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素雪緩緩地睜開眼睛,從機艙的橢圓形窗戶望出去,外面已經是黑夜了。從空中看上去,城市燈火通明,勾勒出蜿蜒金亮的景色。十幾個小時前,她從法蘭克福登機的時候也是黑夜,飛機在云層中穿梭,看不見月亮,使得旅程更加漫長。由于與德國七個小時的時差,她并沒有困,只是有些倦乏。
“喝點水嗎?”
身邊的男人是她的秘書小劉,這次跟隨她去德國出差已經一個月之久。
阮素雪微笑著搖搖頭,將手里的眼罩放到一邊去。
“謝謝,我不渴!
“天哪,我們總算是回家了!一個月的出差再加上十多個小時的飛機,真是世界上最苦難的折磨!我已經等不及要去吃豬扒,燒烤,還有田記白斬雞……”
小劉其實比阮素雪還要大上一歲,卻顯然更加活潑一些。與他私下相處,阮素雪總是以微笑為主,并不太插話。
“阮小姐,你不想家嗎?”小劉看她淡然的樣子,不由得有點驚訝。
阮素雪微微地一愣,她的確并不想家,在德國一個月的日子她甚至都沒有給任何人一通電話。
“我當然想。”她收回思緒,面帶笑容地撒了一個謊。
“我們都在猜呢!”小劉徑自一個人侃侃地說了下去,“阮小姐家里這么有錢,丈夫又是集團總裁,你怎么會出來工作呢?”
他瞥了一眼阮素雪,看她輕輕地皺了皺眉,慌忙解釋道:“我可不是歧視女性哦!其實你一開始進入公司的時候,我們有懷疑你的能力,可是短短兩年你就已經做到設計總監的職位了,而且做得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我早已把你當成我的努力方向了!”
小劉信誓旦旦地發言,表情堅毅得讓阮素雪不禁婉約一笑。阮素雪伸出手,輕輕地按按太陽穴,飛機上她根本睡不好,只是勉強閉閉眼睛而已。
“我沒生氣。”她安撫地說道,“公司的人還說了什么?”
小劉抓抓頭發,不好意思地將公司里的八卦抖出來:“就是同事隨便聊天嘛!阮小姐并不缺錢用,干嗎還要做這么辛苦的工作。而且,你還偏偏任職歐洲市場,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歐洲,總裁不在意嗎?”
說到這里,小劉探索地瞥向阮素雪,眼神小心翼翼。
阮素雪這個時候突然感到有一瞬間的尷尬,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其實,江慎并不在乎自己是否長期離家。而她對于他的不在乎,也無所謂?墒窃谕馊搜劾铮c他那場眾望所歸的婚禮,依舊要以最光鮮亮麗的方式展現。
阮素雪的窘迫在小劉眼中變成了嬌羞的表現,他立刻笑呵呵地說:“我就說嘛,你們結婚也不過兩年,你肯定是會想總裁的!這次回去,要好好地放個長假啊!”
她一挑眉,看透小劉的心思,調侃回答:“你這么想讓我放假,是為了我好,還是自己想偷工減料啊?”
小劉尷尬地笑笑。
飛機終于降落了,如同白色的巨鳥在長長的跑道上滑行,減速,然后緩慢地停頓。阮素雪的耳邊有著嗡嗡的鳴響,淡然地偏過頭去,看著外面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她回來了,至于這里是不是她的家,她也無從得知。
下了飛機,阮素雪跟小劉告別,然后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等她穿過忙碌的人群,站立在門外的時候,才發現外面正在下著小雨。她微微地皺起眉,一邊打量著遠處等候著計程車的人們,長長地站成一條龍。
正是十一點鐘,人們都趕著回家呢,就像她一樣。
她無奈地拖著行李,剛想要走向那條長隊,忽然聽見身邊有人叫她。
“江太太!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正是家里的司機小陳。
“小陳,你怎么來了?”她有些驚訝,自己并沒有通知家里。
小陳趕上前,主動地提過行李,恭敬地說:“是先生讓我來的。”
阮素雪微微詫異,他竟然知道她今天回來。她跟隨小陳,進入了轎車。車子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空氣夾雜著雨水的味道飄進車內,讓人有種懷念的感覺。他們的新婚別墅位于離城市不太遠的近郊,是為了婚禮而特地設計建筑的。她結婚之前曾經看過圖紙,設計得很漂亮,但是她不記得建筑師的名字。
短短的二十分鐘,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前。還沒有等她敲門,大門便已經打開,她一怔,看著眼前陌生的女孩。
“太太!歡迎回來!”女孩迎她進來,已經勤快地幫她脫下大衣,甚至還幫她準備好了拖鞋。
是新來的傭人嗎?
“你是?”
“我叫于小梅,太太叫我小梅就可以了。我剛來江家一個星期!
阮素雪讓自己擺出一貫的微笑,這女孩的熱情讓她有點吃不消?蛷d與走廊有一道雕塑隔開,她走進客廳,才發覺原來客廳里有不少人。
客廳里的沙發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另外一個高高的男人站在窗前,正在打電話。咖啡桌上鋪滿了公文,還有幾杯咖啡。
那站著的男人聽見走廊里的聲音,回過頭來看向她,目光深邃如海,波瀾不驚。這個男人便是她的丈夫,江慎。
看見她回來,他微微地點點頭,便又回過頭去繼續他的電話。
她也一點頭,同時向他的助理們表示問候。然后,她便一個人安靜地上樓,回到她的房間里去。
樓上有四個房間,一個屬于她,一個屬于江慎,一間客人房,還有一間書房。四個房間都非常寬敞,以扇形展開,雖然房間之間只有一堵墻壁之隔,但是視覺上卻并無相鄰之感,絕對完美的安排。有的時候阮素雪會想,這樣的設計是不是出自江慎的授意。不管怎樣,她很滿意這樣的距離,適當的隔閡讓他們彼此擁有獨立的空間。
打發了小梅,阮素雪關上大門,終于能夠疲憊地深吸一口氣,放松下神經。隨意脫下衣服,她迫不及待地走進浴室。
一個熱水澡讓她逐漸恢復過來,她披著浴袍,躺倒在大床上。
很累,但是她卻不困,她的生物鐘一向很嚴格。
隨意瞥上墻壁,床頭上面掛著一幅碩大的照片,金色的相框上雕刻著復雜的花紋。那是她與江慎的結婚照。美侖美奐的背景,高超的攝影技術,還有那身價值不菲的婚紗讓一切看起來完美得可遇而不可求。
阮素雪坐起身來,扭頭看著墻壁。
在這張華麗得不真實的照片里,她似乎很開心。而他,眼神低垂凝視著她,嘴角有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思緒。
這個房間本來算是他們的新房,可是新婚夜以后她便是這里唯一的主人了。這張結婚照高高地掛在墻上,似乎有點諷刺。
電話丁冬響起,她隨即接起,電話那頭是她的母親。
“媽!比钏匮┑目谖侵新詭@訝,“你還真準時,我剛回來呢!
“是嗎?你去了哪里?”阮太太在那頭問。
阮素雪淺淺地一怔,隨即恢復了婉約的表情,“去了一趟德國。您有什么事情嗎?”
“橙橙想要去范思啟畫廊實習,要一個星期左右。那家畫廊與你的住所不遠,我打算讓她去你那里暫住一下。”
“當然,我和慎都很歡迎!司機什么時候會把她送來?”雖然母親的話并不算是個問題,她還是微笑著回答。
“后天,我會親自去送她。你妹妹她行動不便,你要好好照顧!
“媽,你放心吧!”
然后,阮太太說了聲晚安,便掛了電話。
阮素雪聽著耳邊嘟嘟的響聲,眼神失去焦距地盯著地毯,臉上卻仍然掛著笑容。有的時候她會忘記,電話那邊的人是看不見她的表情的。
她換上睡衣,走出自己的房間。樓上有一個寬敞的空間,墻壁處有一個壁爐,中間擺設著透明的玻璃雕花桌,白色高腳皮椅,還有些零碎的裝潢。整棟房子里,阮素雪最喜歡這個角落。因為這個角落就在落地窗旁邊,厚重的絳紅色窗簾格外地有情調,而她能夠從這里看到旋轉的樓梯,一直到樓下的客廳。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熱可可,坐在窗前,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
瞥了一眼樓下,江慎的助理們都已經離開了,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樓下的沙發里,凝神地看著一份文件?蛷d的燈光有些昏暗,金黃色的光芒在墻壁上如同水漬般暈開。而他的臉部沉浸在昏黃的影里,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柔和而溫暖。
這和她頭一次見到他時的感覺截然不同呢。
第一次見到江慎是在一場商業宴會上。那個時候父親的心臟病愈加嚴重,雖然阮家的親戚并沒有明顯的行動,可是卻全都謹慎地盯著父親的公司。阮家有兩個女兒,都意不在從商,也絲毫沒有經驗領導一個機構復雜的阮氏集團。
于是,阮素雪就處在重要卻又尷尬的位置上。如同伊麗莎白一世一樣,手中即將承接龐大的財產與權利,所有的人在恭維她的同時,卻都在猜測她的丈夫將會是誰,仿佛她的想法與意愿完全是透明的。
父親帶她去參加商業宴會的目的很明顯,但是她卻并不抱怨。她是個聽話的女兒,從來沒有違背過父親的意愿,除了幾年前的一次例外。
宴會上,阮素雪綻放著溫順而典雅的微笑面對所有的觀眾,展露著自己在鋼琴上的天分,以最為恭敬的態度彈奏了每一首古典鋼琴曲。
她成功地扮演了阮家大小姐的角色,然后她隱退到宴會廳延伸到室外的涼臺。外面的夜已近深沉,夜風有點冷,她只穿了一席白色的絲裙,身上瑟瑟地發抖。她坐在兩邊雕刻的石臺上,背靠著墻壁,扔掉折磨了她一晚上的白色高跟鞋,安安靜靜地等待宴會的結束。
然后,從宴會大廳走出來一個男人。
那個時候阮素雪其實是坐在他身后的,所以一開始并沒有看見他的模樣,只看見他身著黑色的西裝,留著長發,剛剛垂落肩膀。阮素雪從來不覺得男人留長發好看,她總覺得那樣顯得女氣,可是眼前的男人卻是例外的。因為他的身材相當頎長,肩膀很寬闊,舉步的動作中有種貴氣,不會讓人誤會。
她看著他走到遠處的石臺邊,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然后扳開打火機,空氣中頓時傳來淡淡的煙草味。那個瞬間,仿佛是希區柯克電影里的場景,神秘的黑色布景,男主角英俊的側臉映在跳動的火光里,冷峻而沉斂。
阮素雪靜靜地打量著,這樣一個舉手投足中滲透出冷靜氣質的男人會有什么樣的臉孔呢?身后突然傳來父親的聲音,阮素雪輕輕地回頭,看見燈火通明的大廳內,父親正在不遠處詢問一個侍者有沒有看見她。
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她的裙擺在石臺上磨蹭出沙沙的聲音。那個男人回過頭來,透過淡淡的煙氣看到了她。深沉的暗夜中,他的眸子閃爍著一種尖銳的能夠刺中人心的東西。
阮素雪驀地一顫,眼前的男子強悍得可以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