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隸京本不想多言,可他已經按照她的說法丟下馬車、仆役,在這深山老林盤旋了兩天,他總該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吧!
他的鞋已經被山里橫生的荊棘扯破了,腳上的水泡也在拉扯間流出血水。他很想叫苦叫疼,可反觀她光裸的腳依然潔白如玉,他便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真不知道她的腳到底是什么做的,如果半妖的魔力就在此,這一刻他倒也想試試自身的法力了。
趁他休息的時間,虎彪彪三下五除二地躥上了樹冠。她敏捷的身手再次讓胡隸京叫絕,跟她在一起,他的男性尊嚴的確很受打擊。
抬起頭望去,胡隸京向她招了招手,“你下來吧!那上面太高了,小心摔著!
她正在樹頂尋找目標,乍聽見他的囑咐,心里一陣暖流。從小被老頭子訓練如何控制法力,這第一項要學的本領就是用法力爬樹,摔了很多次,受了很多傷,老頭子從未說過一句關懷的話,這份溫情的囑咐是她第一次享受到的溫暖。
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這種高度對她來說就像上幾階石梯那么簡單。還是用實力證明吧!
她閉上眼從樹冠頂端往下跳,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隨身體墜落。
“虎彪彪,你……你在干什么?”胡隸京嚇得慌忙伸出雙臂想要接住從空中掉下來的重物,他完全忘了以他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等同于送死。
左……左左左……不不!右!右邊,她從右邊下來了,還是再前一點……
他的腦子一熱,她熱乎乎的身體已經落在了他的懷中。翩翩然,如鴻毛般輕柔,卻暖暖的似壺好酒。
冷汗并沒有隨之蒸發,他心肝撲通撲通的亂跳聲連她都能聽見。
“哈哈哈哈——”
她狂笑不止,縮在他的懷里,她可以騰出一對潔白的腳丫子相互搓著,很得意的樣子。
還笑!她還笑!“你故意的是不是?”胡隸京豎著眉吼她,這模樣一點也不美,“從這么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摔死的,你娘沒告訴過你嗎?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你沒摔死,我先被你嚇死了!毖∷^對是妖精,專門來折磨他的妖精。
被他這么一瞪,她不笑了,耷拉著的腦袋只留下個頭頂讓他看。明明就是她做錯了,她這是什么意思?胡隸京繼續提高嗓門吼她:“說話。倓偛皇沁笑得正歡嗎?怎么不說了?”顯然她娘沒有教育好她,讓他接過板子繼續敲她的腦門,“你娘難道沒告訴過你嗎?女兒家行為舉止要端莊得體,雖然你是半妖,可你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成天不穿鞋襪也就算了,居然還做出這種……”
“我娘沒跟我說過這些。”
她輕松一躍從他的懷中躍到了地上。腳丫子剛接觸深山冷霜還有些不適應,那也只是一瞬間,她的腳心很快就變得和常年不見陽光的山中腹地一樣冰冷了。
這才說她兩句就不高興了?剛剛往他懷里跳的時候,怎么沒見她愁眉苦臉。亢`京緊跟在她身后腳步匆匆地向山里走去,“喂!喂!你這么快就生氣了?”就算她是半妖,身為姑娘家也逃不了“小心眼”三個字,現在的胡隸京只想知道,“這到底是去哪兒?去干嗎啊?”
“我帶你去找老頭子,以他的閱歷應該知道如何除去我身上凡人的血液,也應該能幫你除去妖性!
她繼續埋著頭向前走,胡隸京只能盯著她的背影跟在后面,走了好一會兒不見她說話,他倒是有點想念剛剛她放肆的大笑。
也許剛才是他脾氣大了點,秦嫂說過,身為男人應該大度一些。胡隸京沒事找話說想緩和一下氣氛,“我們要找的這個老頭子到底是什么人?”她的腳步略微遲鈍了片刻,他能感覺得出來,“你要是不想提及這個人就算了。”
“他不是人!睕]什么不能說的,老頭子對她已經不具備任何意義了,她不是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嗎?“他是妖,他吃了我娘!
那不就是她的殺母仇人……不!殺母仇妖嗎?
胡隸京的腦瓜子忽然乍現靈光,“你之所以要變強,變成真正的妖就是為了打敗他?”
“不錯!边@是她長久以來努力的唯一目標,“我答應了娘要替她報仇,殺了老頭子!
因為放下了承諾,于是要用一生完成,即使她的一生有幾百年、幾千年,甚至上萬年,她也必須履行諾言。
☆☆☆
不記得走了多久,只記得吃完了所有的干糧,又跟著虎彪彪吃了好幾天野果,胡隸京終于停住了腳步。
他的眼前是一片龐大的屋群,它們全都懸空,倚著樹干而建,這大概就是虎彪彪睡夢時分脫口而出的樹屋了吧!
“虎彪彪,這是……”
“我娘住過的地方。”
也就是她家嘍?胡隸京正想走近樹屋瞧個仔細,站在他身后的虎彪彪卻拉住了他。她拾起地上的松果,手指輕彈,果子直飛向樹屋。
奇怪的事發生了,剛挨近樹屋,松果就依原路被彈了回來,若非胡隸京閃躲及時,松果直接砸向他的鼻子,沒準連鼻梁都找不到了。
“這是……”
“結境,妖精必須掌握的法術之一。對于半妖來說難度偏大,需反復練習也未必得以修成。”
“如果你夠刻苦就沒有達不到的境界!
蒼老如沙礫的聲音摩擦著胡隸京的耳膜,只見從樹屋里走出來一個披著鹿皮的虎老伯,他光著腳,臨空踏步停到了他們的面前,這么近的距離足夠讓胡隸京看清他的臉——他的左右臉頰都長著虎斑,跟虎彪彪左臉上一模一樣的虎斑。
“這位是……”
“老頭子。”
“她爹!
兩道聲音、兩種答案放在胡隸京的面前,任君挑選。他吃愣地看了看虎彪彪,終于還是正視虎老伯的眼,沒做聲。
第一反應還算不錯,可以讓他進屋了;⒗喜畵P起雙臂,只見一道波紋漾起,沒等胡隸京看明白,虎彪彪已經拖著他的手往樹屋方向走去。
女孩子這般主動,他倒是第一次見到。剛想要以凡人的禮數教導她松開手,卻被她臉上的小心翼翼給震住了。
“別亂動,跟著我的腳步來。否則,你會得到松果一般的遭遇。”
他依言行事,踩著她的腳步向上走,果然沒有像松果一般被彈出來。腳下像是踩著一層看不見的階梯,讓他得以順利地走進懸在樹枝上的屋子。
門大開著,虎彪彪卻停下了腳步,站在松木鋪成的走道上,她舉步不前。
“走了這么久,喝杯熱茶吧!”虎老伯平板地陳述著,末了不忘帶上胡隸京,“你受得了,他可受不了。”
這話該是對虎彪彪所言吧!胡隸京順勢望向虎彪彪,她正背著身站在走道上,絲毫沒有踏進屋去的打算。再看虎老伯,話是對她說的,眼神卻散漫地游移著,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問題。
他吃了我娘……
虎彪彪的話游蕩在胡隸京的耳畔,如她所言,老頭子吃了她娘;如虎老伯所言,他是她爹,也就意味著——眼前這個虎老伯吃了自己的夫人?!
再思及虎彪彪半妖的身份,若她母親是凡人,這位虎老伯就該是徹徹底底的虎妖吧!
胡隸京猛地抬首正對上虎老伯的視線,深邃的眼神仿佛洞悉他的所思所想,也在考驗他的膽識。
“不進來嗎?”胡隸京向虎彪彪確認她的想法。
她一扭頭,在樹屋的門口盤腿坐下,已經宣告答案。
胡隸京徑自走進樹屋,腳步坦蕩,毫不含糊;⒗喜谒纳砗筝p揚手指,胡隸京眼前前方燃起一團火,熊熊躥動的火焰讓整個樹屋溫暖起來,連屋門口也能被火熱感染。
環視一周,胡隸京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測,瞧屋內的擺設,不似妖精修煉的山洞,倒像獵戶的家。木頭制成的各色家具,還有野獸的皮制成的衣服、床被,一切應有盡有,住在這里也許談不上錦衣玉食,但還算舒服。
一想到虎彪彪從小就生活在這里,胡隸京的心中就升起無限探求。他正要開口詢問虎老伯,卻聽見虎彪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別耽擱了,老頭子,快告訴我成為妖的方法!
虎老伯輕捻胡須,像未聽見她的聲音,獨自望著胡隸京發呆,“你是狐妖的兒子!
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胡隸京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家母是狐妖!
“而且修行尚淺!
據說只有兩百年——連這個都能看出來,胡隸京不得不確信他就是真正的虎妖,虎彪彪的爹,“我這次隨虎姑娘前來,是想請伯父指教如何才能褪去我身上的妖性,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被⒗喜逯,嚴肅的模樣讓胡隸京也跟著緊張起來,“想要達成這個愿望很困難嗎?”
“你想成為人,彪彪想成為妖——你們倆已經知道方法,何必來找我呢?”
虎彪彪忽然跳起來大叫:“我們不知道,否則在成為強大的妖之前我不會回來見你的!奔拥饺绱说夭剑廊粵]有踏進屋內半步。
是有什么禁忌嗎?胡隸京不確定,“我們的確不知道,只不過令媛受一位小鬼頭指教,說只要找到我就可助她變成強大的妖,但到底如何達成,還望伯父指教!笨此哪樱摫人飶,起碼知曉一二吧!
虎老伯微頷螓首,“不錯,你們兩個在一起的確可以達成各自的心愿,至于方法……我不能說!
“老頭子,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害怕我變強回來殺了你對不對?所以你就算知道也不告訴我,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虎彪彪大怒,左臉上的虎斑在火光的照射下仿佛蠢蠢欲動。
瞧這父女倆剛見面就硝煙四起,胡隸京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這事兒不急,咱們明天再說!今晚先好好休息一夜!彼驳拇_累了。
虎彪彪躺在地上的一對腳丫子互相揉搓著,連累鈴鐺相撞發出丁丁冬冬的聲響,讓虎老伯亂了心緒。
☆☆☆
噼里啪啦好似過年放鞭炮的聲音,胡隸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哪有炮仗?那是松樹枝燃燒發出的聲響,滿屋子的松香早已席卷他的周身。
他剛想閉上眼繼續酣睡,卻發現火光中一左一右兩塊燃燒著的虎斑——是他!
“虎老伯,你還沒睡呢?”他掀起鹿皮做的被子,披衣下榻。眼神不自覺地瞥向門外的虎彪彪,他記得她靠在門邊的時候身上并沒有披任何御寒的衣物,他還將自己的衣衫蓋到她身上,怎么一覺睡醒她的身上又多了一件保暖的鹿皮,這叫他不得不懷疑爐火邊的虎老伯,樹屋內就他們三個。
虎老伯闔上的眼終又睜開,迎著火光沉吟了片刻,“我不記得上次睡覺是什么時候了!
不愧是修煉多年的妖精,都不需要睡眠了——胡隸京如是想道。
“妖精不是仙,妖精也需要睡覺,只不過不像凡人睡得那么多!彼恢雷约簽楹蜗蜓矍斑@個男人解釋,也許因為他也是半妖吧!和他女兒一樣的半妖。
又或者,他想從這個半妖身上了解更多關于人和妖的故事。“你爹和你娘,誰是妖精?”
“家母!被⒗喜推匠H瞬煌,跟他在一起,胡隸京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顧及半妖的身份,他愿意暢所欲言,“她是狐妖,因為修煉尚淺所以被人傷了,幸好遇上我爹——他是開藥鋪的,自己也懂得幾分醫理,他幫我娘醫好了傷,也被我母親的美貌所吸引。他們成親,然后有了我!
順理成章的愛情故事,只不過胡隸京省去了中間一段。
他爹原本和秦嫂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佳偶,因為爹移情別戀愛上了母親,于是虧欠了秦嫂。也正是如此,秦嫂才至今云英未嫁。不知是不敢愛,還是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
虎老伯閉上眼體味著胡隸京口中的故事,話鋒一轉,他忽而問道:“你爹在你幾歲時死的?四歲還是五歲?”
“三歲!北然⒗喜烙嫷倪早了一年。
他頷首,長長地嘆氣之后,他再次發問:“你為什么不想做妖,反要做人?要知道,妖的法力雖然在六界中不算最強,但終歸強過凡人,做妖比做人好!
“好不好別人說了不算!焙`京撥弄著樹枝,他在想如果妖比人強,為什么望日當他妖性發作的時候他卻害怕燭火,可平日里身為凡人的他并不害怕火光。
“我爹死后,家母什么也不做,她甚至不顧年幼的我。整日守著那個冰棺材,她只希望找到辦法追回爹的魂魄,讓爹復活。是的!她是妖,她不像人那么脆弱,那么容易死去,但她活得一點也不幸福。知道嗎?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她和爹之間,死的那個是她,也許爹、母親和我會過得更好!
他一口一個母親,尊敬又疏遠。真正叫虎老伯吃驚的是隸京才活了二十余年,卻比他這個五百多歲的妖精更懂得這個道理,看來有些事情當真不能強求。
在這個冒著寒意的深林之夜,五百多歲的他要告訴眼前二十歲的男人一個道理。
“你見過海嗎?”
“海?”
小時候,胡隸京曾跟隨母親去過海邊,不知道母親從何處得知人死后魂魄會聚集到海邊,而身為兒子,他的血可以引來亡父的死魂靈,于是母親就帶他去了東海。
他記得母親割破了他的手腕,讓他的血沿著海邊一路灑下,直到日出。
海邊日出很美,他卻痛得看不下去。
海對他來說,并不是愉快的記憶。
對虎老伯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欲望就像海水,你漂浮在大海中必然會感到渴,你的身邊全是水,可只要你喝上一口海水,你會覺得更渴,于是你不停地喝,不斷地感到渴,如此惡性循環下去,直到死亡那一刻,只有堅持到最后一刻都不喝一口海水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伯父,你想告訴我什么?”
“你相信是我吃了彪彪的娘嗎?”
在胡隸京尚未準備好之際,虎老伯忽然掉轉話題來了個措手不及。只有這一瞬間,人的直覺是最準確的,“不會!你不會吃了虎彪彪的娘,我不相信。”
虎老伯笑了,兩片虎斑熠熠生輝,“人也好,妖也好,都有自己的欲望。你可以擁有它,但卻不能被欲望逼得失去理智——你比我強,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他重新闔上了眼睛,在入夢之前,他告訴想知道答案的半妖們:“當兩個半妖水乳交融、陰陽相配的時候,就能依照各自所需成為人,亦或是妖了!
門外一雙腳丫子蜷起又張開,反復體味著“水乳交融、陰陽相配”這八個字。
☆☆☆
胡隸京實在受不了了,回去這一路上,無論是在深林里、小河邊,還是如今在馬車上,她都時不時地伸出虎爪對他毛手毛腳,害得他直想跳下馬車奔向自己清白的人生。
現如今,她更是直接將自己的肉身掛在了他身上,當他臉長得比尋常姑娘家都要美,身體也沒有正常男人的欲望,是吧?
“虎彪彪,住手!”
他大喝一聲,總算賺回點男子氣概,可惜下一刻,在她的魔爪之下,他的男性威嚴又一瀉千里。
她到底想干什么?
“水乳交融、陰陽相配!”她一字一頓地說著自己的企圖,不怕他聽不懂。
他倒情愿自己突然耳朵失聰,不用面對這一刻的尷尬。扒拉開虎彪彪纏繞在他脖子上的雙臂,他坐得極端正,“虎彪彪,你聽著,在成親之前我不會碰你的!
“你已經在碰了。”
“我哪兒有……”哦!對了,為了跟她保持距離,他的手一直拽著她的腰不放——這也是碰,身為半妖,她怕是不知道男女之間所謂的“碰”是什么意思吧!“小妮子,男人有時候是很可怕的,要是不想接觸讓你后悔的事,最好離我遠點!
“你會吃了我嗎?”她天真地瞇起眼睛看著他,他漂亮的臉蛋在她眼中變成細長的線,她閉上眼睛似乎就能裝下他整個人,“說!你會吃了我嗎?就像母螳螂對公螳螂那樣?”她曾親眼見過,在交配的那一瞬間,母螳螂吃掉公螳螂的頭。
虎彪彪也會吸走胡隸京身上所有的妖性,還給他的是她身上所有的人血。
他忘了她在深山野林中長大,或許他看不到的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會吃了她嗎?
水乳交融、陰陽相配,他真的要對她做這些?
“等你成為妖精,你會離開我……我是說,你會離開胡府,離開陽朔鎮,對嗎?”
“當然!边@不正是他希望的嗎?虎彪彪轉過頭,向車窗外望去,山林已被他們甩在身后,或許她又要開始漂泊的歲月,“等我走了以后,就再也沒有誰知道你曾經半妖的身份,你就可以像個平常人一樣自在地生活了。”
對!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一想到擺脫半妖的身份就等于擺脫跟她之間最后的聯系,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后或許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他居然……居然排斥起成為人的想法。
瘋了!他絕對瘋了!
在清醒之前,他用雙臂環住身體想休息片刻,可抱住的手臂卻依稀殘留著望日那夜她抱緊他的溫暖……
☆☆☆
回到胡府,在胡隸京向眾多下人宣布成親一事的時候,他仍未考慮清楚。
也許睡上一覺,他能找到答案。
吱呀——
古舊的房門被推了開來,他卻沒有聽見那輕柔的腳步聲。
“秦嫂!”
她倚著門站在檻外,面朝著天井帶著幾許若有似無的惆悵。胡隸京踱到她的身邊,在門內站定。也許是在山里跋涉太久,過度的疲憊讓他的腿有些無力,他跨不過那道檻。
秦嫂揚面望向月霜,月色好冷,凝出一片韻黃蓋在墻頭那道熟悉的影子——她又蹲在那里了,帶著一塊虎斑,還有那久不發出聲響的鈴鐺。
“終于還是決定了?”
“嗯!”夜涼如水,胡隸京雙臂抱懷,聚集起幾分溫暖,不知蹲在墻頭的她是否也感到冷,“秦嫂,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決定娶她?”
久經風霜的婦人吟出的笑竟藏著幾許蒼涼,“因為你們身上流著相似的血液。”
那個望日之夜,當虎彪彪吩咐小林師傅吹滅所有燭火的時候,她就該猜到了。也許她有些愚鈍,可是看到虎彪彪那么用力地抱住隸京,不讓他傷到自己,她亦心中有數。他們注定是要走到一起的,只是這份結合與愛無關。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永遠和她守在一起嗎?”
胡隸京不確定地搖了搖頭,“我想,不僅是我,連她也不打算和我守在一起吧!”
如秦嫂所料,只是,她不懂,“那你為什么一定要成親?你們大可以按照各自的心意去取得你們想要的東西,成親……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想過沒有?”
“水乳交融、陰陽相配也是一輩子的大事吧!”
胡隸京忽然冒出的這一句,嚇了秦嫂一跳。她知道隸京和虎彪彪之間需要結成某種關系,卻不知道是這樣的聯系讓他們各自取得所需。
對于一個因為愛,抑或是恨而終身未嫁的老姑娘,胡隸京的決定意味著對愛的一種褻瀆。
“不管她的身上流著什么樣的血液,她終歸是個大姑娘,隸京,你不能這樣!你這會毀了她,你不能……”
“所以,我決定與她成親!
名義上,這輩子,她是他的妻,這是他唯一能給她的允諾。
月移上虎彪彪彎曲的背,看上去她像是背負著一個沉重的負擔?丛谇厣┭壑,她已不忍再多看。
“我……”
“原來你在這兒!毙×謳煾的弥L疾步走了過來,披風蓋在秦嫂的肩上。也許是年齡的差距,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礙男女之別,“夜涼,多添件衣裳。”
秦嫂攏了攏披風,她還真覺得冷了,“謝了——你還沒忙完嗎?成親的事準備如何?”
查了皇歷,胡隸京娶妻之日定于八月十五,今日已是初三,為了籌備成親事宜,一干家丁正忙得團團轉,而小林的忙碌更多是為了平息風波。
望日那夜,有幾個男人隱約看見了胡隸京妖性發作時的模樣,為了堵住陽朔鎮四起的謠言,小林師傅和秦嫂已忙碌數日。這些自然是不能讓胡隸京知道的。
“我來請示少爺,看是不是要把夫人請出來!
被成親的事困擾著,胡隸京差點忘了這一茬。母親是萬萬不能從冰城里請出來的,一來這些年陽朔鎮的民眾從未見過她,乍將她請出,身份實在難以解釋;再者,若母親的美貌遺害世間,還不知會引來多大的風波;最重要的是,上次母親打算用虎彪彪的妖性替爹還魂,保不定再見面來個你死我亡,現在的虎彪彪決不是母親的對手。
“不用了,高堂之上就請秦嫂帶坐吧!”在胡隸京的心中,秦嫂甚至比那個永遠只會守著冰棺材的母親來得更親切,“這些年多虧了你照顧我!
秦嫂寬慰地搖了搖頭,“你奔波了這些天,累了吧?快進去休息!我在這里再待一會兒,然后就回房睡了!
“我陪你!”
“我陪你!
小林師傅和胡隸京同時開口,片刻之后,胡隸京退到一邊,“我還真有些累了,讓小林師傅陪你待會兒吧!”說著,他關上了房門,退到腳凳上坐下。
不知道虎彪彪是怎么想的,坐在腳凳上靠著窗放肆身軀,這感覺還真不錯。
胡隸京沉眸遐想,除了那映在月亮上的虎斑,他更想知道當年爹為什么會放著這么好的秦嫂不要,偏愛上母親。
難道美貌真的能征服愛情嗎?還是狐媚可以誘惑人心?
他不信。
虎彪彪那長著虎斑的臉算是丑陋了,可他卻覺得她很可愛,尤其是回憶起望日之夜他欲尋死,她抱緊他的那一刻,她竟美得不可方物。
他是呆子,小林師傅也夠呆的,竟對一個比自己大那么多的婦人呵護備至。還有秦嫂,爹都死了這么多年,她甚至連守著一個冰棺材的資格都沒有,卻仍獨守空閨。
他哪里知道,門外的婦人未能守著摯愛,卻守住了一份私心——
京兒,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偉大,我守著你,不是我善良賢惠,是我的自私。你是志高唯一的骨肉,我一直想從你身上找到他的影子。每次靠近你,我都告訴自己:他就在我身邊,從未走遠。
可是京兒,隨著你身上的妖性頻繁發作,我愈發沒有信心。你不像志高,甚至連他的影子都沒有。反倒是……反倒我身邊的小林,舉手投足之間竟酷似志高的影子,就連聲音、語調也像極了——莫非是我眼花?
答案,也許只有或缺或圓的月兒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