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有許多奇怪的聲音,在遠離家鄉千百里的蠻荒森林里更是如此。
但此刻,連水聲都教白茫茫的霧氣所隔絕。
安靜。
這里很安靜,安靜得像是身處世界邊境。
她只聽得到自己胸中的心跳,有股不安莫名在全身擴散、游走,她持續的往前走,焦躁在她心中堆積,一刻鐘后,同樣的惶惑躁郁催促著地走上回頭路。
可走了兩步,她又猶疑地停了下來。
眼前是一片蒼茫,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帶著一種詭異的淡綠。
她不應該回去,他不需要她,他就算沒說出來,也表現得明明白白。
關外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和荒漠才是她該回去的地方,那里雖然熱,卻不像這邊到處都是濕答答的;那邊的樹高大挺拔,不像這里扭曲丑怪;那邊的山氣勢磅薄,不像這里怪石林立。
回去?何必。
咬著唇,她秀眉輕蹙。
踩跺腳,再舉步,卻仍是往來時方向掠去。
可惡——
***
怪人。
趴在樹上,她轉了個身,注視著樹下那奇怪的男人。
生銹的大刀、磨爛的破鞋、像是幾百年沒洗過的黑披風,還有那從來未曾顯露任何表情的臉。
她記得上次看見這個人,他的頭發看起來并沒有那么亂的。
纏繞著樹枝,她緩緩移動身子,好奇地將上半身往下探,向他來時的方向張望。
嗯,沒有。
這家伙變成一個人了嗎?
她明明記得他身邊以前還跟著另一個大胡子的,不過放眼望去,那片烈日下的干漠并未有人影跟著而來,顯然這怪人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了。
大胡子死了嗎?
她眨眨眼,默默地在心底為大胡子哀悼。
大胡子人不錯的,幾年前他們和一隊商旅經過時,她因為貪戀大石底下的陰涼,不小心在石下睡著了,之后她被喧嘩人聲驚醒時,差點沒讓人一劍砍死,幸好大胡子出手救了她,才保住她一條小命咧。
可憐的大胡子,她本來還想趁現在終于要做人世修時,報答他上回的救命之恩呢,看來她現在只能趁有空的時候幫他念念經,祝他早日超生了。
哀悼完了大胡子,她又瞄了眼坐在石上哨面餅的怪人。
其實一開始她并不覺得他有多怪,因為來來去去的人那么多,千奇百怪的都有,當然也有像他一樣不愛說話、不茍言笑的人。但是當他和大胡子有時候隔個一、兩年,有時候隔個幾個月就經過,她就忍不住開始注意這兩位明明不是商人,卻又不知道為啥老在沙漠里打轉的怪人了。
一年一年過去,這兩人越顯滄桑,這之中唯一不變的,是那怪人與生俱來的氣勢。
曾經偷聽過幾次他們的談話,她曉得他們好象在找東西,而且是這個怪人要找的,怪人顯然十分堅持要找到那東西,找了好幾年都沒放棄。
好心的大胡子表面上看起來和他平起平坐,言談中卻對這怪人頗為尊敬,連平常的生活起居多是大胡子在弄的。
怪人平常話不多,但是武功十分高強。
從她第一次見到他們起,這兩個人來來回回的經過也十年了,這兩年,她的好奇心越來越重,有時候會忍不住偷偷跟上幾里路,所以也曾見過他對付一些不長眼的沙漠盜賊。
上一回,她記得他還救了一名脫隊在沙漠里迷路的少年,當時那少年纏著要他收自已當徒弟,要不是她當時有事,非得繼續跟下去,看后續發展呢。
現下看他身邊不見少年蹤影,顯然他并未收其當徒弟。
怪人吃完了面餅,背靠著樹干閉目養神,她用尾巴卷住枝葉,更向下探看。
嗯嗯,大胡子不在身邊,這怪人真是越來越邋遢了。
瞧瞧,頭爰亂得像雜草、披風破爛的像腌菜、臉上塵沙更是遮住了他不算差的酷臉,還有還有看看那雙鞋,拜托,鞋底都快磨穿了!
嘖嘖,瞧他現在這德行,說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
奇怪,難道他從來沒想過要放棄嗎?到底是什么東西重要到讓這家伙都已經耗費了十年光陰也要繼續找下去?
她記得人的壽命很短的,少則四、五十,多也不過七、八十,她是聽過有人能活超過一百年,不過那還是很少啊,十年在人的生命中并不短吧?
浪費那么多時間去找一個沒蹤沒影的東西,他果然是一個怪人。
遠處突起一陣強勁的旋風,一路掃到沙漠邊境的山腳下,她沒提防,尾巴一個沒抓穩,啪嗒一聲就掉到他身上。
哇啊啊啊——
明明知道應該要趕快逃跑、迅速走避才是,她卻仍是反射性地驚得在他腿上縮成一團,張嘴無聲驚叫。
怪人驀地驚醒過來,睜眼同時,大手抽刀揮砍。
救命啊——
***
「救命啊——」
一聲雞貓子鬼叫驚飛一群飛鳥,林里鳥蟲四散,慘叫聲仍未停歇。
「救命啊、殺人啊、要死啦——」
一塊大餅從旁飛來,當頭就砸上發出慘叫的小笨蛋,嚇得她立時驚醒過來,驚慌地跳起四處張望,「啊啊?發生什度事了?發生什么事了?」
「閉嘴!褂曳桨涤疤巶鱽黻幊晾淇岬穆曇,簡單兩個字,卻道盡了其中隱忍的不耐和火氣。
「啊?咦?唉?」她張嘴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在發現自己方才只是在作夢。
唉唉唉,好衰,怎么會夢到三年前差點一命嗚呼的丟臉事咧?
廢墟殘破的干草泥屋更因為長年的風化缺了一塊,露出星光閃爍的黑夜和一輪明月。
夜涼如水,特別是那破洞三不五時的還會灌些冷風和黃沙進來。
緊緊蜷縮成一團,她哀怨的暗暗嘆了口氣。
想當年,她一個人在這片浩瀚無垠的天地中,是多么的自由自在!若不是那陣突如其來的風,她現在還是一只悠悠哉哉、快樂無比、天真可愛、默默修行的小金蛇呀。
嗚嗚嗚,越想越覺得自己很可憐。……啊呀,沒眼淚,涂口水好了。
伸手沾了沾口水在臉上眼角處畫下兩道淚痕,她繼續自怨自艾的想著。
嗚……回想當年那陣風,她就覺得萬分委屈。
說實在的,雖然說是因為她一時大意尾巴沒抓牢,然后又不小心驚嚇過度沒逃跑,跟著非但因為嚇得當場說人話叫救命,還變成人形討饒,才會被他發現自己是蛇精,又因為她實在怕死,所以情急之下瞎掰了什么要報救命之恩跟在他身邊好好服侍的爛理由,就是因為這樣,她現在才會陷入這種進退不得的局面。
但是,老天爺對她未免也大不公平了一點。
再怎么說,她也是一個蛇精嘛,成天被這個家伙拿著刀威脅當跟班像什底話?唉唉唉,真是丟盡了蛇族的臉。
話說回來,那十年她常常看他帶著那把破爛刀經過,當時也從沒發現過它有啥異樣,誰知道那把刀一出鞘,竟然妖氣驚人。
沖天的妖氣壓得她幾乎動彈不得,她這才知道自己的千年道行有多么微不足道,這時候不討饒還能如何?她當然立刻指天畫地的發誓自己并無害人之心,只是一只正在修行想要得道成仙的蛇精而已。
嗚嗚嗚……誰知道他見她發誓還不肯相信,硬是要宰她。
雖然……呃……她沒有真的很想成仙,但也沒想過要害人。
看他不信,她只好將這幾年看到的事都說出來,證明自己已經見過他和大胡子很多次也沒想要害人,并瞎掰說她想要報恩跟著他,如果中途發現她有貳心,他再宰了她也不遲,他才把刀收起,收刀時還順便收了她的內丹,教她哪都不能去,只能乖乖跟著他。
不過,當初誰曉得這怪人那么難伺候啊?他非但脾氣不好、又挑嘴,三不五時就拿刀鞘敲她頭,害她都覺得自己最近越來越笨了。
自從跟在他身邊后,她才知道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兩個人,一個全身包著布條的怪漢,和一位姑娘。
說到那位布條怪漢,光聽也知道他是一位怪人,要不然好好一個人成天綁著布條干嘛?
吆,怪人找怪人,真是怪到一堆去了。
她記得人們有句話是怎么說的?
狼狽為奸?不對不對。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對不對。
物以類聚?啊,是了是了,就是這個,果然是物以類采啊——
不過話說回來,關于那位姑娘,他并未多所形容,可她卻隱約覺得那姑娘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人。
為什底她會這樣覺得呢?
望著窗外漸漸低垂的明月,她自己也頗為納悶的想了好半天,直到兩眼的眼皮因為困盹而重新合上的那一剎,她才模模糊糊的想到——
也許是因為……每當提到那姑娘,他那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才會出現情緒的關系吧?
嗯……大概是這樣的……
沒錯……沒錯……
***
嗡……嗡……
緊閉著眼,她輕皺眉頭,翻身再睡。
嗡……嗡……
討厭,好吵。
縮成一團,她再翻身,睡意濃重地在夢中詛咒那只吵死人的小蟲。
嗡……嗡……
可惡!倏地睜開眼,她閃電般爬坐起身,手一伸就將那只該死的小蟲給逮住。
拎著小蟲薄薄的兩片飛翅,她咬牙碎碎叨念:「小笨蟲,要不是姑娘我早八百年前就因為修道不吃葷,我一定一口反你給吃了。算你運氣好,這次放了你,給我飛遠點去,兩指一松,小蟲重新飛上天。
她倒地再睡,可沒兩下,又聽到那只小蟲的振翅聲。
嗡……嗡……
她閉著眼,嘴角抽搐。
嗡……嗡……
不行,忍住,要忍住!
紅姊說過不能殺生的,她都已經戒葷八百年了,怎度可以為了一只不知死活的小蟲破戒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心底重復紅姊的教誨,可那只小蟲也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當它最后竟然還停在她臉上叮咬時,她終于重新再跳了起來。
「該死,你這只膽大包天的蟲,竟然敢叮我!」
小蟲因為她的動作而飛上天,卻在下一瞬被逮了回來。
她氣呼呼的將那只笨蟲拎到眼前,「老虎不發威,你把我當病貓?叫你飛遠一點聽不懂啊?竟然還敢咬我!可惡,你以為我不能殺生就拿你沒辦法了嗎?哼,我不能吃你,我找只蛇來吃你!」
說完她氣呼呼的就拎著那只小蟲到廢墟外,嗅一嗅風中的氣味之后,便往北方急掠而去。
廢墟中的男人在黑暗中睜開了眼,他看著她離開,并未起身將她抓回來。
三年來如果他有確定什么,那就是這只金蛇很笨,又笨又單純,而且不殺生。
雖然這三年來她曾有幾次機會將內丹拿回去,但她一直信守著要在他身邊伺候的諾言,雖然救她一命的其實是鐵英。
一開始沒讓她去找鐵英,是因為怕她有惡意;這種精怪報仇的事聽多了,報恩的倒沒聽見幾個。何況鐵英都娶妻了,無端端跑出個女蛇精,不把余家攪得天翻地覆才有鬼。
為了怕這蛇精作亂,所以他將她收在身邊,反正她自己說要為奴為婢,他又剛好缺個跑腿的,不要白不要;何況這小金蛇別的不行,打聽小道消息和找水的功夫倒是一流。
無論是人的,或是妖的……
思及此,他雙眼一合。
十三年了……
十三年來,他走了無數遍絲路南北道,甚至深入大漠中瞎闖,幾次差點渴死在沙海他原就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當這些年,他在銅鏡中、泉水上看見自憶逐漸逝去的青春,他開始害怕也許窮盡一生他都無法再……
不!不會的!他一定會找到的——
緊握著拳,他瞪視著廢墟外那無垠的黑夜邊際,知道他要找的人一定還在,在這片沙漠中的某個地方。就算真的要耗上他一輩子的時間,將這整片沙海翻過來,他也要找下去!
天上星子依然閃爍,月兒彎彎。
沙漠里的暗夜無聲,很靜。
很靜……
***
水氣。
越往北去,水氣就越重。
她拎著小蟲,幸災樂禍的哈哈笑道:「你該死了你,有水就有蛇,就算沒蛇也有其它大蟲,后悔惹到我了吧?唉呀——」
因為忙著嘲笑小蟲,她沒看前面,結果一頭撞上了前方的樹干,當場倒彈摔跌在地。
「痛痛痛痛痛——」蹲在地上,她撫額哀叫。
「可惡,都是你這只該死的蟲!」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她睜眼要罵,才發現小蟲早趁此機會逃之夭夭了。
「氣死我了,竟然就這樣跑了,真是過分!」揉著撞疼的額頭,她忿忿瞪著夜空,可那小蟲早不知跑哪去了。
她又對空叨念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喘口氣。
「啊啦,好渴,去喝口水好了。」四處張望了下,這里林木頗多,應該有泉水才是,她豎耳聆聽,很快就聽見水流聲,便大踏步的往水聲處走。
才走到一半,她就聞到一股怪味。
她動動鼻尖再嗅了嗅,風中果然傳來一股奇怪的味道,聞起來像被熬煮過的藥草味。
奇怪,雖然這邊靠近天山山腳,但仍然是無人的荒地,這里怎么會有藥味?
有人嗎?
她一挑眉,躡手躡腳地穿過胡楊林朝藥味傳出的地方靠過去。
沒人嘛!
她直起身子,覺得有些沒趣。
討厭,她已經好些天沒見到人了——當然是除了那位爺之外啦。
雙手插腰看著這潭清泉,她嘟著嘴考慮了一下,才伸出手變出水袋,蹲下來裝滿。
嘖,她是看那家伙可憐才順便裝些水回去給他喝的。紅姊有交代,聞著無聊要多做善事,才能早點得道升天。要不是這樣,她才不管他呢。
水袋很快就滿了,她將塞子塞回去,伸手掬了些清水正要喝時,前方泉水卻無端起了波瀾,下一瞬,一名長發男子突然就從水中冒了出來。
哇,光溜溜的!
她呆了一下,小嘴微張,兩眼瞪得老大。
長那么大——不是,活那度久,她可是第一次看到美男出浴哩!
她眨了眨眼,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那家伙還在,雖然全身濕淋淋的,但他真的是漂亮極了,及腰長發技散在身后,碩長的身軀沒有一絲贅肉,一張臉帥得讓她一顆心兒怦怦直跳,差點沒蹦出喉嚨。
不用說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光溜溜的啦。
像是沒料到泉水邊會多出一名姑娘,那男人也愣了一下。
回過神來,她猛地閉上張開的嘴,見他沒抗議,她當然是把握住機會,繼續給他看下去。
銀白色的月光從天上灑落,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珍珠白。
她咽了嚦口水,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下溜,那度健美的體魄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呃,當然也是除了那位爺之外。
嘖,可惜,重點還在水里。
她為此暗暗扼腕。
不過,他看起來還是好好吃喔。
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她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在流口水。
嚇?!嚇嚇!嚇嚇嚇!
完了完了,她竟然想吃他耶!
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她慌張地跳起來伸手捂住嘴,驚恐地看著他,踉蹌倒退三步。
他則沒有開口說話.怕她因為驚嚇而引來更多同伴,他只是站在水里,不動。
下一瞬,她轉身逃跑,因為太過驚慌中途還差點跌倒。
看著她跌跌撞撞的跑開,活像身后有鬼似的,結果才跑沒幾步,她又想起放在地上的水袋,竟然還有勇氣回頭撿它。
兩人視線再度對上,他看到她又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曰水,嘴角不覺微揚,她小臉由白竄紅,快速抓起水袋,抱在胸口,轉身再度落跑。不一會兒,她人就消失在胡楊林里,黑夜重新恢復寧靜。
離開泉水,他上岸走到大石邊,從石后拿出包袱,將里頭的衣服拿出來穿上。
本以為這里不會有人跡,所以他才會來這泉水凈身,沒想到三更半夜還會遇到人,
看來以后這里是不能來了。
也好,本來他在聽到魍魎傳來的消息時,還在考慮是不是該回南方一趟,看來現在也不用考慮了。
看著腳下已熄的馀盡,他慶幸自己早先已將那東西燒掉,不然若讓那姑娘看到傳了出去,難免不會讓那人聽到。
拿劍挖了個洞,他將那些灰燼埋起,然后四下察看確定泉水邊沒留下任何痕跡,卻在水邊看見一只閃閃發亮的小東西。
那是一只珍珠耳環,小小的,散發著圓潤的光芒,看來有些可愛。
他忍不住將它撿了起來,那乳白無瑕的小珍珠和他布滿傷痕的大手有著強烈的對比。
他知道這是那姑娘的,因為上面有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和她離去的方向殘留下來的香味一樣。
珍珠在沙漠中并不常見,也許他該將這珍珠留在原地,說不定她明天早上鼓起勇氣,會回來撿。
說不定……
想起地方才逃走時,眼中閃過的驚慌,他看著天上皎潔的白月無奈的笑了笑!其實心里知道十之八九是不會了。
三更半夜泉水中突然冒出一個滿身是傷的男人,她不嚇壞就不錯了,何況他還一身帶著青白的膚色,那姑娘就算不覺得他是妖怪,大概也以為他是鬼吧?
自嘲的又笑了笑,他拎起包袱、拿著長劍,轉身離開水邊。
珍珠,仍被他握在手里。就當是紀念品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