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屏遙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他太自負。雖有幾分真才實學,卻不懂得收斂鋒芒,僅在待墨樓中一嶄露頭角便已樹敵不少,能夠活著挨到殿試算是他命大。”
所謂樹大招風,譚亦一介草民,卻被上官歏賞識,自然會得罪許多早早買通官路的權貴。誰能保證譚亦會不會不等到殿試便已死于非命了?從官多年,這樣的事他已見得太多太多。興許——呵,興許那個一時興起便摘了譚亦的腦袋當球踢的人——
就是他修屏遙也說不定呢。
“就算日后春風得意一時,也遲早會栽跟頭,姑且送他四個字——”修屏遙伸手將她從水中拉起,故意咬著她的耳朵道:“難、成、大、器!
“不,修大人,”水沁泠卻是搖頭,“我更欣賞的,是他的正直!彼粲兴嫉赝约簼B水的衣袖,涼涼地一嘆,“官場黑暗,到處爾虞我詐,誰的言行不留著幾分謹慎?我當時藏在人群里故意不出面,便是考慮到象齒焚身的道理。而譚亦一無靠山二無后盾,卻不畏強權,想到什么便說什么。我——欣賞他!彼郎販刂貜土吮椋拔倚蕾p正直的人!
修屏遙瞇了瞇眼,了然笑起,“因為你做不到他那樣。”
水沁泠略微垂了眼眸,并不否認。是了——她當然不屬于剛正不阿的那類人,否則她不會權衡利弊而選擇跟隨于他。她亦不想站在太高的起點上,那樣太冒險。相反,若先一步陷自己于泥濘,反而留給自己足夠回旋的余地,起碼,現在——她更情愿尋他當庇護傘。
至于今后誰掌天下誰主沉浮,言之尚早。
那一剎,水沁泠的唇邊似乎隱著一絲微笑。她自認是個極有耐心的人,與其早早被推至風口浪尖,倒不如退一步靜觀其變。
“馬車上有干凈的衣裳,去換一身吧!毙奁吝b笑著轉身。此話一出,便也意味著真真要帶她一起走了。
“多謝修大人。”水沁泠暗自吁了口氣。不枉費她三十六計用盡,總算是通過他的考驗了。但她心里有數,修屏遙之所以愿意帶她走,是因為——她對他有利用價值。
她伸手摸到自己稀疏枯黃的發尾,苦笑一聲,“再這樣勞神費心下去,不消幾年就會變成禿子的!
她其實真的不夠聰明,僅有的那一點天資能求自保便也足矣,每每另外花心思布局都會落下一大把頭發,想曾經一頭芝蘭秀發人見人羨,如今卻要提早步入謝頂老太的行列了。
然而面對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男人,她卻絕不肯認輸的。她清楚自己的智謀稍遜一籌,但她自認忍耐力極好,也知道遇事多思多想,勝過多說,也因此可以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別人瞧出半分,“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向來以此律己。
“你跟著我,卻不會與我站在同一邊,我猜得對不對?”突然一個微笑的聲音打斷思緒。
水沁泠略微一怔,抬頭便發現他正看著自己受傷的右手。她心口一悸,張口欲言,卻被他輕描淡寫打斷:“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寧愿逆著慣性被馬車夾傷手,也絕不肯靠到我這一邊,不就是想表明自己不會與我同流合污嗎?”他長指撫唇,那一笑,好似眉眼里都是春意叢生,“不過你好像記錯了一件事,那些人……可都是心甘情愿與我為伍的!
聽他這樣說,水沁泠反而笑得坦然,“修大人的本事,小女子早有一番領教。之所以保持那段距離,也只是覺得……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眸,“男女授受不親罷了!
“是嗎?”修屏遙不置可否地轉身,一笑即去,“真希望不久的將來你還能保持這份從容!
水沁泠朝著他的背影微微一揖,“那么,小女子爭取不讓修大人失望。”
第二章上有青冥之長天(1)
“到了!
一路懶漫馭馬,直至上弦月已隱約有了輪廓,修屏遙才將馬車驅至留香苑前停下。
水沁泠偷偷掩去一個呵欠,隨他下了馬車。面前是一個閑置的古老別苑,不同于官宦人家的闊苑豪宅,沒有紅墻綠瓦的鮮明對比,只是乍一看令人賞心悅目得很。即使年代久遠也依然被刷得粉白的墻,根莖分明的綠絲絳從墻頭耷掛著垂下來,點綴著幾朵紅薔薇,因著悶熱的夏夜而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后面襯著白墻的背景,遠看倒像是白底瓷盤上的丹筆彩繪。
為什么要帶她來此?水沁泠心下疑惑,面上卻安分地不言不問。
“賤蹄子!”忽聞一聲鮮辣的啐罵,一個綠衣小姑娘迎面跑了出來,原本眼眶通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見修屏遙卻立馬眉開眼笑,“修大人!”
“嘖、嘖。”修屏遙笑瞇瞇地上前擰她耳朵,不輕不重的,單看兩人的姿勢卻已曖昧至極,“蕓蛾丫頭今兒個脾氣不小呢,可是誰招惹你了?”
被喚作“蕓蛾”的小姑娘朝他擠眉弄眼,“噯喲修大人,蕓蛾已經十六啦,不能再被您擰耳朵了!”話雖這樣說,面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修大人您這擰人耳朵的習性也得改改了,被外人瞧見了是要鬧笑話的!”
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揚揚眉,“可不是我擰著你的耳朵,是你吃了糖,耳朵黏著我的手不放呢。”他聲音曖昧,“這方圓十里都是我的地盤,我心疼的人兒,有誰敢說一句笑話?”
蕓蛾面色一紅,便要上前幫他牽馬,卻被修屏遙伸手攔住,他轉而問向水沁泠:“你懂馬語?”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像是故意要讓蕓蛾注意起水沁泠的存在。
水沁泠心知他指的是她先前馴馬一事,便笑著解釋道:“實不相瞞,凡水家的子女皆有靈玉隨身,且朝夕不離。大哥隨的是青黃玉,能試毒;三弟隨的是紫玉,能感應魔性;而我隨的是墨玉,能夠通曉……咳,獸語!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看她從頸項摸出一枚墨色靈玉,紅繩相結,似一顆黑色淚滴流轉盈彩。
水沁泠溫和又道:“我從六歲起便會馴馬,是因為我能與它交流。而之前我坐在待墨樓窗邊,便恰好聽到窗外兩只云雀議論著柜中尸體,所以才……”她赧然垂眸,顯露幾分嬌憨之態,似不經意間看了蕓蛾一眼,又是滿臉堆笑。
修屏遙瞇了瞇眼,有些了然于心的笑意浮出嘴角。嘖,他果然沒猜錯,這小女子在旁人面前永遠是這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
等到蕓蛾牽馬離開,修屏遙才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氣定神閑地看向水沁泠,“這就是你用來馴馬的東西?真令我大開眼界呀!倍重M會看不見她的小動作?她分明是用淬了麻醉散的金針扎入馬的穴道才讓它乖乖聽話,虧得她方才還面不改色地撒謊說自己懂獸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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