以回去問瑞之——瑞之說了,就算是再不明白,也不可以問外人,待回家之后,他會解釋給她聽。
一想到回家,鐘顏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
清風送爽,也送來一片微微轉黃的葉片兒,落在鐘顏的腳邊。無意中瞥見的她,彎身撿起,捏在指尖把玩。這青翠與鵝黃相交織的顏色,讓她好奇,于是便細細打量著葉子里的脈絡。再然后,她翻開佛經,將葉片平整地壓了進去,再小心翼翼地將經書闔上。
這座寺院建在山上,一路步下層層臺階,還未出門,她已經看見了那人的身影。站在距離寺院外不遠的樹下,他隨意地靠在樹干上,目光卻是在人群中搜尋。她剛想揮揮手臂,卻又想到他平日叮囑的話,于是將舉到一半的胳膊放了下來,快步向他跑過去。
看見阿顏向自己奔來,疾風淺淺地揚起唇角。放下抱著的雙手,他靜靜地等著。直到她在他的面前停下步子,他才開口道:“笨丫頭,不記得我先前說過什么了嗎?讓你別跑,乖乖走來就是。”
被他罵作“笨丫頭”,阿顏也不生氣,只是仰面望他,笑道:“我不想讓瑞之久等啊!
疾風心中一動,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說些什么,只是與她并肩下山。阿顏又摟起他的手臂,他卻拍開她的手。這個動作,在他而言,是既無奈又失落,不得已而為之。
這已是阿顏恢復記憶的四個月之后。在這四個月中,他們心照不宣地,再沒有提過杜伯欽,沒有提過草廬里的一切。他帶著她來到這個依山傍水的小鎮,轉眼間便度過了炎熱的夏天。
恢復記憶并再未服藥的阿顏,一開始,雖然她在認知上還是只有六歲孩童一般,但是已不像先前那樣容易忘事了。凡是他教她的東西,她都一一牢牢記下,學得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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