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薄荷在美國治療眼睛的時候,曾經參加過類似的活動,但回來以后還是第一次。所以這一回,她把體驗地點選在了自己熟悉的母校。
星期五的早上,她帶著小靈來到校園前門正對著的一片大草坪上。這時正是學子們上早上第一節課的時候,草坪四周人不多,環境很安靜,也很安全。
薄荷伸腳跺了跺腳下草皮,嗯,蠻結實的。于是她從包里拿出眼罩,低頭對小靈說:“小靈,我們要開始咯!待會兒,你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數一、二、三,然后朝前邁步。”
“嗯!”小靈重重點頭,摩拳擦掌起來。
“要記住哦,每邁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畢竟待會兒我們兩個可都看不見了,如果你跌倒的話我可沒辦法來扶你哦!”薄荷邊說邊帶上眼罩。布面貼上眼皮,她眼前頓時一片黑暗。她一手拉著小靈,一手朝前,茫然無焦地摸索著,“要走了哦!一、二、三!”
隨著“三”字的話音落下,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腳去,朝前頭的草坪小小地挪了一步。雖然腳底安全著了地,但心中卻掠過一陣慌亂的感覺。她苦笑著,雖然自己曾有過視力衰弱的經歷,可畢竟不比那些先天失明患者,如今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見了,感覺比當年要無助慌亂數十倍,每走一步都覺得心里好沒底,雖然踩著地面,但感覺卻像踩在虛軟的棉花堆上。
“小靈,你好嗎?”她開口確認。
“我很好!”身邊傳來嘹亮的嫩聲回答,“薄荷姐姐好嗎?”
“薄荷姐姐也很好!彼卮穑念^浮起淡淡的感動。也許因為失明,再加上父母不在身邊,小靈的確比其他同齡的孩子要早熟一些,更懂事,也更體貼人。
她不是沒想過要收養小靈,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某天會失明,便打消與任何人建立任何親密關系的念頭。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人生活比較好,自己照顧自己,不要感情、不要牽掛、不要家庭、不要子女。那樣,當黑暗哪一日最終蒞臨時,她肩上所要扛的——也僅是一個人的傷心和負累而已。
六年前在美國,她經歷了一場手術。術后整整數月,她雙眼蒙著無法看見任何東西。當時,溫煦的母親特地來了一趟醫院,看過主刀醫生的手術報告和術后診斷書,確認手術成功,但現代醫學并無法保證薄荷的眼疾不會復發。
當薄荷得知手術結果的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所謂手術,只是把她的死期延緩了一些而已。今后,她的眼睛將永遠比別人脆弱、比別人容易感染、比別人更容易……失明。
或早或晚,她終歸是要瞎的,而那一天,不知何時就會來——薄荷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看了多少次心理醫生,參加了多久的心理輔導班,才最終令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把這一切想通以后,她和溫煦的母親簽下協議,只要對方答應每月定期匯款供給她的生活,她便——永遠不再去騷擾溫煦。
就是這么諷刺呵……薄荷眼前一片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草坪上,心里回轉著過去那些令人心生酸楚的記憶:就是這么諷刺,她把自己的愛情賣了,換來一輩子的衣食無缺。這樣的交易會令大多數人嗤之以鼻吧?愛情怎么能沾染上銅臭呢?但當時,她就是答應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她這個責任感淡薄的家伙——就連這樣一樁令人嗤之以鼻的交易也完不成。意志力脆弱的她在回國以后,在某天得知了溫煦的下落,暗涌的心潮便再不能平,克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想要看看他,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于是,她聯絡自己的侄女向莞爾,搬入大學城與她同住,也就那么靜悄悄地——在暗處觀察著、窺探著溫煦的生活起居,整整一年,但從未打算與他碰面。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一個人過。她走以后,他沒有愛過別人嗎?看他每天形單影只地出現在咖啡館里,雖然笑嘻嘻地與服務生談天說地,但總愛趴在吧臺愣愣出神——她真的好心疼他。但心底最深處,又很自私地偷偷高興著。
他……還愛著她嗎?還忘不了她嗎?他開咖啡館,真的……是為了當年那個傻氣的承諾嗎?有多少次她想拐進“南方公園”的玻璃門,抓住溫煦這樣問他——雖然明知道自己不能。
反正……現在已經徹底分手了不是嗎?薄荷驀地揚起臉,大口呼吸著晨日校園里青草的氣息,努力地彎唇綻出一抹笑,F在這樣很好,溫煦已經對她死心了,以后會向前走。而她——即使是蒙著眼睛、視野一片黑暗的她,也可以勇敢地、不怕跌倒地向前走。
“小靈,還好嗎?”薄荷揚聲問著。
“沒問題啦!我早就習慣這樣走路了啊!”小靈的聲音顯得比她這個假瞎子輕松多了,嗔怪地抱怨道,“可是薄荷姐姐你走得太慢了!”
“薄荷姐姐害怕跌倒嘛!北『砂櫚櫛亲印5拇_,一旦蒙上眼睛,小靈的動作就比她更靈活。
“薄荷姐姐你再這么烏龜爬,我就要放手咯!”小靈捏捏她的手掌,“格格”直笑。
“不要啊!”她配合小靈,假裝恐慌地尖叫,“好黑啊啊……我會怕……”
下一秒鐘,她掌心中握著的小手倏地抽走了。小靈的聲音立刻變得遙遠了一些,好像跑到離她五步之外的地方,回身嘲笑她:“薄荷姐姐好慢哦!我在這里,來呀,來抓我呀……”
“好哇,你這個死小孩……”薄荷雙手朝前游泳般地撲打著,緩步往聲源的地方挪動,嘴里輕聲嘀咕著,“當初沒收養你真是英明的決定啊,哼,等我以后真的瞎了,絕對是不能靠你了……”
她像熊瞎子似的四下摸了半天,什么都沒摸著,氣餒之下,耍賴地提高聲音道:“小靈,我要放棄咯!摘眼罩咯!”
“不行!”小靈的聲音遠遠傳來,“薄荷姐姐你總說自己會瞎,難道瞎子的眼罩——也可以說摘就摘嗎?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我也好想把眼罩摘掉。∥乙埠孟肟礀|西!”
喲,聲音帶上哭腔了。薄荷扁扁嘴,心里有些愧疚:小靈說得對,能看見東西的話,誰又愿意做瞎子呢?是她太輕易放棄了。她連忙開口補救:“小靈不要生氣哦!薄荷姐姐知道錯了,我馬上摸過去找你!彼咽稚斓酶L了一些,也大著膽子加快了腳步。
不過,要在全然的黑暗中順利行走——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哎喲!”突然,有人“撲通”一聲倒地,發出哀號。
“小靈?”薄荷認出她的聲音,“你摔倒了嗎?”
“好疼啊……”不遠處的草叢里傳來女孩兒的哭聲。
這下薄荷急了,連忙手一伸扯下面上眼罩,疾步飛奔過去。然而,當眼罩落地的一剎那,她愣住了——
她看見跌倒在草堆里的小靈被一個男人用溫柔的手勢抱了起來,再穩穩地放在地上。男人蹲下身子,俯首朝小靈被磕出血的膝蓋上輕輕吹氣,一邊安撫地拍著她的背說:“不哭呵,吹吹就不疼了……”
“溫煦……”薄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驚愕地用雙手捂住唇。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這里是她和他相識的那座校園,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塊大草坪上。她還記得當時,她是怎樣魯莽地跌在了他身上,還不小心用手里的書本砸傷了他……薄荷愣愣地望住不遠處熟悉的那個男人的身影。她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脆弱更沒用,只是這么看著他而已,眼睛就有些濕了。
這時,溫煦抬起頭來。他把跌傷了的小靈抱了起來,緩緩走向薄荷,他的臉上,帶著與她不相上下的驚愕神色,“你剛才說什么?”
“什么……說什么?”薄荷怔愣著。
溫煦的聲音有些發顫:“你的眼睛啊!你不是說全好了嗎?剛才那些話什么意思?為什么說自己會瞎?”他聽見了她剛才玩笑的話語,而那些話語——令他無法克制地激動起來。
薄荷往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閃,“我、我隨口說說的,又不會少一塊肉。”
“薄荷,別誆我!彼宄旱暮谘劬隽似蹋澳阒牢铱梢匀フ椅覌屒笞C,甚至可以去你當初做手術的那家醫院查你的病歷。如果你不把實話告訴我,我真的會這么干!
“你別管我那么多,我們已經分手了。 彼_步急急朝后退,嘴里喚著,“小靈,下來!”
小靈被溫煦高高地抱在懷里,一雙無焦的大眼茫然地四處環視著。什么也看不見的她,卻本能地并不害怕此刻正抱著她的這個大哥哥。他的語聲和手勢都很溫柔,身上也有好好聞的青草氣味呢。
“薄荷姐姐,你認識這個大哥哥嗎?”她怯生生地問著,雙手攀住溫煦的脖頸。
“不認識!你快點下來!北『娠w快地回答,伸手去接小靈,對溫煦道,“把她還給我!
溫煦手抱小女孩兒朝后退了一步,定定地望著她,“薄荷,把話說清楚。你知道的,如果你的眼睛真的有什么毛病——我發過誓,會照顧你一輩子。”
“這不關你的事,你把小靈還給我!”她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壓抑住放聲尖叫的沖動。說實話,剛才看見溫煦的第一眼,她心里不是不感動的?墒恰F在為什么一切又繞回原點了呢?和六年前一樣,和他們重逢的那夜一樣,他固執地問她要一個答案,死咬不放,而她——一次比一次更心軟、更意志不堅,心里甚至偷偷掠過這樣的念頭:想把自己的病情如實告訴他,想扮柔弱留他在身邊,要他寵她。
但是,那樣不行吧?她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逃開,不就是為了讓他別牽扯進來嗎?自己的人生已經夠爛的了,干嗎還要扯上自己喜歡的男人,陪自己一塊兒爛下去?
她再自私,也有個限度。她一點兒都不希望多年以后,要溫煦一個人心力交瘁地照顧著因失明而行動不便的她——那情景半點兒也不美,半點兒也不值得向往。
“小靈過來!”薄荷幾步跨上前去,從溫煦手里奪過小女孩,緊緊摟在自己懷里,“她眼睛看不見哪,你嚇著她了!”
“疼……”小靈伏在她懷里哀叫。原來薄荷心急之下,用手臂擦過小靈膝蓋上的傷口,把她弄疼了。
溫煦見狀,低低地嘆了口氣,“薄荷,你才是……嚇著她了。”頓了頓,又問,“這個小女孩是誰?”
“是、是我女兒!我生的——我和別的男人生的!所以你別再來找我了,我已經有新歡了!”她急了,干脆閉了眼信口開河一氣。
“薄荷……”他溫柔地看著她因急躁而漲紅的臉色,忍不住有些好笑,“這孩子看上去最起碼有十歲了,你和誰生的?就算是我的孩子,也沒那么大!
“你、你在說什么?”薄荷的臉羞紅了,不禁想起六年前分別時,他們一起共度的那一個夜晚……
這時她懷里的小靈插嘴:“薄荷姐姐,我不是你的小孩!
薄荷頓時很尷尬:呵!在這當口這么誠實干嗎?
“小靈乖!睖仂阈α耍茏匀坏貑局∨⒌拿,“天很熱,哥哥帶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小靈不敢自作主張,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拉著薄荷的衣領,“薄荷姐姐,我可以說‘好’嗎?”
這充滿哀求的稚嫩童聲,令薄荷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抿唇沉默了半晌,終于,非常不情愿地沖溫煦點了下頭。
溫煦立刻綻開了笑容,雙臂向她伸了開去,“來,孩子給我抱!
半個小時以后,兩大一小三人已經在哈根達斯店內坐定。溫煦替小靈選了好幾個冰淇淋球,并耐心地一一向這位小吃客介紹:“草莓口味的呢,是粉紅色的,香草口味的呢,就是乳白色的哦……”
“什么是粉紅色?”小靈茫然地問。
“嗯……”溫煦想了一下,抬頭瞥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薄荷一眼,“粉紅色就是薄荷姐姐嘴巴的顏色!
神經病。薄荷渾身不自在地伸手掩住嘴唇,什么爛比喻啊!
“那乳白色呢?”小靈又問。
“乳白色啊,就像是薄荷姐姐皮膚的顏色。”溫煦笑瞇瞇地回答。
夠了哦!薄荷這回索性用雙手捂住臉。他一直用那種溫柔如水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感覺好像有小螞蟻爬在皮膚上,酥酥的、麻麻的、癢癢的。
這感覺……如果她真能違心地說討厭就好了。但其實,她偏偏就有點喜歡,臉有點紅,耳朵也有點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