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走出一個年方弱冠的人兒,身上竟穿著一襲新郎官的大紅喜袍,腳上卻趿了一雙木屐,滿頭黑發也未束冠,縷縷發絲飄逸于風中,兩幅寬松松的袖子,左邊那幅長長地拖曳著,右邊一幅卻卷了上去,露出酥潤如玉的一只手,手腕上纏著一根泛舊的杏黃絲帕,絲帕上居然以無數根密織的銀絲纏護著一枚墨玉,玉中透出瑩瑩光澤照得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手中卻持了一個空空的酒壺。此人渾身散發著一股子竹葉青般清冽撩人的酒香,雙頰泛著醉也似的酡紅,含笑的眸子微瞇,眸光淡轉,光華流溢,勾著笑弧的兩片唇瓣竟泛出誘人的海棠紅!
人兒僅僅是酒醉無力地靠在車廂外,半醉半醒地瞇著眼、噙著一抹淺笑望向眾人,但他醉笑春風般的動人氣質不同流俗,眉宇神韻間蘊涵的絕代風華無可比擬,足以令人心神俱醉!
“今兒晚上,唐家大院好熱鬧!唐老爺子老當益壯,紅臉關公似的掄著鐵榔頭又想與哪一個不識風水的人較真?”
淡笑、懶散的語聲明顯是在調侃人,唐老爺子渾然不覺似的,只是瞧著這個人唇邊泛開的一彎淺淺笑弧,竟瞧得呆住了。
一只空空的酒壺硬是塞到唐老爺手中,醉態可掬的人兒打個酒嗝,居然沖唐老爺喚了聲:“岳丈!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老也該讓我進去與新娘子拜個堂,也好早些入洞房!
唐老爺愣愣地接了這只空空的酒壺,這才驀然警醒,指著那人身上一襲大紅喜袍,劈頭就問:“什么岳丈?縣太爺不僅姍姍來遲,還穿著這么一身喜袍來吊喪,是存心來氣老夫的?”
“岳丈何出此言?昨兒個不是岳丈托人捎來一張喜帖,說要招我為婿,讓我今晚來迎娶您女兒的嗎?”人兒抖抖袖子,口中喃喃自語,“奇怪,唐家的招婿帖擱哪個兜子里去了?”
唐老爺瞪著他,險些氣歪了鼻子。
“縣太爺是醉糊涂了吧?唐老爺子哪有什么女兒?您就是想娶,也得先讓唐老夫人生一個出來!”一旁有人提點,“況且今夜大伙兒都是來吊唁唐少爺的,您穿這一身艷紅之色,實是不合時宜哪!”
“吊唁唐少爺?”看似醉糊涂了的人兒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險些令唐老爺背過氣去,“唐家那只藥罐子不是早就嗝屁了?眼下怎么又死了一個?敢情這座兇宅里是只見喪事不見喜事?”
“呸,你個糊涂官,老夫只死了一個兒子!”
唐老爺氣得掄了榔頭,幸虧眾人齊力攔住了他。
“縣太爺是醉人醉語,老爺千萬要忍耐、忍耐、忍耐!”
老管家一面安撫自家老爺,一面讓眾人幫忙把縣太爺請進大院里,入了靈堂,趕緊把早先準備好的一紙悼詞塞到縣太爺手里,讓他照著上面寫的一些溢美頌德之詞一字不漏地念完它,耽擱了大半夜的祭奠吊唁儀式方可大功告成!
兩分清醒、八分醉態的縣太爺站在前來吊喪的各方人士面前,持起唐家人絞盡腦汁精心準備的一紙悼詞,瞇著眼盯著紙上的字,愣是不出聲。
“大人,要不您先喝杯濃茶解解酒?”
老管家一面幫自家老爺打扇子扇涼風兒降心火,一面禮數周到地沏上熱騰騰一盞濃茶遞過去。
縣太爺推開酒盞,打著酒嗝道:“哪個說我喝醉了?我這不清醒著嗎?這悼詞上寫的沒一句人話,你叫我怎么念?”
老管家一愣,悼詞開頭寫著“容貌甚偉、神武蓋世、才華橫溢的唐少爺”,這、這怎么就不是人話?
“大人唉,您趕緊照上面的念,準沒錯!”老管家拼著腮幫子笑酸了地討好。
縣太爺卻把那張悼詞“啪”地甩在他臉上,指著底下一幫人問:“今夜大伙兒來唐家吊喪,是該打官腔、說些華而不實的場面話?還是該說些唐少爺平日里愛聽的話?”
有人幫腔:“自然得說唐少爺生前愛聽的話!”
看看香案兩側帷幔里遮掩的一具靈柩,眾人毫無異議地猛點頭。
縣太爺又問:“知道唐少爺平日愛聽什么嗎?”
底下一幫人搶著答:“吟詩作賦、風花雪月!
縣太爺搖頭一嘆:“諸位對唐少爺知之甚少,如何算得上是唐少爺的生前知己?”
眾人摸著鼻子面面相覷,老管家聽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問:“那么依您所見,我家少爺生前最愛聽什么?”
“風花雪月?”縣太爺一拍香案,案上一支蠟燭歪倒下來,燭火險些燒到靈牌上,“唐少爺是這么媚俗的人嗎?是這么低劣的品行嗎?”
眾人忙不迭搖頭。
唐老爺聽這話的意思,火氣也消減大半,與老管家一道眼巴巴地等著這位大人金口一開,順著前一句的語意大大褒獎歌頌唐少爺一番!
見底下一幫人全都豎直了耳朵作虛心聆聽狀,縣太爺一把抓起唐少爺的靈牌,舉在手中,大著舌頭道:“唐少爺平生最愛聽的就是……驢、驢、驢叫!”
驢叫?!
唐老爺整個人石化一般僵硬在那里,臉上凝固的表情有些滑稽。靈堂內的一票子人則齊刷刷打了跌,忙著趴在地上撿自個的下巴。
場面一度混亂,忽聽砰然一聲巨響,縣太爺居然把手中那塊靈牌當作驚堂木往香案上一陣猛敲,“靈堂之上,不得喧嘩!”
擺出幾分官架子,縣太爺借著八分酒意,愣是把好端端一次吊唁搞得不倫不類,“你們要懷著悲痛的心情,給死去的人來幾聲驢叫!要不然,棺材里的死人見你們沒誠心,今兒晚上靈堂內聽不到驢叫,他一不高興,就會去你們家中,在諸位床前狠狠鬧騰一回!”
與唐家攀得上交情的,也都是些冥頑迷信之人,縣太爺這一番諢話偏就戳到了眾人的軟肋!靈堂內靜得一瞬,隱約聽得幾聲受到驚嚇后牙床打顫的“格格”響動,而后一陣難聽之極的驢嚎聲響起,一聲接一聲的驢子干嚎在唐家大院里起起伏伏,不絕于耳!直嚎得聲嘶力竭,連死人也險些從棺材里蹦出來發火之時,始作俑者總算喊了停。
草草結束這荒唐可笑的吊唁祭奠儀式,老管家膽戰心驚地把這位得罪不起的縣太爺送到門外。
眾人剛剛松了一口氣,卻見身穿大紅喜袍的人兒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邁著醉步回來了,一入靈堂,張口剛說了個“驢”字,眾人倒抽一口涼氣,齊刷刷倒在了地上裝死?h太爺卻莫名其妙地看著橫躺一地的“死尸”,吃驚地問:“大伙兒也都醉了?可巧門外那頭拉車的驢也醉得仰著肚皮倒地上去了,今晚我就在這兒和諸位將就著睡一宿吧!祭奠亡者的七七未過,明兒個,咱們再給唐少爺念念悼詞!”
還念那“悼詞”?!唐老爺兩眼一翻,口吐白沫。此時此刻,他才徹徹底底地覺悟——有這尊瘟神在,再好的風水也擋不住厄運!唐某人這輩子是和這個叫“東方天寶”的活寶瘟神八字犯沖,在此地再待下去,他這條老命豈不玩完?
趁著縣太爺在主人房里占了個炕,沾枕入眠了,客人們這才摸黑悄悄離開了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