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劫歸來,安然回到茱萸苑的喬婉卸下珠環、外袍,烏黑長發如瀑般垂落在腰際,僅著雪白軟緞繡花內裳坐在床畔,目光不安地時時望向緊閉的房門。
在連番遭受刺激驚嚇之后,她已是心神耗弱、疲憊難當,可是牽掛著重重的心事,教她又如何睡得著?
終于,素兒悄然無聲地推門而入,迅速掩上門,落了閂。
她急急起身,抓住了素兒的手!霸趺礃樱俊
“主子穿得單薄,素兒先把窗關上,免得您著涼了!彼貎合葘⑺龜v扶回床,而后藉關窗之時,銳利目光閃電般掃視過外頭,確定無人之后,才拔下簪在發髻上一支紗花,恭敬地遞給了她。
喬婉急切地將那支繞纏得生動美麗的紗花拆解下來,展開輕紗仔細看著。
上頭是他的字,龍飛鳳舞寫了簡短四句話。
她看著那四句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道:“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爺還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當真傷害主子的!彼貎貉a充道,“請主子寬心。”
“我知道!眴掏褡旖菗P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語,“他不會的,我永遠相信他!
窗外,東方曙光隱隱破云而來,茱萸苑頂上大片深沉夜色卻兀自糾纏不休,不肯輕易離去。
晨起,已是云散雨停風收,唯有窗臺下幾叢薔薇,葉片上仍滾動著如淚水珠兒。
幾乎一夜未眠的喬婉看著銅鏡之中,那個緊張、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紅羅軟緞的袍子吧?”潔兒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澳羌律汛蠹t喜氣,肯定能把春妃給比下去的。”
素兒動作輕柔地為主子梳發,見喬婉落寞不語,忙開口接話,“紅裳雖好,可太過張揚,依婢子之見,不如穿那襲粉嫩可人的鵝黃輕羅紗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喬婉目光自銅鏡前收回,輕輕道:“記得去年我娘過世之時,宮裁不是為我做了幾套繡了銀梅花的素裳嗎?”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彼貎翰毁澩。
“是啊,娘娘,今天那么熱鬧,您穿得一身白,會不會太、太……”潔兒也嚇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系條綠玉腰帶,也就不覺得太素了!彼闹凶杂写蛩。
今日,唯有穿上那樣顏色的衣裳方能相襯。
喬婉長長睫毛輕垂,掩住了一絲淡淡憂傷。
見說服不了主子,素兒和潔兒互覷一眼,只得乖乖聽命。
待潔兒先出去外頭端每日晨起必飲的養身茶后,喬婉回頭望向素兒,“昨夜,牡丹殿那兒可有什么狀況?”
“司花服毒,死無對證!彼貎汉喍痰馈
她身子一顫,“死了……”
“是!
“難道后宮人命當真這么不值錢嗎?”她心頭一酸,眼眶微微紅了。
“司花為主謀害娘娘,事發自盡,也屬咎由自取,娘娘何必為那種人可惜?”
她苦澀低語:“唇亡齒寒,物傷其類,也許,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你我!
“娘娘──”素兒欲勸。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么,我也知道,這后宮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間煉獄……”她想起了那個奴仗主勢、趾高氣昂的司花大丫頭。
她原也是個美貌青春女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間。
也許她在進宮之前,也是個爹娘摟在懷里、疼在心底的寶貝兒。
也許尚未被選為秀女之時,家鄉那兒也曾有個相好的表哥。
也或許她曾日日夜夜盼著待老大之后,能夠離宮返鄉,與心愛之人共團圓。
人死如燈滅,所有愛恨嗔癡,現在……什么都沒了。
“主子?”素兒微駭地低喚,“您怎么哭了?”
喬婉這才發現頰上濕冷,不禁別過頭去,掩飾地速速拭去淚水!安唬覜]哭……我哪能為敵人掉眼淚呢?”
素兒看著容易心軟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爺另外囑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說,事關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該不該說!彼首鬟t疑。
“怎么了?”喬婉聞言關切。
“王爺告訴婢子,昨夜那矯旨前去相請的王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當差的!
“我也想過了,春妃設的陷阱密密實實,兼之神通廣大,人脈充足,的確可怖可畏!彼龖n心忡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盡,卻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什么?”她心一跳。
“王爺親自描繪手書的一柄折扇!
喬婉臉色瞬間一白,脫口而出:“嫁禍!”
“是。幸虧王爺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沒落下嫌疑?勺盍钔鯛攽n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來不離身,但昨日早晨,御林軍統領杜子豐主動前去向王爺請安,過后,折扇便不見了。”
“杜子豐竟然功夫這么高,能夠在衡將軍和王爺的眼皮子底下將折扇盜走?”喬婉心臟瞬間絞擰成團,幾乎無法呼吸。
那么杜子豐若真要當場擊殺爾靜哥哥的話,不是易如反掌嗎?
“王爺向婢子說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邊務必要保持戒備。”素兒猶豫又不安地道:“王爺還說,此事千萬不能讓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煩憂!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險之中,怎么還只顧著念及我呢?我原以為杜子春只是想對付我,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連爾……連靜王也不放過!”
“春妃素來多心,寧可殺錯,不愿放過。”素兒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見主子望著靜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會想方設法,將您和靜王一齊鏟除了!
“不!”她緊緊掐握著拳頭,“不,我絕不會讓她傷害靜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沒什么對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請主子和靜王多加提防了!
“辦法我有。”喬婉臉上涌現一抹殺氣,咬牙道:“素兒,你先備下文房四寶,再去取來沉香案上那尊白玉觀音像,然后陪我到皇后娘娘那兒請安去!
“白玉觀音?”素兒有些驚訝,“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給您的陪嫁嗎?”
“是,那尊白玉觀音是我娘給我的陪嫁,同時也是我外公家的傳家之寶。若非這么重的禮,皇后娘娘又怎么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沒有可是了。”她強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舍,毅然決然道:“為了爾靜哥哥,我這條命都可以隨時舍下,更何況一尊白玉觀音?”
素兒大受震撼,目光緊緊盯著眼前一向脆弱溫婉,可一遇王爺之事卻是殺伐決斷的貴嬪娘娘。
喬婉緩緩起身!白甙,今兒好戲連臺,咱們動作要遲了,可就什么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種豁出去的、舍生忘死的決絕,令素兒莫名感到害怕。
第6章(1)
花香處處,蝶舞陣陣。
上林苑占地遼闊、庭臺樓閣、假山流水無數,此番信武帝設下家宴,擇一處翠綠竹林內的美麗行臺,遠聆竹葉隨風颯颯、近聽宮廷樂師絲竹悠悠,如入仙境,好不快活。
今日首座依次當然是信武帝居中,皇后列左、靜王爺為右,而在皇后身旁是無論如何皆不相讓的春妃,以及其他妃子。
貴嬪和美人們則是坐在他桌,只能又羨慕又妒恨地對著主桌上幸運的妃子們干瞪眼。
喬婉只是個小小貴嬪,雖因昨夜受冤,皇帝出自愧疚,命人將她安排在首桌,然而她卻謙辭不肯,還說昨夜自身也有莽撞之處,這才令帝后和靜王蒙此紛擾不安,所以堅持侍立于皇帝身后,自愿執壺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