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童音在樓道里回蕩。
黃博志條件反射的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十二點差五分,今天早了五分鐘。
等到聲音接近半掩的房門時,就像每個周末一樣,他拿起早在桌角用字典壓住的兩塊錢。
其實還不餓,但是習慣已經養成了,打破了反而麻煩。
小女孩遠遠的走了過來,手里提著兩個大大的白色塑膠帶。每個袋子里都至少有十幾個飯盒,滿得讓人懷疑她今天是不是一個也沒賣出去。
這情景他已經看了一年多,但仍然覺得很不協調。
原因很簡單,袋子太大,而她……太小了。
“給我一盒……”
“雞飯,不要辣椒,醬油多一點?”她揚著頭,用清亮的聲音問,小小的圓臉漾著微笑。
“呵……”看來他的習慣不止一個人記得。
突然玩興大起,他故意說:“不,今天要辣椒!
逗小孩子的初衷在聽到她從從容容的回答后有點兒失望。
“好啊,一包夠嗎?”她變魔術似的把一小袋辣椒醬放在白色的飯盒蓋上。
“還要別的嗎?”她又問。
現在發愣的是他。
“你……多大了?”他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
“你猜呢?”她把頭一歪,笑得挺神秘。
“十一……頂多十二!逼鋵嵥睦镎J定她連十歲都不到,但是把答案打了個折扣。因為那雙晶亮閃爍的眸子分明就是在告訴他“你一定猜不到”。
“錯!”她笑得挺得意,連虎牙都露了出來。“我已經十五了!”
“十……十五!?”他驚訝得叫了出來。中三的學生會只有這么一點點大?打死他也不相信!
“要不要看我的學生證?”她煞有介事的問。
“要!”他就不信她真拿的出來!
只見她把手伸進放零錢的小包包里掏了掏……又掏了掏……
“奇怪了……”她顰眉的模樣讓他心里一動。
有那么一瞬,他覺得她或許真的有十五歲,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罷了。
“如何?讓我看看。俊彼糁济珕。雖然和一個小女孩爭強斗勝不是大丈夫行徑,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我忘了帶出來,下次再給你看!彼f。
“呵呵……”他用幾聲干笑代替了回答。
“你不信?”她挑了挑眉。
他是不信。要他相信她有十五歲,除非有人告訴他新加坡有冬天。
“你不可以懷疑我,年齡小不代表我沒有自尊。”她臉上的陽光隱去了少許,只有那秀氣的唇角依然禮貌的揚著。
十歲的孩子說得出這么嚴肅的話么……他有些動搖了。
“我得走了,還有十三個飯盒要賣。”她彎腰提起大大的袋子,又朝他笑了笑。
真是個愛笑的孩子,他心里想著,目光一直追隨著小小的背影遠去。
在樓道的拐角,她驀地回頭,和他的視線對個正著。
“明天我會把學生證拿來給你看!彼舐曊f。說罷就不見了,只有“咚咚咚”的腳步聲依然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回到寫字桌前,黃博志對著飯盒發了會兒呆。
真好笑,他是那種連吃一小口咖哩醬都要喝半壺水的人,要辣椒做什么?
眼角的余光瞄到墻角的垃圾桶,他一抬手,辣椒袋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命中!加十分!
似乎要代替掌聲似的,胃部傳來某種空洞的摩擦聲。
抬頭一看,哇靠,快十二點半了!他居然和賣雞飯的小丫頭聊了那么久么?有夠浪費生命。馬上要期考了,得加緊復習才行。要是總評拿不到頭等,怎么對得起手里這份得來不易的獎學金?
決定了,明天開始轉戰圖書館!
三兩口把飯扒下肚,他又重新埋進了書堆里……
“黃博志!”
一腳踏出化學樓,迎面就被“債主”逮個正著。鄭初陽興沖沖地朝他奔了過來。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北晃绾蟮奶枙竦盟馐,黃博志懶洋洋地開口。
“跟我來這套?你憑良心說,我幾時主動找你要過錢?”初陽滿臉不悅。
“玩笑話,別當真!彼麑χ蹶柕男乜诰褪且蝗,大發慈悲的只用了五分力道。
鄭初陽是他多年的好友,叫他“債主”是因為前陣子跟他借了點兒錢應急,到現在還差一少半沒還。@
“找我有什么事?”
“當然是好事!每月多四百塊零用,感不感興趣?”
“不!”
“為什么?”鄭初陽沒想到自己竟被拒絕得如此干脆。
“是你介紹的一定沒好事。”
“這是欠別人錢的人該說的話嗎?”
“因為是你才敢說!
“多謝了。”
“有好差事干嗎不留給自己?”
“我們是哥們兒嘛!有福同享是應該的!
“真的?”
“難道我會挖個陷井讓你跳不成?”
“難說,有福同享后面就是有難同當,說不定你就是要拉我當墊背的!
“黃博志!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打不過我,威脅這招沒用!秉S博志暗示好友別忘了他合氣道三段的事實。
“這樣好了,只要你答應幫忙,剩下那兩百塊的貸款就一筆勾銷。如何?”
威逼不成改用利誘,鄭初陽竟然搬出了最忌諱的話題。他一向不愿受人金錢上的恩惠,上次若不是十萬火急也不會拉下臉跟好朋友借那五百塊錢。
“真那么需要我幫忙?”
“真的真的,沒人比你更適合!”見他口氣松動,鄭初陽連忙一臉賠笑,好像生怕他又改了主意。
“把細節說清楚,我可以考慮。”
“家教啦,每個周末兩小時,一個月就能有四百塊進帳,多爽!”
“教什么?”
“這個嘛……有什么科目難得住你黃‘博士’的?”
“少來,到底教什么?”
“教……電腦!
黃博志瞪大了眼睛打量眼前這個怪物。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讀電子工程的是你,讀生物結構工程的才是我!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中學程度的電腦對你不成問題吧?”
“鄭初陽。”他笑著拍拍好友的肩膀!澳阋詾槲沂巧倒厦?”
“不敢……”
“那你就把真相告訴我,我可能還會勉為其難幫你一把。要是有絲毫隱瞞,可別怪我這個作朋友的袖手旁觀!
“這……”
看到他一臉猶豫不絕的模樣,黃博志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這份家教絕不像表面那么簡單。明明既好賺又對口,沒道理把財路往外推,尤其是推給他這種對電腦一知半解的人。
“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我就把事情都告訴你,不過你得先答應幫我才行!”
“能幫的我一定幫,幫不了的也沒轍。”
“好吧,”鄭初陽一甩頭,神情流露出少有的煩躁!拔覀兿日覀地方坐下,我邊吃邊告訴你!
“你還沒吃午飯?”
“是啊,已經快餓扁了,就為了等你下課。怎么樣?請我一頓?”
“可以,別忘了從貸款里扣!
因為吃膩了校園餐廳的食物,他們不惜多走十五分鐘來到西街的熟食中心。
就著一碗特大號的肉骨茶,鄭初陽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還不是我老媽,讓我去給她什么牌友的親戚的侄女上什么電腦課!
“有問題么?”
“你還看不出來嗎?分明是在推銷我嘛!”
“推銷?多少錢一斤?”
“黃、博、志!”
“別氣、別氣,影響食欲的!
“看到你就已經胃疼了!”
“那要不要我幫你吃?”
“博志……”
“什么事?”
“我有沒有說過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最可悲的事?”
“讓我想想……上星期好像說過!
“唉……”鄭初陽露出非常難過的表情,如果這表情讓賣肉骨茶的老板看到一定會大受打擊。
“好啦,反正已經認識我了,賴也賴不掉,別忘了你現在是找我幫忙的!秉S博志拍拍他,當作在安撫小狗。
“你替我去上課。”
“等等等等……你說得未免太快點兒了吧?”
“一個字,幫還是不幫?”
“別忙,你先告訴我,為什么如此肯定伯母在……推銷你?”黃博志腦子里不期然浮起掛在肉店里待估的豬肉,但為了不傷初陽的自尊才強忍著沒笑出來。
“我媽除了打牌,最大的興趣就是給人做媒。如今悶得發慌,就把腦筋動到寶貝兒子身上來了!
“那也沒必要給你找個……對了,那女孩到底多大?”
“據說是中三!
“中三?當兒媳婦未免太小了點兒吧?”
“你不了解我媽啦!她早就拿我的八字去給什么半仙算個夠,說什么差七歲的姻緣最好……”
“所以……所以就給你找了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哈哈哈……我從沒聽過這么好笑的事……”他大笑著趴在桌上。
“你還笑?不同情我也就罷了,還幸災樂禍?”
“不……不是……”笑得太猛,他岔著氣兒。
“再問你一遍,幫不幫我這個忙?”
“為什么不找阿勇?他和你一樣讀電腦的!
“阿勇沒你帥……”
“所以?”黃博志眉毛一挑,隱約猜到了八九分。
“你英俊瀟灑、品學兼優、才氣逼人、前途不可限量……”
“夠了,這些大家都知道!彼粩[手!艾F在說重點!
“如果……我是說如果……”初陽看都不敢看好友瞇起來的眼睛,有些難堪地盯著吃剩一半的肉骨茶,仿佛那幾塊骨頭會站起來回答他似的。
“如果什么?”黃博志也不催他,倒是比較感興趣他扭捏的模樣。
“如果……那個女孩……看上你的話……”
“你就安全了對不對?”
“對對,博志你果然聰明過人、英明神武……”
“哈……現在知道夸我了?”黃博志好笑地問,不著痕跡地提醒他剛才如何抱怨誤交損友。
“嘿嘿……”初陽訕訕地笑,笑得他有點兒頭皮發麻。
“喂,我還沒答應!”
“博志……”
黃博志不吭聲,開始在腦子里衡量輕重利弊……
冒著被女孩子纏上的危險去賺外快,到底劃的來劃不來?話又說回來,“推銷”初陽到底是鄭伯母一廂情愿還是兩家合謀?若是后者,他豈不是前腳進去后腳就被踢出來?何必討這個沒趣?
“博志兄?”初陽又叫了一聲。這稱呼只有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出現。
“這是伯母一個人的主意還是兩家的意思?”
“這個我倒不曉得……不過應該沒人和我媽一樣神經吧?”
“這么說伯母可是很不孝哦!”
“沒辦法,我已經受不了了!如果你從上高中起每天被盤問班上有幾個女生,有沒有性格又好又漂亮的,知不知道怎么開口約女孩子,一天和幾個女生說過話,周末有沒有約會……你就明白我有多慘了!”
是夠慘的……黃博志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
“所以才我一上大學就搬出來自己住。好不容易呼吸了兩年自由空氣,如今又碰到這種事!你叫我怎么能不絕望?”
“還不至于這么嚴重吧?”
“就是這么嚴重!如果你不幫我的話……”
“這樣好了,我先幫你去一次看看,隨便編個理由說你來不了?扇绻思曳悄悴豢傻脑捨乙矝]辦法!
“啊……博志……我的救主……”初陽眼睛發亮地敞開雙臂。
“少惡心了你!”黃博志一拳打過去,沒好氣地說:“要是我真被纏上可不會忘了找你算帳!”
“荷蘭巷……二十八號?不……會……吧?!”這就是他要家教的地方?
找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發現的偏僻胡同,和手里地址完全一樣的門牌號碼,以及黑漆木門上懸掛的匾額(這年頭居然還有用匾的)——惠恩堂?聽上去像祠堂或者教會的名字……住的是活人吧?
就在黃博志躊躇不決的時候,一團暗影夾帶著并不十分銳利的風聲從天而降,經過嚴格訓練形成的反射神經告訴他如果不躲的話雖然死不了但腦袋仍有凹下去或者凸出一塊兒的危險。因此在接下來的六分之一秒內他朝左平移出兩尺五寸的距離,與此同時只聞得“啪嗒——”一聲,一個半尺見方的物體正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謀殺未遂”四個字呈氣泡狀出現在腦海里,但立刻被他揮手打散。因為信任自己的目力和聽力,我判斷此刻躺在我腳畔的東西絕對是經過六十正負五度拋物線飛行,而發射點就在圍墻的另一端。不管這東西是誰扔出來的,他打算先撿起來研究研究。
黃博志立刻看出那不明飛行物其實是個女用手提包,還是很可愛的款式——閃閃發亮的粉紅色搭配銀白心形拉扣,細長的背帶搭拉在地上,彎出一個像C又像S的形狀。雖然從未對女性飾品有過研究,但常識告訴他這樣一個皮包應該不會屬于三十五歲以上的中老年婦女,當然更不可能屬于男性,有特殊癖好的人除外。
就在他把該皮包托在手上并做出種種推理的當兒(注意,此刻他的視線是垂直向下的),又一團暗影自同一角度破空而至。因為有了前車之鑒,他又一次朝左平移半步,下意識覺得應該已經達到安全距離,而大意的結果就是——
“哇——!!”的一聲大叫,尾隨而至的物體與他的后脖頸做出了最親密接觸并成功讓他以極為標準的姿勢趴在了地上——俗稱“嘴啃泥”——自從通過合氣道黑帶升級考試后他還是頭一次被“攻擊”得如此狼狽。
一陣必然的頭昏腦漲分不清東西南北后,黃博志發覺肩上仿佛壓著三十幾公斤的重物,像是負重訓練時扛的沙袋,除了質感有些不同——軟軟的,似乎還有溫度……他忍不住伸手去摸……
“色狼!你還摸。俊币宦暭饫暮艉茸屗肫鸱讲拍恰巴邸钡慕新曀坪跻膊皇亲约汉暗。由此可見他身上壓著的不是沙袋而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他一摸之下捏到的既柔軟又不失彈性的部位莫非是……
不等他繼續“研究”下去,后腦勺猛的遭到一記重擊,登時疼得眼冒金星又一次分不清地北天南。待他完全清醒后(其實也就兩三秒的工夫),不但肩上那三十幾公斤重量消失不見,一直攥在左手的皮包也被扯走。巷子里還響著“噠、噠、噠……”跑遠的腳步聲,急促卻不失節奏,可見并不驚惶失措。
黃博志一撐地面坐起身來,用手感覺了一下后腦勺目前的形狀,果然——鼓了一塊兒。
下手夠狠……他咋著嘴自言自語,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地上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片。拾起來一瞧,原來是張乘車證。標準的大頭照旁印著學校和班級——南華女子中學校,中三(4)班,莫曉恩。
不曉得為什么,那個已經有點兒模糊的娃娃頭好象在哪兒見過似的,挺眼熟。
中三(4)班……中三?
情況基本明了了——他,黃博志,N大生物結構工程系的高才生,作為代替好友鄭初陽家教(相親?)的老師,親眼目睹了自己未來學生翹課兼翹家的全過程。
就這么簡單。
揉著隱隱作痛的后腦勺,黃博志上前拍動黑漆木門上的門環,心情突然變得格外輕松。既然學生跑路了,解決初陽托付的“代理”工作自然不是什么難事。
“喂,有人嗎?”銅銹斑斑的門環拍在實木上發出幾聲悶響,讓他懷疑里面的人是否聽的見。理論上講里面該是有人的,否則他的“學生”不會選擇以“躍墻”這種方式離開自己的家。從門口的規?催@戶人家的院落應該小不了,要是家里剩下的都是些耳聾耳背的人物,或者所有人不巧都聚在庭院深深處……他得敲到什么時候才能進去?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眼前突然出現一顆人頭。這么說可能要引起誤會,不,他并沒有撞見鬼,那顆人頭是從門縫里伸出來的。至于大門是什么時候拉開的,他竟然沒有察覺……
“年輕人,你找誰?”蒼老得如同N年沒有上油的門軸般的聲音配合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加上蒙在暗影里呆滯不動的兩顆黃褐色的眼珠子,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是鄭太太介紹我來家教的,”黃博志張口就打算背出和初陽提前兩天合計好的臺詞——本來應該是鄭太太的兒子,也就是初陽來做家教,但他因為考試不及格必須重修兩門課,所有的時間都占滿了,所以由他代替。用不及格做理由至少有一個好處——不會有什么家長愿意一個不及格的大學生來給自己孩子補課,除非不怕越補越糟糕。哼,初陽這小子,就會變著法兒的給自己找退路,到頭來碰釘子的還是他……
“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