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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曲 第八章 人生自古有情癡,此愛不關風與月 作者:櫻桃飛
    “神隱寺!

    這三個字在她的腦子里盤亙了許久。

    她遲疑著、躑躅著。

    “神隱寺”三個字在她的心里有個特殊的位置。

    在這座現代的、忙碌城市中,“神隱寺”的大名幾乎無人不知道,甚至成為這座城市吸引外地游客的招牌,香火自然是鼎盛的。

    “神隱寺”本來叫“血印禪寺”,相傳當年清兵攻城,百姓們逃難的逃難,逃不動的,便也降伏了,也是,誰做皇帝與他們這些毛頭小人物有什么關系,還不是一樣地吃喝拉撒,該交的苛捐雜稅還是一分不能少。且這清兵可不一般,生活在白山黑水的野人,野性子一上來指不定把你剁了煮了吃,那叫不得好死。無論當時還是現在,小市民的習氣永遠也改不了。不過就有那么一兩個人,非逆天而行,就這么在千古的蕓蕓眾生中跳了出來,在歷史的大賬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年這城里可就出了這么個堅決不降的人物,他就是當時這座寺院的住持,真是一塊嚼不動的骨頭。人家說:“皇帝都跑了,你還固執什么?”

    “出家人豈能做這沒有骨氣的事情!”得!可憐這年逾古稀的老和尚,本來可以安度晚年,活上個百來歲的,被清兵綁在柱子上活活燒死了,至今院門外的石柱上都依稀可以見一個和尚的血印子,傳說就是這個住持留下的,因而得名“血印禪寺”。

    可這個熱血騰騰的名字叫了沒多久,不知是院里哪個多嘴的和尚傳出來的話,說很早之前寺里就住了個博古通今、曉人生死的神仙,一時間招來了一批批虔誠的男女老少,見沒見著那神仙是一回事,不過都自覺沾了這寺院的仙氣,樂顛顛地回去了,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熱鬧起來,香火錢也與日俱增,于是在全票通過的情況下將“血印禪寺”更名為“神隱寺”,這名氣便傳得更遠了。

    李紫玉自然不會去關心這些事情,關于“神隱寺”的種種傳說,還是喬治一五一十告訴她的。想想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個雷雨的夜晚在“神隱寺”門前發現的瑟瑟發抖喬治,喬治當時說的那些令自己感動的話,似乎冥冥中她和這寺院有著緣分。

    當冬日的清晨李紫玉站在“神隱寺”門口的時候,她發現半個多世紀前那個雷雨夜自己初見它時,對它的印象完全是錯誤的,那夜,年少的喬治縮在門口,如同一只惹人心疼的小貓。雷電在它頭上肆虐著,“神隱寺”黑漆漆的影子就像是一個為虎作倀的惡人,幫著雷雨欺負小小的喬治,那晚的“神隱寺”在她的心里是可怕的、張牙舞爪的。而現在在冬日微雨的晨曦中,它顯現出了如名字一般的仙韻。

    小雨落處,蒸騰起若有若無的水汽,紗籠一般罩著整個寺院,真像置身于某個神仙之所。

    她趁著肖鵬毅還在熟睡的時候出來,忘記帶傘。冬雨不大,卻落遍了她的發絲和肩膀,寒意慢慢地滲入她的體內。

    她特意走過去看了看院門外的那個大石柱,果然有一個醒目的紅色的人影,她摸摸了粗糙的柱面,想著清兵入城的當兒自己在做什么,已然全無記憶了。

    走上院門的石階,李紫玉的腳步遲疑了起來,“準備進去嗎?”她對自己說。

    她定了定神,剛想敲門,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像特意留著門,等待著某人的到來。她忽然想起了賈島的《題李凝幽居》,“僧敲月下門”、“僧推月下門”,“敲”與“推”有著各自的風韻。

    推開朱紅色的深重的大門,一陣蒼老的摩擦聲隨著淅瀝的雨聲傳得很遠。

    院里很是清冷,大概是她來得太早的緣故,四處望著,院壁上樹影婆娑,就不見半個人影。

    “神隱寺”的格局與別的漢化寺院無異。穿過天王殿,正殿氣派地呈現在她的面前。

    她愈發膽戰起來,謹微地踏入了正殿,殿內更為安靜,耳邊只滑過的穿堂風聲,吹得她心緒難寧。殿頂高闊,像身處在一個寬廣而又閉塞的小宇宙中。殿的東西兩面各站著一排與人一般大小的金人,個個面目可憎,無緣由地對她怒目相向,她知道那是十八羅漢,喬治曾對她講過的他們各自的出處。

    她抬頭,殿正中供奉著的巨大的“釋家三尊”正栩栩如生地低眉看著她。最中間的釋迦牟尼周身涂著熠熠生輝的金漆,更顯得莊嚴,兩邊是他的大弟子迦葉與阿難。

    李紫玉本不信佛,卻被釋迦牟尼莊重安詳的風神所打動,雙腿一跪,雙手和十,虔誠地一拜,嘴里輕輕地說著什么。

    殿后走來一個白凈的小和尚,他一合掌,“施主來了,有人早已在院中等候。”

    李紫玉心中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應了小和尚一聲,便從容地跟著他穿過大殿。

    一路上她沒有看到其他人,仿佛所有人寧神靜氣等著她的到來。兩人的腳步在空寂的環境中格外清晰。

    他們來到了一座閣樓前,上面掛著一塊“藏經閣”的匾額,這樓高出正殿許多,看上去卻沒有正殿那么富麗,若是香火鼎盛之時必定是個鬧中取靜之處。

    小和尚為他們開了門,“他就在二樓恭候,貧僧就此告辭!

    藏經閣中很是昏暗,一股腐舊的書頁的氣味飄到了她的鼻子里,她用手在鼻前扇了扇,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書架,那些書雖然都陳舊但被放得整整齊齊,而且一塵不染,一本本很有尊嚴地呆在自己的角落等待有緣人的賞閱。

    她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木梯子,手捂著胸口,切實地感受到心的顫抖,如琴弦一絲絲地撥動,蕩漾在她的心里。

    每踩一個臺階,木板就發出沉重而悠遠的聲響,每一個臺階似乎都經歷了漫長的等待的時光,每上一步,就仿佛是幾個世紀的后退。

    “為什么我每次見你都下著雨呢?”晨光半明半暗地照在男人的臉上,他微笑著,眼波中依舊是搖人心旌的柔媚。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她問。

    “這重要嗎?”

    “不!”她垂下了眼,忽然大笑起來,“這樣的見面不是很奇怪嗎?兩個千年的老妖怪,在藏經閣里又重逢,這不是神話小說又是什么,你說呢?少翁方士?”

    男人擺了擺手說:“世界上早已沒有少翁方士這個人了,貧僧法號了塵!

    李紫玉這才注意到他那一個飄逸又帶點詭異的白發已經沒了,換的是頭頂的一張光皮,“了塵,好名字,了卻塵世的種種冤孽。你什么時候入了佛門?

    “很早以前了,當佛教傳入中原后,神仙方術就鮮有人問津了。這神仙術本就是虛幻的東西,哪里如佛理來得直入人心呢。我修了這么久的神仙術,心中仍不勉想起你母親,多有不甘?陕犃艘粓龃髱煹捻灧,便豁然開朗,心無他物。

    “你解脫了!

    了塵整了整白色的袈裟,“你的愿不也已經達成了么!

    她苦笑了一下,“你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別人都把你當神仙,你指引別人去做事情,但你又不把事實的全部告訴別人,我來這里就是要答案?”

    “答案,每人心中其實都有答案,可又往往被瑣事所羈絆、蒙蔽,所想所做恰與心中的答案南轅北轍。如今你向我要一個答案,可你的問題又如何要我回答,你也說了,是世人將我當作了神仙,我并非神仙啊!绷藟m撣了撣衣袖,適然地說。

    “是的,我心中的答案不就是我心中所愿的么,那個愿我曾在你面前許過的?墒莿e人的答案我又從何得知,為什么在我尋求真愛的路上,與我共同度過一些艱難歲月的人卻都無緣故地從我身邊消失,麗奴是這樣,現在喬治也是這樣,我真是個不詳之人,我怕最后連我最愛的人都會從我身邊離開。你看,這是喬治留下的,是他指引我來這里的。”李紫玉把紙條放到了了塵的面前。

    “人生不就是一段旅途嗎,途中你會遇到許多事、許多人,有的人只是和你擦肩而過,連一眼都沒有留下,世人是怎么說的,緣分太淺。有的人會陪你走過很長的一段,但不會陪你走到底,到底的便是真愛了!绷藟m邊說著,邊從一個拿出一個錦盒,送到了李紫玉面前。

    李紫玉打開了它,臉色驟然變得像白紙。她將那支熟悉的紅珊瑚的簪子從盒子里取出,仔細地看著,簪子與她一般,千年來一點都沒有變,看著看著,眼前恍惚一只純白的蝴蝶在飛舞著。

    “這簪子是小姐昨日送我的,我不想它與我一樣的命運,若是有緣,請你把它再送還給小姐!丙惻稍谝豢诠撞睦锖盟铺稍诹俗约旱拇采蠌娜莸弧_@棺材原本是為李夫人準備的。

    “若不是你以死相逼,我是不會讓你犧牲自己的,你真的不后悔?”少翁方士呆立在那里。

    麗奴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小玉和容哥相依偎的畫面,她面帶著微笑,搖搖頭。

    棺材慢慢蓋上了,少翁方士含著淚說:“許個愿吧,我會為你祈福的!

    麗奴覺得周圍的光越來越暗、空氣越來越稀薄,但是幸福感覺卻越來越明晰,就在棺材合上的一剎那她說:“愿他們可以白頭到老!”

    慢慢地眼角的淚水落了下來,李紫玉握著那支簪子,覺得她越發的艷紅,那紅色仿佛正流著麗奴的血。

    “你不必悲傷,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是幸福的!

    “若不是為我,她會有這樣的選擇?”

    “不是為你,是為她自己,你現在不懂,但有一天你也會了然的!

    “那喬治呢?他在哪里?”李紫玉悲凄凄地看著了塵。

    他倒了一杯茶遞到李紫玉面前:“來,先喝一口茶,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落杯之間,濃稠的苦味精靈般在李紫玉的齒頰間舞蹈著,輕飄的感覺從腳底浮了上來。

    外面響了個雷,這雷頗為怪異,從很遠處傳來,這遠似乎不是空間上的距離,帶著古舊的色彩,帶著記憶中過往歲月特有的泛黃的感覺。又響了起來,雨也隨著越來越大,那雨聲也黏稠著,焦灼著。

    “半個多世紀前,一個雷雨的夜晚,也是在這里,我讓一個猶太男孩子做了一個選擇,因為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兩種全然不同的人生。一種是他回到自己的國家,娶一個猶太妻子,老年兒女承歡膝下,另一種他陪在自己所愛的女人身邊,一輩子守護著他,孤獨終老!

    李紫玉手輕搭在唇上,抽泣起來。

    “我想那男孩子的選擇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

    李紫玉有些憤然地看著了塵,“為什么你總是要縱容他們,這些你都是可以改變的,他們本該是幸福的。”

    男人并沒有失了神色,回看著她,用他的眼中的祥和消融著她的幽怨,“相信我,他們都是幸福的!

    她沉默了許久,抬頭驚訝地看著他,“幸!

    “可能他們的幸福你無法理解,因為你是個執著于要得到的女人,莊子說‘物物而不物于物’,凡事都不要太過癡迷!

    “我是很想與容哥在一起,”她悔恨地流下了眼淚,“但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們的愛只關乎我們……”那茶的余苦還繚繞在李紫玉的喉嚨里,雨急急地敲打著窗欞。

    “有些幸福是不屬于我們的,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自己也就會幸福,喬治如此,當年麗奴也是如此,至情不過如是,該放下你心里的包袱了!

    許是剛才來時受了涼,此刻她有暈船的感覺,周圍的一切像是碧波里的倒影,晃動著、扭曲著,粼粼的,甚至連她自己也仿佛晃入了這虛幻的水波里,慢慢下沉,靜靜地沉到了水底。

    “幾日前,他來過的!

    了塵的話打破了李紫玉心底湖水的寧靜。

    “真奇怪,我也只見了他兩次,前后相差這么久,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他來干什么?”

    “你隨我來!”了塵起身,拉著李紫玉的手下樓,繞到了后院。

    天光亮了些,雨依舊,卻仿佛沒有落在她的身上,也不覺得冷,像冥冥中有人護翼。

    李紫玉抬頭,一棵參天的海棠樹如一把巨傘撐在那里,雨水和光淅淅瀝瀝地從茂密的枝葉間穿落下來,好似在樹枝上掛了一串又一串晶瑩剔透的珠鏈。

    她的視線變得模糊,周圍的一切夢幻了起來。

    回廊那頭飄來兩個身影,緩緩地便到了她的面前。

    “我知道你會來的。”了塵說。

    “就像五十多年前那樣?”喬治微睜著眼睛,虛弱地說。

    “五十多年前你是誤打誤撞來到我這里,今天你是有事而來!

    “什么都瞞不了你啊。”喬治咳嗽了幾下,“你看我的樣子,我已經時日無多,不想躺在醫院里等死。很慚愧我這一輩子都沒能使紫玉真正地快樂起來,即便是她找到了前世的容哥之后,依舊要承受精神折磨,我想在我快離開她的時候為她做最后一件事情!

    了塵盯著面前佝僂的喬治,有些動容,“你想我怎么做?”

    “讓她成為普通的女人,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老去,看著自己的兒女長大成人,然后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在親人的關懷中安詳地死我,我知道你可做到的,給她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幸福。那個可怕的詛咒已經折磨了她千年,夠了,足夠了!”了塵轉過身子,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說:“要有男人肯甘愿為她犧牲,放棄投生的機會,絕跡于這個塵世之中!

    “何必還要再去找這個人呢?”

    了塵回首,喬治從容地笑著。

    “我永遠也比不上你,許個愿吧,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

    喬治閉上了眼睛,卻將她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晰,“我要化成一棵樹,在她偶爾?吭谖疑磉叺臅r候,為她遮雨避陽……”

    “這棵樹是長在你心里的,所以只有你看得到。”李紫玉的耳邊響起了了塵溫柔的聲音。

    她回過神,頓時覺得身體輕松了許多,一股污濁的邪氣從她的體內抽離。

    “眾生如同這海棠上的葉子,有的碧綠舒展,等待著絢爛的到來;有的邊緣泛黃,走向落寞;有的已經枯萎,飄然落土,孕育著新的生命,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人生!绷藟m的話語帶著禪意,喁喁回蕩在周圍。

    翠青色的樹葉間篩進了幾屢黃白色的暖光,一大片的白氤氳在她眼前,宛如到了天堂,耳邊還能聽到天使純潔的吟唱。

    她朝著那片琥珀一般純凈的白色走去,茂密的葉子間流溢出斑斕的光,像暖陽下的水面,泛著粼粼的光。

    她靠近了海棠,撫摸著粗糙的樹皮,那一把巨大的傘,護著她。

    一片紅色的心形海棠葉落了下來,像一只優雅的蝴蝶飛舞著盤旋而下,滑過她左手的無名指。

    “看!”

    葉未落地之前,李紫玉順著了塵所指看去。

    不遠處有一把紅雨傘,傘下是肖鵬毅那張陽光而堅毅的臉。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其實我看到那張紙條上寫的什么!

    肖鵬毅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在了李紫玉的肩膀上,“看你淋成了這樣,就知道你忘記帶傘了。”

    那把紅傘撐到了李紫玉的頭頂,她覺得那傘出奇的大,幾乎撐住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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