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之日,北平王妃簡依人一身素衣,不施粉黛,親手將一條五彩扇穗放入陵寢之中,并在皇陵守靈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实鄹衅湔媲,特許簡依人終生常住吉慶宮,吃穿用度不降反增,待她親厚的程度,儼然已超過對自己的女兒。
二皇子朱世弘在次年被封為常德王,巡視各地官風民情。看似大權在握,但朝中也有人說,這其實是將他外放削權,因而太子黨在皇都內更加耀武揚威起來,太子的聲勢幾乎已凌駕皇帝之上。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
簡依人走到承恩宮門前時,發現宮門口的幾盆鈴蘭花開得比去年美了許多,便訝異地問:“去年這幾盆花不是都要枯死了嗎?怎么今年倒像是吃了靈丹妙藥,突然好了許多?”
隨侍的宮女在旁邊笑答,“是啊,去年也不知道這幾盆花是怎么了,一棵棵都蔫蔫的,不是不開花,就是開得零零落落,容妃娘娘本說要把它們撥了,但是想起是北平王當年親手種下的,又不舍得。前不久也不知道常德王從哪里找到幾名厲害的花匠,稍稍照料了一下。您看,這宮里宮外的花,一棵棵都精神起來了。”
“常德王?”簡依人一驚,“幾時回皇都的?”
“五、六天前回來的,但只匆匆入宮一趟見了陛下,安排了花匠的事情,隨后便又走了。”
她心中一陣悵然。他回來了,怎么也不和自己打個招呼?
“聽說常德王這次回來,又是因婚事才被陛下召回。”
婚事?是啊,她早有耳聞。宮里人人都說,陛下近來到外在尋找合適的名門閨秀好許給這位始終不成婚的常德王。即使他一直推托公事繁忙、無心婚嫁,但這個借口能拖得了幾時?
太子不是更忙?但有了一妃二妾之后,還是左一個美女、右一個美女的征選入宮,大有要提前和皇上比一下三宮六院規模誰大的架式。
她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是想讓世弘借著婚事聯結自己的勢力好和太子抗衡,但世弘就算再想與太子對抗,也絕不可能選這條路。所以父子之間就僵在那里,這一年他才會頻繁出入宮中,但每次都在宮中住個兩三日就又走了。
據說他大部分時間就流連在楚樓秦館、軟玉溫香之中……
想到這里,簡依人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疼了下,轉身說:“我今天不大舒服,先不去看容妃了,幫我說一聲!
“依人,怎么還沒進門就要走?”容妃得到宮人的稟報,知道她已經來了,便親自出來迎接,但見她轉身要離開,便幾步趕上將她拉住,笑道:“我還有大事要和你商量呢,你倒跑了。”
“大事?”簡依人不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大事為何。
自從當年無意間在御花園中撞到容妃和父親私會,她心中一直就有個很深的心結,始終無法沒有解開。
她不能去問容妃,也不能去問父親,于是這個結就越來越深,以至于她如今每次看到容妃都不會再有以前那種親切感,只像是應付了。
容妃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熱切的拉著她進了宮,小聲說:“你知不知道七天后就是常德王的生日?”
她一愣。入宮這么久,認識他這么多年以來,從未聽到有人提起他的生日,容妃一提,她才想到,是啊,宮中年年都為皇上做壽,為太子慶生,甚至連皇貴妃、容妃等有地位的嬪妃生辰一到,宮中也會好好熱鬧一番,怎么偏偏沒有人提起世弘的生日?
原來是在七日之后!那就是……小雪之日?
容妃見她一臉詫異,解釋說:“也難怪你不知道了。因為常德王的母親去世得早,去世之日又正巧是他的生辰,從那之后,他說自己的生辰是母親的忌日,所以謝絕一切慶賀之儀,久而久之,宮里也就都忘了給他過壽這件事了。不過今年不同,陛下總惦記著給他娶親,所以想仿效當年為太子選妃,也給他弄一個選妃大典,我到時候總要拿出一份禮物送他,可他脾氣古怪,向來不與人親近,我也不知道該送他什么才好,你和他偶爾還能說上幾句話,就幫我想想要送什么好呢?”
送什么好呢?這件事在簡依人的心頭縈繞了一天。她并非不知送什么,而是這送禮的名目真的讓她不愿送。誰要為他慶祝?
算了,選妃大典也好、楚樓秦館也罷,他要娶誰都是他的事情,她在這里煩惱什么?
但越是這樣想,她越是氣惱得睡不著覺。
****
第二天是后宮中一年一度的進香盛會,宮內的女人們全都換上素雅的衣裳。坐上馬車,浩浩蕩蕩地去皇家寺院靈臺寺祈福。
上馬車之前,她只覺得身邊風聲一響,有人朗聲笑問:“王妃今天怎么苦著一張臉,昨晚沒睡好嗎?”
聽到這揶揄的笑聲她就知道這人是誰了,無奈地停下腳步,回頭說:“四殿下也要去進香?”
“我是不信神佛的,但是陛下有旨,說這次出行女眷眾多,總要有人有一旁保護,所以派我和常德王隨行!
他也來了?她立刻回首,在人群中飛快地尋找,但并未找到他的身影,不禁一陣失望。
她的一舉一動全被朱世瀾看在眼中,他小聲笑道:“他還在陛下那里聽訓呢,你要見到他,還得等晚些!
乍然被說中了心事,簡依人紅著臉反駁了聲!昂,誰要見他?常德王日理萬機,豈是我這小女子能見到的?”隨即上了馬車,將車門狠狠一關。
車隊緩緩前行,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到達靈臺寺。
因為是皇家寺院,普通香客不能進寺參拜,以致這里環境極為清幽,寺院內外打掃潔凈。皇家貴客被接引僧引領進各自的禪院休憩。每間小院都獨立一處,因而更加清靜。
簡依人走進自己的禪房,看向墻上掛著的諸多佛像,幽幽一嘆,“這世間有那么多的人為非作歹,菩薩卻從未怪罪,可見菩薩也只是擺著讓人看的,并不真的靈驗。”
跟在她身后的接引僧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王妃是錯怪佛祖了。各人今生因果皆由前世種下,一切早有天定,并非不報。”
“這么說來,我這一世的修行就是為了來世不再受苦?”她驀然回首,似笑非笑地對那和尚說:“若我這世心存歹念,死后就一定會墮入阿鼻地獄嗎?”
接引僧顧忌她的身分,一時無語回應,只好請她先得休息,并送來素齋讓她享用。
簡依人用完餐后,在畫像前的蒲團上盤膝坐下,見桌邊放著幾本經文,都是佛教信徒常常誦念的,于是她順手拿下一本,見是那篇簡短卻眾人皆知的《心經》,她不禁一笑,“菩薩也知道我心神散亂,所以特意讓我好好讀一讀《心經》,消除我心中的迷亂?”
她拾起一旁的木魚槌子,往那木魚上輕敲了下,并將經書翻開,認認真真地誦讀起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因為經文太短,所以她很快就讀完一遍,但她覺得心中依然是混沌一片,于是又再誦讀一遍,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讀了多少遍,她的頭開始昏沉沉的,漸漸地竟然覺得睏倦了,身子一歪,經書從手上滑落,人也支持不住的要倒下。
此時,身后有一雙手臂及時挽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抱住。
她一驚,遂又清醒,掙了幾下沒有掙開,低聲嗔道:“在寺院里也敢放肆?你不怕被人看到?”
“這住處是我提前安排好的,這里是寺里最邊角的一處禪房,離你住處最近的是老四的住處,再無別人打擾!
朝思暮想的聲音就這樣清晰地出現在她耳畔,惹得她一陣鼻酸。
朱世弘一雙手穿過她身畔,撿起那本滑落的經書,笑道:“你幾時也開始信起神佛了?”
“不信也能讀,這上面總是有些道理的!彼檬忠恢干厦娴奈淖,“這幾句你懂嗎?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我不學佛,所以不懂!彼麑⒛潜緯鴣G開,手指在她臉頰上劃過。雖然從方才至今沒有正眼看到她的眉目,卻可以感覺到她眉頭的糾結!澳愫孟裥那椴缓茫Z氣也不善。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不敢!常德王現在是陛下面前的紅人,我一介孀妻,哪里敢說被您得罪?”她越是這樣說話,越顯得心中氣憤。
朱世弘笑道:“我們之間曾立下約定——無論何時,都要心同一人。但你現在這樣我可猜不出你在氣什么,該不會是生氣父皇又要我立妃的事吧?我不是說過,此事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所以不會答應父皇嗎?”
“但你畢竟不能再拖了,再過兩年,你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再拖下去將成何體統?”她說到這里,聲音也低了下去,自知此事是她理虧。
她本就沒有立場強求他不能另娶別人,但就是心中悲愴,不能自已。
“昨天容妃娘娘來問我,說今年皇上要給你過壽,她不知道該送你什么大禮,問我可以想到什么。而我真是慚愧,認識你這么久,卻都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低聲說:“你真不知道我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話語中的深深情意令她全身一顫,仿佛被閃電擊中,酥麻得竟張不開口。
他輕聲嘆道:“我想要的,從來就只有一個……”
“別說……”她驀然回首,與他四目相對,一只手捂在他的唇上,盈盈水目望著他的眼,似愁似嗔。
在這禪房之內、佛祖像前,她忽然有一絲恐懼從心底升起——他與她真的會有善果嗎?
但他靜靜拉開她的手,同樣抬頭仰視著面前的畫像,卻突然一笑,“也好,今日不論是菩薩也好,佛祖也罷,請他們做個見證!
她迷惑不解地蹙眉看他,卻倏地被他抱起走進內室之中。
簡依人一驚,低聲叫道:“別鬧了,也許等會兒就有人來收拾餐具。”
“不會有人來的。我已吩咐歐陽曄在外面看守,無論誰來,一律擋下!
內室只是一間普通的禪房,除了一張桌子之外,就是一張簡單的竹榻。因為僧人清修講究的是清苦,所以竹榻上甚至沒有任何被褥,就只有一條雪白的床單。
當簡依人的后背貼在床面時,竹子帶來的清涼一下子就穿透被單滲進身體,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挺起身子貼緊他的身體取暖。
“這里也許不是一個洞房花燭的好地方,”他的手指沿著她的眉心滑落,“你若是不肯,我不會勉強。”
她仰著頭細細審視著眼前這張臉。她已經等了這個男人五年了,從十四歲等到十九歲,她所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可以無拘無束地兩情相依……那么,她還要矜持什么?
想到這里,她咬著唇,伸手去解他的衣領。
朱世弘猛地握住她的手,啞聲問她,“真想好了?”
“嗯。”她低聲回應,“你不是說,要請菩薩佛祖為我們做個見證?”
他的吻頓時落在她的唇上,將她所有的話音都壓在彼此交纏的唇舌之間。
這一刻,他亦等了很久。
身上的衣物在不知不覺中一件件滑落,晚課的鐘聲恰巧在此時響起,他們全然不去理會,在驟然響起的僧侶誦聲中焦灼地將對方融化。
“這是我的賀禮。”她的眼角滑過一滴淚,但唇角都是笑意。她承受著身下的劇痛襲來,十指緊扣住他光滑的后背,不讓自己昏厥過去,心中一陣陣顫栗。
“我收下了。”他吻過她的耳畔,將她納入懷中,讓她一點點感受到初為人婦的痛楚與美妙之后,方帶領著她細細口味那令人暈眩的快感。
窗外,悠遠的飄來她方才反反復復吟誦的經文——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幫空中無色……
對于朱世弘和簡依人來說,“情”這個字是空、是虛,還是實,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他們終于讓彼此成為一體。身、心,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擁有了這一刻,他們便像是得到了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