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的手指停駐在他的頰邊,因為指尖沾著了濕意。原來剛才,他……哭了嗎?在她歇斯底里地吼著鬧著要分手的時候,他偷偷地掉過眼淚了嗎?
薄荷驀然咬住下唇,心中像被刀割開一樣難受,她是個多么不稱職的女朋友啊,她甚至看不見男友臉上的眼淚。
這樣一雙破敗的眼睛,有可能陪著他走完一輩子嗎?
她將自己深深地埋入他懷中,沒有再說話。她對自己暗暗發誓:“分手”兩個字,她從此以后永遠不再提起。
溫煦緊緊地擁著心愛的女孩。他將下巴輕柔地擱在她肩頭,對著她的耳朵呼出熱氣,輕聲說了一句:“明天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她含著淚點了下頭。
就在第二天,溫煦果然帶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從男生宿舍里搬出來了。為此,薄荷特地逃了一整天的課,陪他一塊兒布置房間。
她的公寓不大,只有一間客廳和一間臥室。因此,只好委屈他在客廳里暫住一段日子了。為了讓他睡得舒服點,她買了三塊新的加大碼沙發墊鋪在地板上。
當她跪在地上為他“鋪床”的時候,溫煦從身后撲抱住她,咬著她耳朵鬧她,“你確定嗎?確定不要和我一起睡嗎?嗯?我的胸膛很暖哦……”
薄荷笑著回身,雙手勾住他脖子,“你再色情,趕你出去睡大馬路!
他笑了。爭吵過后,兩人的感情反而更加緊密了。
稍后,他們并排躺在客廳地面的沙發墊上,懶懶地望著天花板。那里懸著一盞老舊的雕花頂燈,以前薄荷可以依稀看見那上面俗氣的花紋,可是現在,她連燈的形狀都看不清楚。
在心里無聲地嘆了片刻,薄荷用手肘頂頂溫煦,“你去煮咖啡吧!彼囊暳υ絹碓讲粷,恐怕很快地,她就連咖啡壺長什么樣兒也看不清了。
“好。”溫煦聽話地爬起來;可是走了沒兩步,他腳下突然一個踉蹌,只聽“撲通”一聲,他整個人向前狠狠地摔了出去。
“溫煦!”薄荷連忙翻身跳起來,爬過去扶他。她被嚇到地瞪著他匍匐在地面上的滑稽姿勢:這情景……怎么這么似曾相識?
她慌亂地捉住他肩膀,用力搖他,“你怎么了?怎么了?”該不會……他得了和她一樣的病吧?這念頭把她嚇得立即出了一身冷汗。
“我沒事。”溫煦坐起身,對她苦笑了下,“瞧,我換了副眼鏡!彼麑⒀坨R從鼻梁上摘下來放進她手中。
薄荷低下頭,將自己可憐兮兮的眼睛努力地湊向那副眼鏡,仔細研究。數秒鐘后,她詫異地叫出聲來:“你換了一副平光鏡?”為什么?他不是大近視嗎?
“唔!彼c點頭,“我想試試看,視野一片模糊是什么樣的感覺!
她苦下臉,“不用試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那感覺一點兒也不好,很無助!
聽她這么說,他不再說話了,而是以一種心疼的、卻又堅定的目光深深凝望著她呆滯的黑色瞳孔。半晌后,他苦澀地咧開嘴,發出悠長而憂傷的嘆息。
薄荷伸手捧住他的臉,“怎么不說話?”
他緩緩地搖頭。
是沒話說,還是有話、卻不知該怎么說?今天的他好奇怪呢……薄荷幾乎將自己的臉龐貼到他臉上,只為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突然,她倒抽一口冷氣,“你……都知道了?”他知道她的眼睛越來越壞了?他知道她可能會瞎?
如果不是這樣,那為什么他此刻雖然在笑著,卻看起來好像在哭?
她心痛地望著他黯然神傷的眼瞳,他……果然是都知道了吧?
這時,他輕輕地點了下頭,“薄荷,我覺得……很難過!闭f這話的時候,他的牙齒在上下打顫,聲音有些哽咽了。
昨天他趁薄荷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翻過了她的口袋,并在那里面找到了一張令他揪心得整夜未眠的病歷卡。在此之前,他就猜到她心里一定有事,不然不會輕易和他說分手。
可是他沒想到,她心里裝著的——竟是這樣一個令人心碎的秘密。
當他看見那病歷的剎那,他整個人如同遭到雷擊。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黃斑性病變是什么樣的頑癥?它為什么要慢慢奪走他心愛女友的視力?薄荷有一雙那么漂亮水靈靈的眼睛,它們怎么可能有一天會盲?
他忍著心底的痛苦和驚慌,連夜上網查詢關于黃斑性病變的資料。相關資料顯示:失明并不是必然的,但患上此癥的絕大部分病人,視力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損毀。
他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薄荷跌跌撞撞的一舉一動,然后他心痛地發現:她的眼睛確實是越來越差了。他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她……真的會失明嗎?
此刻,他用力地環抱著心愛的女孩,任她在他懷中泣不成聲。今天強撐了一天的笑臉,為了讓彼此安心而假裝沒事發生,他們兩個——都好累。
還是……讓她哭出來吧,他疼惜地輕拍著她抖顫的脊背。
“溫煦……”薄荷咬著他的襯衫前襟,出口的聲音因哽咽而支離破碎,“我好害怕……我快要看不見了……”一直到了此刻,她才敢真真切切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恐懼。要一個曾經見過五彩世間的人,突然間墮到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去,這刑罰——究竟有多可怕?每次這么想,她都嚇壞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將她從懷中撈起來,心疼地輕吻她被淚水濡濕的睫毛,“你的眼睛……它們很漂亮……也許會沒事啊,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失明……”
“我一定會!我感覺得到,我已經快瞎了……很快就會……”她的聲音涼得沒有溫度。自己的眼睛,自己最清楚不是嗎?“別說傻話!彼凉值氐伤谎郏澳悻F在明明就還看得見我!”
“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就——”
“那一天還沒到!”他打斷她的話,又用力地抱緊了她嬌小的身子,“先別提前做假設,也許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啊!也許等你到了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也許等我們的孩子都長得老大了,你仍然是個冒冒失失的大近視啊!”他用像哄著小孩子一般的輕柔聲音,溫柔地安慰著她。
“溫煦……”她苦笑著,不知該怎么回應他的安慰。也許,真的到了那一天,他會比她還傷心吧?他有多愛她,她是知道的,雖然此刻用樂觀的口吻說著一切都會好,但她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心里的憂懼和痛苦。
“溫煦,你是因為我的眼睛壞了,才決定要搬來和我一起住嗎?”止住淚水,她在他懷中仰頭問著。
“不是,我那時并不知道!彼麚u了搖頭,用可憐兮兮的語調說,“只是……你突然說想分手,我是怕……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哪會不要你?”她苦中作樂地笑了,腮邊還掛著眼淚,“以后,我還要賴著你,讓你做我的眼睛呢。到時你可不能不要我哦!
“嗯,我不會不要你!彼行┲蓺獾、卻又無比堅定地保證。想了想,又鄭重地補上一句,“我寧愿……是你因為討厭我才想和我分手,也不希望是你的眼睛有事!
好動人的情話……薄荷依偎在他懷中,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每一個深陷厄境中的人,都會有一盞明燈燃在前方照亮希望吧?她這樣相信著,也相信:當某天她終不免要墮入再無光明的暗界,那濃濃黑暗中唯一的一叢燭火,會是來自溫煦的關愛和陪伴。
她……突然間不那么害怕了。雖然黑暗就在眼前,但值得欣慰的是,她的眼明亮過,見過繽紛世界和愛人的臉龐。那些鮮艷而生動的色澤——無論今后發生什么,她都將深深銘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