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夜市中流連往返,但他的眼光卻未曾離開她。此時正值十五,天上是明月一盞,樓上是絳紗燈萬數,燈月交輝,耀烈空中,游人摩肩接踵,滿城絲竹歌舞,樂聲沸天。
“想必你也有耳聞,不止馮仲康,最近那華威容也頻來府中糾纏!彼麌@了口氣,根本無心觀賞夜市。
“爹是怪我接了華府的請柬吧?其實發柬者乃華絕容小姐。想那華威容如何糊涂呆霸,理應不致亂來。再說,有瀟湘暗中保護我,爹勿需擔心!
“但愿如此。”他淡應,心里卻分明有種隱憂。
啾兒從街邊買來一袋熱呼呼的蜜漬板栗。殷晝渭伸手揉剝一顆,遞入她口中。
“好香!”她含笑也要給他捏上一顆呢,沒料到爹看似輕巧的一捏經至她手,硬繃繃的一顆硬是揉不開。他見了莞爾,伸手輕輕一捺,栗肉破殼而出,仍是送往她口里。
“肩不擔,手不能提,瞧爹身邊養了這么個無用之人!彼猿。
殷晝渭不自禁執起她的一只手細細把玩,露出溺笑,“這雙手,只適合好好珍藏起來!
她的臉驀地羞紅,注意到大街之上,夜色因燈輝的作用并不能發揮多少遮掩的效果,爹不自覺地做了這種曖昧不明的動作,頓時道道探索的眼光刷刷掃了過來,使她被面紗掩住的臉亦有赤裸之感,但卻不希望爹就此放開。
他終于發覺她的羞澀,腦中一醒,自厭于自己一時的肆情,裝作不經意地放下了手。
她心中失望。
他們一齊登上煮茶樓。煮茶樓乃長安街中的一處優雅去處,茶樓老板可以說是個雅人,嗜好飲茶。長安城中多有風雅或者附雅之人,煮茶樓一開張,頓時賓客如云,加上煮茶樓有個好位置,后能眺秦川渭水,前面正對的是泊秦樓的雕窗。如此坐于煮茶樓中品茶論賦,鼻能聞沁幽之茶香,目能矚對樓舞姬曼妙的霓裳羽衣舞,頗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妙。
“煮茶耳絲竹,泊秦聞茶香!彼澷p。
殷晝渭點頭。茶樓設置極是清雅,每座以古樸的一榻一幾組成,四周又以雕刻或盆栽自然分隔開來,自成天地駐立其間;墻壁上是幾幅遒勁雄渾的草書,一幅饒富趣味的《橋頭呼孺圖》,在幾位品茗閑坐對弈的老者座后方偏僻處,掛著一柄極粗沉的古劍。
殷晝渭一進茶樓,眼光便被它所吸引,連帶把涇娘也牽引過去。
“神劍無鋒,大巧無工,好劍!彼澷p道。
他點頭,忍不住起身背手朝劍走近,也不知那樓主是否有意,掛劍之處是樓中最陰暗角落,加上劍身古拙,一般人不會瞧至。殷晝渭看著劍柄上奇特猙獰的饕餮紋,心中若有所感。
“這位爺在看劍?”
后方忽傳來溫和的問話,殷晝渭一怔,回首只見一手持羽扇須發半白的老者,他衣著極是簡樸,但一股悠悠出塵的氣質自然流露,顯然是個隱者。
老者眼含驚喜贊賞之光。
“是!币髸兾键c頭。
老者興奮地走近兩步,與之平行,“可知這柄青銅劍是什么來歷?”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柄劍是先冉朝的遺物,冉文帝最鐘愛的饕餮劍!
原是隨意的一問,沒想到對方真能回答。老者一揮羽扇,含笑道:“不錯!
殷晝渭見老者謙沖雅懷,不禁心生好感,對劍感慨道:“冉文帝是國之末帝,他的這柄饕餮劍流落于此,讓人想不到!
“國亡劍亡,并不希奇。這劍在此隱沒了近百年,你看,劍鋒可是斑斑綠痕了?”
“劍本無鋒,但劍不因無鋒而不利,不因綠痕而掩其鋒。”回頭見女兒關切的臉,他做了個請的動作,老者便與他一同回走。
“這倒奇了,爺認為銹劍也鋒利?此話怎講?”那老者道,他說時已走近榻邊,老者的這句話便教涇娘接了去、
“重劍奇巧,似拙不拙。劍雖無鋒,但有劍勢,‘鋒利’三字,當作此解。”
老者聞言又驚又喜,抬眼競瞧說這句話乃一妙齡少女,臉上容貌被面紗掩去大半,只霹出一雙靈黠秀眸,仍可感她秀美之姿,與旁邊英挺沉斂的男子確是人間罕見的璧人。
殷晝渭朝她贊賞一笑,親昵回護之意,自然流露。
“好呀!”老者捋須歡笑,“我陸公開這茶樓七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賢伉儷這樣的人間龍鳳,值得慶祝!
敢情老者乃茶樓老板,自稱陸公。陸公話一停頓,卻沒看到涇娘因“伉儷”二字羞紅了臉,殷晝渭臉色一沉的模樣,兀自呼喚:“小二,去我房里拿出珍藏的童子茶來相迎貴客,記住,茶皿用景德饒玉,用沸水燙上一遍;水選清泉,要新開!
涇娘道:“老先生何必客氣?”眼角卻悄悄瞧著爹有些沉斂的臉。
兩人一齊請陸公上座,陸公道:“小娘子風雅,但覺我這茶樓如何?”
涇娘頷首道:“老先生茶館沒置高雅閑致,確是個好去處。但依小女子愚見,這茶館仍少了兩樣東西!睕苣镎f著指著盆栽,“茶有逸意,在這里擺上一盆白菊豈不更妙?”
陸公撫須大贊,心下更想知道這第二件物事,卻見涇娘閉了口不再開口,心中一怔,瞧見她美眸淡淡掃過墻上古劍。
正想開口,忽聽那邊廂有人急喚,顯有急事,陸公略一躊躇起身告辭:“佳客到來,本應濯手論茗,但有急事,只能作罷。”他不無遺憾。
兩人挽留無益,也就揖手相送。
***
陸公走后,小二陸續端來茶具,鄭重沏茶。煮茶樓最著名的便是童子茶,有民間傳說這童子茶乃喚幼齡于一天晨露未化之時以童男之口采擷,這期間從以口含濯至曬好收罐,每一道程序均自純陽之手,茶沏開后騰浮蒸氣于半空形成童子之狀,故名。殷晝渭兩人未見得茶開時的奇觀,但見茶色鮮碧,啜之齒唇留香,確是好茶。
“方才為何略去那第二件物事?”他問。
她眼望向古劍。“看得出爹很喜歡那柄劍!
殷晝渭一怔,忽然明白她以懸疑相餌,暗示陸公相饋古劍之意,他搖頭。“古劍古稀,瞧得出陸公愛劍之深,豈會冒然割愛?”
“錯了。”涇娘輕笑,“爹瞧這茶。童子茶得來不易,珍藏于陸公房中。陸公嗜茶,對好茶自然痛惜,但他只與你我廖廖數言,便慷慨賜茶,可見這位老先生實乃性情中人。他喜愛這柄古劍,自是不假,但令他更為欣慰是另件事!
“什么事呢?”殷晝渭問。
“爹發現沒有?為何那劍掛于墻壁最陰晦角落?以陸公愛劍之深,豈會讓心愛之物裸陳于大廳?爹未曾發現陸公方才的驚喜莫名吧?好劍如名馬,沒有伯樂的慧眼,終將埋沒;陸公愛劍,不是要將之收藏于密室至埋沒,而是要找一個伯樂,一個知音人,一個能將劍發揚光大的人!
“我懂了。”殷晝渭豁然開朗,“劍有靈性,但終是死物,只有到活人手中,才能肆芒畢露;深藏暗室,銳氣蝕消。”他說時望她,涇娘的聰穎非他能比。
“爹,你心中有話問我,對吧?”緘默良久,她開口。
他點頭,“涇娘,爹的事瞞不過你,你應知爹此次一別九天為何吧?在這過程中,有件事爹久思不解。那是在商隊剛過玉門關不久,后方遇上官府追兵,情況十分危急,此時出現了一個人,此人似乎十分熟知我的情況,并疇謀許久。他用同樣數目,同樣運送氍覦的商隊李代桃僵,替爹擋去一厄。”他直視涇娘,“此人行事瀟灑隱蔽,當時情況危急,爹也無暇多顧許多,只知道他此舉為人所授意,事后爹思起總疑惑。此人腰佩一青碧長劍,形貌風度極似一人!
涇娘未接口,只徑自緩緩啜茶,殷晝渭只得道:“涇娘,爹懷疑此人便是你所授意指使。”
“爹心中已有結論,何須問我?”她含笑。
“能讓我見一見他嗎?”
“別,他只是一個江湖散人,并不想沾上事端。”
“可他為了你卻硬是招惹事端了!”他已自制,可仍忍不住說得氣急。
涇娘一怔,看他額畔隱隱的青筋,心中若有所悟地雀躍起來!八俏遗f識,能求的,我只有他!
心內在波濤洶涌,他瞧她,忍不住便想起了那該死的“春心暗擲”、“摽有梅”與大雁塔頂的“心中有人”,似有萬蟻噬內。他平緩口氣:“就爹所知,此人年紀三十左右,家有妻室,論理兒,你應稱呼他一聲叔叔了!
涇娘搖頭,“江湖狂狷客,哪來這許多禮節?爹,我與他平輩相稱。”
殷晝渭心中猜忌,瞧她神情似在說:爹,他與我平輩相稱了,對你就該喚一聲“長輩”,你多了個后輩,豈不好嗎?
他的手在后握成拳!皼苣,時光—剎,你也十七啦,大雁塔之上,你說了句話兒,無論它是否屬實,應該考慮了!
涇娘持杯的手頓了頓,脫口喚:“爹!”
他罷住!暗粏柲阋痪,滿城子弟中,你可看中了誰?”
她的眼中迅速有了抹調笑的顏色!暗,若是此人年歲比涇娘多了一個打數呢?”
篤!殷晝渭手中的瓷杯放得不甚輕,“為什么?”
涇娘裝作沒見,嬉然道:“難道爹不覺得涇娘做法甚好嗎?《周禮》、《禮記》說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韓非子·備內》篇曰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事好色之丈夫,則身將被疏賤,這說明妾貌漸衰郎漸薄,齊年難偕老。與其色衰愛弛愛升歡墜,還不如事老年之夫,雖蛾眉鶴發,卻可同衰老!
殷晝渭臉已鐵青。“亂講,這些舊說相沿,卻給你拿來胡鬧。”
“舊說相沿亦能切中浮世薄俗呀!”涇娘眉色未改,但面紗下的唇角早忍不住掀起——如果爹知道這大段話正在拐個彎兒罵他,這個冤他可受得起?
一句話堵住了他,令他心中氣結,而這怒焰從何而來,卻令他不敢深思。
“涇娘!彼K化一嘆,也許他該轉念女兒說得有理,畢竟有些男人貪新忘舊,世事俗淺薄是事實,“你是說中了一般,但想想,一個隨時會變心而不能相偕終老的依附要來何用?你會要嗎?天下男子之多,難道沒有一個能癡愛一生的人?涇娘,你說這許多話是想告訴爹什么?”
她是想以此來暗示她對年齡的不介意,但依爹如今矛盾的心結,她多說亦無益,只能靠他意會了。
“爹說得對,天下男子之多,是有良人!
他聞言臉色更難看,她一見,知他又轉到許南潲身上,趁在他唇齒微動之際捂住了他。
“爹,許南潲與我,只是故友!睕]想到自己稍作暗示的情話全教爹移花接木到別人身上,真是教她又氣又無可奈何,她看他呆住的臉,“爹的大事在即,這些事情等一切平安下來再說。”心中暗下決心,舉事過后,爹若再這般囿于心結,就算要她拋開矜持,也在所不惜。
久思的事竟是猜測,教狂喜一時淹沒心智,以致他沒想到如果許南潲不為女兒所愛,那另有其人呢?
“涇娘,爹聽你說過,在今天你有個愿望,是不是?”他清喉,想起方才的激動,有種尷尬。
她的臉別向對面泊秦樓,是不想讓爹發現她鬢角也染上的紅暈。
“我還沒想好。”她扯謊。
他當下便戳破了她,惹得涇娘討饒!斑@事回府再談,可好?”
殷晝渭瞧女兒神色,心中雖好奇,卻也就不再進迫,抬眼見那邊有人正在揭下那柄古劍,涇娘也瞧見,朝他淡然一笑。
“其實,喜歡的東西并不一定要得到手。”他若有所感。
她聞言,心中—沉。
“那是因為爹雖愛惜古劍,對它卻又有摒棄之意,才會感覺可有可無。涇娘說得沒錯吧?我所認識的爹并非一個可退而求其次的人,一旦爹心中有了執念,爹定會不擇手段。爹會這么說,便是因為沒這個決心。”
她的言語使殷晝渭一愕,發現里面認真的意味。她的面容有絲疲乏,他心生憐惜,便提議回府。
“好罷,就不等陸公解劍了!睕苣锏χo,由著他扶起身,那知身子剛定,那邊廂傳來呼喚的聲音。
涇娘展顏一笑!翱磥淼敲袚碛羞@把劍了!彼仡^朝啾兒吩咐了聲,啾兒匆匆而去,轉身時見陸公捧劍匆匆而來。
“佳客蒞臨,豈可不贈物作念?”他一遞手中古劍,“兩位請別推辭,這一劍兩位擁之無愧,老大將劍置此幾十年,今天總算找到一位能解劍的知音人,心愿已了矣!”
殷晝渭兩人相視一笑,自然敬受,涇娘開口道:“老先生可愿知先前所提到的第二樣物事?”
陸公兩眼一亮,“小娘子若再不告知,恐怕老夫今晚難成好覺了。”
涇娘赧然一笑,伸手指了樓口。陸公迎指一瞧,正可瞧見捧著蒲團上樓的啾兒。
“蒲團?”陸公接過往榻上一置,驚喜莫名,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下我陸公的論茗處,便添另抹韻味了!”
殷晝渭告辭,陸公捋須道:“不留下個名兒?”
“殷晝渭!彼f得簡略。
那陸公一怔,想不到對方便是京城中被傳得紛揚的殷晝渭,長安乃天子都下,高官大臣隨時出現并不希奇,使人詫異的是傳說中的朝中重臣竟是一個見識不凡的卓爾男子。
“難怪、難怪!”他朗笑,但眼光一接到涇娘,心忽“咯噔”一下,原本暢通無阻的笑險些給噎著。
“這位該不會便是令媛殷小姐吧?”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抹肯定。
陸公半晌呆住。
***
第二天,天色已然昏暗,顯是一天傍晚又到來。
書房內,一人背手煩躁踱步,而——
書房外不遠處,另一人搓手張望,擔憂之情溢于言表。
“段公子,你在這里煩惱著什么呢?”師爺嚴三復拿著一卷羊皮卷笑問,段篤峒慌忙打哈哈略過。
“什么?沒什么,沒什么!”
嚴三復也沒再同他多閑嗑牙,徑自入了殷晝渭房里,留下段篤峒干瞪眼,愈是焦急。
不久后,從房中走出的嚴三復匆匆離去,他瞪著虛掩的房門,終于忍不住奔了進去。
“爺……”
殷晝渭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什么事!段篤峒剛想脫口,猛地發現自己關心得不應該,看他神色不善的臉,心中叫苦,口中喏不成言。
“也……沒什么!
“沒什么?”他不悅到極點,“沒什么你跑進來耍我?!”鐵拳助威地一拍檀桌,好大的砰然一聲,嚇得段篤峒身子軟在一旁。
老——天!殷晝渭難得有暴躁的時候,他這是何苦來著?
門外匆匆進來稟告的小廝化解了段篤峒的困境,他說:“老爺,有圣旨到,在大廳候著!
他眉一皺,大踏步而去,但當他接到圣旨,只臉色鐵青地呆在原地。
“爺!”又魯莽奔入的段篤峒滿臉瞧急,“剛剛華府那邊的探子來報,華府遇到賊匪了!”
殷晝渭臉色一變,抓住他的衣襟喝問:“小姐呢?”
“沒有消息!倍魏V峒被他鉗得有些氣窒。
殷晝渭猛地放開他,一聲不吭就走。
嚴三復在后擔憂地喊:“爺要夜闖華府?”
“是的。”不待他說出什么勸阻的字眼,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
此時華府一角正籠罩在空前混亂之中——
林苑中蔥翠處,一群黑衣人正與一個緇裝女子廝殺得難舍難分,女子武功雖強,但似乎無心戀戰,幾次想沖開重圍卻反而被攔了下來,頓時手忙腳亂,更脫身不得。
林苑不遠處一間不起眼房中,一個粗魯男子正一手挾住一個小丫婢迫問。小婢鬢發雖亂,仍倔強不撓,而房門門檻處正橫躺著一昏迷廝仆,由地上散落的木凳可知其是在應門之時教人從后擊昏,不然他的兩眼也不會大睜得驚駭。
“說,你家小姐哪里去了?”華威容齜牙喝問。
苦心設下圈套,滿擬進門便可瞧見美人,那知競看到的是派守在門口的家仆橫臥于前,佳人芳蹤已杳,教他愕然情急之下,連假裝也忘記。
啾兒從容呸了聲,冷冷道:“小姐早就逃出去啦!若不是我啾兒這條腿早已扭傷,也不會在這里啦!”
華威容兇狠一摔,頓時將啾兒摔落于一旁。
“給我搜,整個華府就算我掀翻,也要將那美人搜出來!”說罷帶頭想身先士卒,卻給旁邊的獐頭甲攔住。
“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何須勞動到公子?公子只管放心,小的定給您帶來那美人人懷!”
鼠目乙奉諛地呼應:“是呀,公子安一百個心好了,奔勞的事待小的來,公子享受溫柔鄉,豈不美哉?”說時鼠目輕瞄房內啾兒。
華威容回頭一瞧,便見委頓在一旁的啾兒雖容發凌亂,姿色更遠不及殷涇娘,但清秀之姿,究竟難得——這么個色心一起,他立刻打退堂鼓。
“記住!找到殷小姐后決不能嚇到她,就說本公子為了找她,正煩急奔忙著呢!”
“是!”小嘍噦哈聲而去。
地上只剩華威容一人,他驀地一旋身,伸手帶上了門,色迷迷地瞄著啾兒……
***
夜色深沉。
提步急奔,不知不覺中,緊握的掌心已蓄滿冷汗。
翻墻越壁,遠遠兵器相交的聲音便傳入耳中,他的長劍已抽起。
圈子廝殺得激烈,地下倒著幾具尸體,但仍以—敵十的人,是瀟湘。
“小姐呢?”仗劍已刺倒兩名黑衣客。
他一加入,聲勢立時大震,瀟湘發現了他,許久以來的憂急自責兒令她崩潰,她狂揮手中長劍,嘶聲叫道:“爺,華威容不懷好意,小姐給他帶走了!”
他一震,剩下的黑衣客已難敵瀟湘,他身形如鬼魅—掠!安樘剿麄兊膩須v,別給我留下活口!”
***
而苑中房里——
“你想干什么?”啾兒步步后退。
“干什么?嘿嘿,這該怨你那狠心的小姐,她走了,那我只好將就將就些,換你服侍我了!”
“你敢?我雖只是一介奴婢,可也是殷府之人——啊!”
華威容將啾兒強按于床中,獰笑道:“哈哈!你瞧我敢不敢!別說是你,就是你那小姐,只要動一動她便是我的了,就算一時委屈,亦沒有不從的道理!”腥唇開始往床中捂去。
就在此時,震動的床下忽爬出一纖細身子,一提手中發簪猛向床中華威容刺去——
本擬拿捏極準,哪知翻覆之間準頭即失,只刺中華威容一層皮肉,殺豬般的叫聲震天價響起,吃痛的華威容反手一摳后方——
涇娘整個身子向后摔去,直對椅角,慌亂中只道吾命休矣,然千鈞一發中,一雙有力的鐵臂接住了她——
她腦中一醒,就要掙扎,而對方卻置若未聞,一揮拳已將嚇得呆了的華威容擊昏,回手將她嬌軟的身子抱個滿懷。
這樣的驚嚇,他一生中有一次,便夠了……
熟悉的氣息包圍卜她,她呆一呆,難以置信。
“爹?!”
“涇娘,涇娘!爹來了!”他嘶聲,緊緊將她摟于懷中,驚嚇并不比她少。
她呼出一聲長氣,頓時手足癱軟了下來。“好在爹真的來了!
“告訴爹,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長嘆一口,在他松手后拿來一件披風罩在衣衫不整的啾兒身上,憐惜地為她拭去淚水,口中雖嘆氣,唇邊卻帶著微笑。
原來今天她們主仆倆應華絕容請柬之約赴華府后園林苑亭中的“對賦小宴”。但這小宴哪有什么名副其實的對賦?眾位心高氣傲的大家閨秀互相奉承,卻暗有比拼之意,這樣的宴會涇娘素來不喜,于是不久之后借口身子不適,退了下來。那知經密林之時,突遭一群黑衣蒙面客襲擊,瀟湘被纏住,混亂中華府的侍仆將她倆引至這間房中。
涇娘在里面早瞧出事有蹊蹺,與啾兒一同商量之后,使計撞昏了那侍從,啾兒在外誘敵,涇娘卻鉆進了床底下,果然過不了多久,華威容出現,并張揚出丑惡面目。
“呃,涇娘滿擬這一簪刺在他的昏睡穴,沒料到刺得偏了。幸虧爹來了!彼裥,一張臉給燈光一照,竟酡紅似醉。
他心中暗暗奇怪,但轉念必是遭歷險故之故,心中痛惜,忍不住又要將她緊摟于懷。
她輕輕掙開,背眼不去瞧他。地上的華威容突微微一動,他一腳踩在他頸項,手中長劍握緊。
“爹!”她趕忙制止,“懲治人的方式不止這—種,咱們還是先回府吧!彼碜觿恿藙,但覺無力,無奈伸起了手。
“爹,扶我一把,好嗎?”
他眼中兇光漸斂,轉眼見女兒盼切的眼,握劍的手轉執住了她的小手,自然放棄了痛下殺手。
外面人聲喧嚷,瀟湘自窗中翻人,前來接應。殷晝渭朝她一頷首,一手摟了涇娘,瀟湘挾了啾兒,兩人如展翅的大鳥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
夢里頭的爹爹有雙沉痛卻無情的眼,將她推離帶入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子懷中,對她伸出的手避而不見。
“為什么?爹!”她驚恐萬分,“難道你竟舍得送走我,不永遠同我在一齊了嗎?你……難道不喜歡我嗎?”
“對不起!對不起!”他側頭不去看她,“是爹不好!但為了蜇伏十幾年難以出頭的隼軍,為了我的舉事大業,爹不得不忍痛割棄你!”
“爹啊——”她徒勞大喊,眼前爹的一張臉愈擴愈大,也愈來愈陌生,最后她驚恐瞠張的眼竟發現爹的臉在瞬間變成那個面目糊模的男子的臉,惟一清晰的是男子眼里那熟悉的掠奪眼光……
不——
“小姐,你怎么了?醒醒!”
焦距漸漸對準,眼前是啾兒驚喜的臉,看看四周,她正好躺在房中的床上,久郁的長氣方始吁出。
啾兒喜得叨嘮起來:“小姐醒來就好了,你從昨晚上一直昏睡到現在,都五個時辰了,這其間還高燒不斷哩!”一張手貼上她的額頭,“謝天謝地,額頭沒那么熱了。對了小姐,你怎會莫名其妙跌入水里,將啾兒嚇死啦!”
昨夜的事……
依稀記得自己在華府喝了一杯下了藥的茶水,回府之后爹便發現她的不對勁了,怕自己的情不自禁,她旋身躍入湖水中冷卻……爹當時也躍下了,藥力發作之下,她曾一度貼在爹身上……臉微紅了下,后頸傳來陣陣痛,那是藥力發作得過猛,逼得她不得不央求爹在水中將她擊昏。
“爹呢?”她掙扎起身,窮張兩眼亦難搜尋到爹的身影,夢里的悸慟恍惚之中,她一下子不確定起來。
“老爺他……上早朝去了!
“上早朝?”她瞧瞧外邊高掛的烈日,凝眉道:“這么久了還不回來?發生了什么事?”
“婢子……不知!
“哦?”張眼瞧著啾兒猶豫的臉,手一伸捉住了懷中熨得暖了的琬圭,有股不祥的感覺正在漸漸擴散……
***
其實啾兒口中尚未早朝歸還的殷晝渭早回府多時。這期間華稟廉親自提了兒子前來請罪,教他連人帶禮攆出府門。
現在,他正把自己關在房中——確切地說,是關在房中發脾氣。
筆、墨、紙、硯、杯子、瓷皿,甚至珍而藏之的線裝書,珍玩字畫,卻一一叫他砸去,最后砸無可砸,連椅子也給掀了。使得門外站著的兩個男子冷汗頻流,心驚肉跳。
早朝過后,他便一直這個樣子。
“師爺,怎么辦?”等里面靜默良久,段篤峒吞吞干澀的喉口,小心翼翼地說。
嚴三復還算平靜。
“我不知道,”他搖頭,“我們能做的是勸勸爺,我擔心爺會抗旨拒婚,那后果不堪設想!
段篤峒搓拳頻頻道:“唉!這馮仲康也真是,什么人看不上,卻偏偏瞧上咱家小姐——”他驀地頓住,想起自個兒的心事。
殷涇娘這樣的女子,任誰都會動心哪!
“現在可不是感嘆的時候!”嚴三復瞧瞧房子方向,并無意壓低聲音,“其實,依老夫所見,小姐許配這馮仲康也未嘗不可。這馮仲康雖生性狂傲,
但人品俊秀,文采高彥,對小姐看得出是真心喜愛,這樣的造化,未嘗不可。”
“但,爺可不是這般想。再說,若舉事得成,馮家有無立足之地還難說呵!倍魏V峒皺眉道。
“不,這馮仲康難說不會再受重用。這端看爺的做法了!眹廊龔鸵馕渡铋L地朝里面注視一眼。
兩人默然。
而在房里,昂立于一室狼藉的殷晝渭正背后手面窗而對,心,有發泄后的沮喪。
千料萬料,料不到馮仲康為了得到涇娘,居然動用到后宮勢力,使狗皇帝下旨賜婚。
為了讓狗皇帝收回這一道圣旨,早上面圣,他說出拒婚的意思,就算軟硬兼施,狗皇帝篤定的口,再難有轉圜余地。
女兒的婚事,算是這么定了……
嚴三復的話當然是“不小心”飄入他耳里了,他懂得他的意思,在當前騎虎難下的局勢,他在朝中的地位一點兒動搖都不行,為了不影響他的舉事大計,不想一波兩折的話,最好乖乖地嫁女。
心,仍是躊躇……
嚴三復說得對,馮仲康其實亦算得是難得的人才,女兒嫁給他亦算是一個依托。但——他在作崇的心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兒離開他,投入別人的懷抱!
“稟告老爺,小姐醒了——”外方傳來婢子的聲音,他精神一震,隨即陷入進退兩難之中——
該如何面對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