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我打電話給張凱文,告訴他我想辭掉基金會的工作。
“為什么?”他在電話那頭驚訝地問,“你不是教得好好的嗎?為什么突然要辭職?”
“我最近很忙!蔽液鼗卮,“有人急著要我的畫!
“這下可傷腦筋了!彼麚鷳n地說,“你走了,那些孩子怎么辦?他們都很喜歡你,你這樣說走就走,未免有點交代不過去吧!”
“我也是不得已。”我無可奈何地說!斑^幾天,我會找個時間過去,親自向他們道歉。至于老師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找妥了接替的人選!
“你找了誰來接替?”
“最近才認識的,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有著滿懷的熱忱,正適合從事這類的社會工作,我一跟他提起,他立刻就答應了!
“真的?”張凱文的憂慮頓時一掃而空,“有這樣的年輕人愿意如人我們的工作,那當然再好不過了。”他欣喜地說。
“我已經把大略的情況向他說明,明天他會主動和你們聯絡。”
“那就好。”張凱文忽然想起來問:“唐秘書知不知道你要辭職的事?”
“她——”我想起唐菱佇立在燈下的身影,以及她蒼白的臉孔,“她知道!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羰志趩省
“喂,你怎么啦?”張凱文懷疑地問:“我看你好像不太對勁,最近老是無精打彩的樣子,你真的是要忙繪畫的事嗎?”
“當然是真的。”我心虛地說,“騙你做什么!”
“該不會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想一個人躲起來清靜清靜吧?”
張凱文不愧是我多年的好友,就像是我肚子裹的蛔蟲一樣地了解我。
“你胡扯什么!”我哈哈干笑了兩聲,“我哪會有什么心事,忙都忙死了,哪里還有空清靜!你少瞎疑猜了!
“沒事就好!彼f,“改天過去看你!
“你別來!”我連忙阻止,“你知道我工作的時候不喜歡人家打擾,有空再和你聯絡。”
我放下電話,走進畫室,面對空白的畫紙,愣愣地發起呆來。
唐菱的影像深刻在我的腦海里,但是要將她重現于畫紙上,為什么竟會如此地困難?墻角里,堆滿了我丟棄的畫紙,每一張都是瑕疵品,每一筆都無法令我滿意。
我小心翼翼地構圖、落筆,但是我的手似乎變得不聽使喚,怎么也無法達到我所要求的境地。我深怕不能完美地捕捉她的神韻,唯恐一不小心就糟蹣了她的美麗。
我究竟該怎么畫,才能畫出我心目中的唐菱呢?
我咬著下唇,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我重新拿起畫筆,在白紙上畫下第一筆……六天后,唐菱的畫像已接近完成階段。
這幾天來,我將自己關在畫室里,不知晨昏,不管外面的天氣,專心地、不眠不休地畫著、畫著,投注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心力,撕毀了無數張畫紙,終于畫出了我心目中的唐菱。
我后退幾步,審視著自己的杰作。
畫面上,唐菱身著一襲淡綠色的長紗,披散著一頭烏黑的秀發,漫步于楓香林立、晨霧彌漫的小徑上,衣衫飄飄,發絲飛揚,正回眸凝望著某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方向。她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似有所期待,又有些迷惆。她的眼睛,如黝黑的夜空,如深遽的烏潭,蘊含了千言萬語,深藏著幽怨與哀傷;而她的嘴唇,卻緊緊地抿著,帶著股不悔的決心與堅毅。
這就是唐菱,一個以理智包裹著澎湃熱情、一個經過無情的歲月歷練和洗禮的女人,巨大的悲痛沉淀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絲淡淡的、蒙朧的哀愁了。
我出神地望著她,喃喃地自語,“唐菱,你真美!”
電話鈴聲乍然響起,劃破了一室的寧靜,驚醒我的沉思。
是誰打來的電話?一定又是張凱支那家伙!
我放下畫筆,走到客廳去接電話。
“喂!”我拿起話筒。
“喂,趙大哥!”一個充滿喜悅的聲音,“是我,我回來了。”
“小倩!”我驚訝地問,“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
“為什么提早回來了?”我問,“玩得開心嗎?”
“不怎么開心。”她黯然地說:“才去了沒幾天,爸爸的腿就開始痛起來了,起先吃了他帶去的止痛藥,還可以忍耐,可是后來實在痛得太厲害,連止痛藥都沒有用了,所以我們只好提前回來!
“這么嚴重!”我的心中暮然掠過一片陰影,“去看醫生了沒?”
“唐菱今天早上要帶爸去看醫生,他堅持不肯,兩人現在還在為這件事爭論不休呢!”
“你也應該去勸勸他。”我說,“你父親年紀大了,應該特別注意身體,有任何異樣,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
“我也極力勸他去看醫生,他就是不肯!毙≠粺o奈地說,“你別看我爸平常脾氣溫和,凡事好說話,他要是一固執起來,就沒人拗得過他!
“或者,你們請個醫生到家里去看看?”我提出意見。
“嗯,這主意倒不錯。”小倩頗為贊同,“等等我去和我爸說說看。趙大哥,我好想見你,你什么時候有空?我現在過去找你好不好?”
“這……”我猶豫著,“我現在很忙,正在趕一幅畫!
“唷,既然你忙,我就不去打擾你了!彼卣f!澳恰魈旌貌缓茫棵魈炷阌姓n,等你上完課,我去找你!
“明天我會去基金會一趟,但是我不上課!蔽姨拱椎卣f,“我已經辭掉繪畫老師的職務了!
“為什么?”她訝異地問,“你不喜歡這個工作?”
“不,我喜歡!蔽艺f,“但是我最近很忙,沒有辦法兼顧這個工作,所以必須把它辭去。我已經找了個很好的老師代替,相信孩子們一樣會很喜歡他的!
“原來如此。”她忽然有個疑問,“既然你已經不上課了,明天你遠去基金會做什么呢?”
“我……”我沉吟了兩秒鐘,說:“我要去向孩子們道別。”
“你幾點鐘會去?”
“不一定!蔽蚁胫嬍业哪欠赐瓿傻漠嬒瘢拔椰F在還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也沒關系,反正我會去找你就是了!
我放下電話之后,便回到畫室,繼續我的工作。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去,我完全忘了饑餓,也不覺疲累,全神貫注地畫著,一筆一畫地畫著,讓唐菱的畫像,達到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境地。
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黑了下來,我扭亮畫室的燈,繼續揮灑著彩筆。
漫漫長夜,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當天色微明的時候,唐菱的畫像已經被仔細地裱在一個金屬制的畫框里,展現出它最完美的風貌。
我點燃一根煙,站得遠遠地,凝規著墻上的畫像。唐菱默默地回望著我,若有所思,似有所待。她在等待什么呢?為了道義,她早已將自己埋葬在一個沒有春天的幽谷里,拒絕愛情的滋潤。這個像百合花一樣的女人,她的青春年華正在逐漸凋謝,而她的心正在枯萎。有一天,等地到了我這個年紀,或許她的心早已死去。
我這個年紀?我有多大了?三十三歲!眼看著就要滿三十四歲,青春逝盡,年華已老,除了一室的畫具和滿腔的孤寂,什么也不曾擁有。
他們總說,男人到了這年紀,正值壯年,正是人生的巔峰,為什么只有我,竟覺得如此疲累?難道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樣嗎?
是的,我想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想得大多了。思想使我疲憊,我該麻痹我的腦袋,停止所有的思想。而且前,停止思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大睡一覺。我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為了唐菱的畫像,我的神經始終處于緊張亢奮的狀態下,現在畫像一完成,緊繃的神經暮然松懈下來,疲倦的感覺頓時排山倒海向我襲涌而來。
我捻熄了香煙,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躺倒在身旁的折疊床上,幾乎是一閉上眼睛就立刻睡去。
這一覺,睡了將近七個鐘頭,當我醒來,已是午后一點鐘左右。
我起床,造人浴室,沖澡、刷牙、洗臉、刮胡子,把自己弄了個干干凈凈,一掃運日來的邋遢臟污。按著我穿上藍色襯衫和牛仔褲,帶著唐菱的畫像,坐進車子里。
深秋的陽光,亮晃晃地滿街潑灑,絲毫不減它的威力。安全島上的菩提樹,油亮的葉片在風中不住地翻飛閃爍,每一片都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這樣熱的天氣,倒像是夏天一般。
我把窗戶開大一些,讓風快速地流竄進來。
今天的向陽基金會,似乎顯得特別安靜,辦公室里只有兩、三個人。我才一進門,便遇見正要外出的張凱文。
“嗨,老兄!”他一掌拍在我的肩頭上,“你總算出現了!”他打量著我,“怎么,忙了幾天,好像瘦了不少?”
“是嗎?”我摸了摸下頷,笑著說:“我倒不覺得!
“這是什么東西?”他望著我手上的畫。“你打算送給我們的紀念品嗎?”
“不是,這是羅先生托我畫的一幅畫。”我轉移了話題,“看你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有幾個學生組成了棒球隊,今天下午要和另一個學校舉行友誼賽,邀請我們去為他們加油。怎么樣,要不要一起去?”他順口問。
“不了,我還有事。”
他指了指美術教室的方向說:“你介紹來的那位新老師,還真是不錯,既年輕又熱忱,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可是他們還是很很想念你,一天到晚問我,你什么時候會來。等會兒你還是士和他們說幾句話吧!”
“我會的!蔽覍λ麚]揮手,“你快去吧!拜拜!”
張凱文急急地走了,我拿著畫,緩緩地走向唐菱的辦公室。
雖然已在心中想像過千萬遍,但是真正臨到了這一刻,我仍然止不住心頭的激動。所有的掙扎和交戰,在今天要完全地止息。我帶著畫,來見唐菱最后一面。過了今天,一切都將成為過去,所有的震撼和感動,所有的愛戀與情意,都將化為無盡的思念,成為心底最鮮明的記憶。
我站在門外,忍住激動的心情,舉手敲門。
“請進!币粯觾灻赖穆曇,一樣牽動我的心弦。
不一樣的是,她明顯地消瘦了,神情顯得極為悒郁憂傷。她站在窗前,一襲黑色洋裝,使得她原本瘦高的身材,顯得分外修長,而白哲的臉龐,則更顯蒼白。
當她的視線與我的交接,黯淡的眼神立即為之一亮,煥發出喜悅的神采!罢駝偅
我反手帶上門,凝視著她,“唐菱,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話一出口,我立即后悔了。
這句問話,根本就是多余的。她好不好,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嗎?她那憔悴的容貌,早已說明了她內心所受的折磨。
“你總算來了!彼呦蛭,微顫的聲音,泄漏出被強制壓抑的喜悅和苦楚,“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覺得喉嚨干澀極了,又仿佛被什么硬塊堵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唐菱——”我的胸中似有巨浪狂濤,不住地奔騰涌竄,“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她乍然停住身子,眼中掠過一抹痛楚,“道別?”
我們凝視著對方,許久許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室內十分安靜,我倆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哦,對了。”她仿佛憶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酸楚的、恍然明白的笑容,“你早說過了,你要離開。”
我拿下畫像上的黑布,舉起畫框,說:“我把你的畫像完成了,今天特地拿來給你。”
當整幅畫清楚地顯露在她面前,她的目光立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好美的畫像!”她禁不住發出贊嘆,“你把我畫得太美了。”她端詳著畫中的自己喃喃地說:“這個女人不是我,我沒有這么美!
“不!”我搖頭說,“現實中的你,比畫中人更美。你擁有一顆世界上最美的心靈,那不是我所能描摹出來的。”
她接過畫像,將它掛在墻上,端詳再端詳,審視再審視,連連贊嘆不已,“太美了!太美了……!”
“這是我送給你和羅先生的禮物。”我站在她身側,望著她細致柔美的側面。
“謝謝你!”她感激地望著我,“這是我所擁有的、最美的一項禮物!
“這也是我所能給你的、僅有的東西。”一陣熱潮暮然涌上我的胸口,我覺得喉頭發熱了起來,“如果能夠,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但是我不能。唐菱,我就只能給你這一點東西,讓你留做紀念。”
“你……”她的眼中出現哀凄的神色,“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蔽矣昧ρ氏潞眍^的硬塊,壓下胸中翻騰的熱潮。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蔽揖従彽負u頭,“天涯海角,只要沒有你的地方,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不管把我擺在哪里,我都無法安身立命。或許,我這輩子注定了要孤孤單單地飄泊吧!”
“你不回來了?”她緊抓住我的手臂,絕望地蒼白著臉,眼里一片凄惶,“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我開了閉眼睛,胸中的那股熱潮帶著強勁的沖力,涌上了我的喉際,我覺得全身發熱而眼眶濕潤,無可遏止地自靈魂深處迸發出最深沉的嘆息,“唷,唐菱!”
我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就像我曾經夢想過千萬遍的情景一般。在這離別的一刻,我終于將夢想實現。丟棄了道德與良心,拋離了理智與掙扎,我將她緊緊地擁抱,抱住了我最深愛的女人,抱住了我心中最大的隱痛。
明日隔山岳,生死兩茫茫,誰知道過了今天,我們今生還會不會再重逢?或許,此別就是永遠,永遠不得再見。呵!我最愛最愛的唐菱,她的軀體是如此的柔軟芳香,她的發絲是如此的柔細烏亮,這溫熱的感覺,更加激發了我體內的那股狂潮。我的心劇烈地跳著,每一次跳動,都是瘋狂的吶喊:唐菱!唐菱!唐菱……!
我們靜靜地擁抱著,忘了時間,忘了周遭的一切。漸漸地,我感覺到胸前的衣服濕了。
我知道那是唐菱的淚水,她忍住了不哭出聲音,身子卻不住地輕顫著。
我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讓她的臉頰緊貼著我的胸口,“唐菱,不要哭!我們并非真的分別,不論我在哪里,我的心永遠都跟隨著你。雖然我們不能在一起,至少我們擁有最美麗的記憶。”
“不……”她離開我的懷抱,低垂著眼瞼,不住地搖頭,聲音哽咽,“能夠擁有回憶的人是你,而我,則必須拋棄所有的記憶。”
“為什么?”我激動地問。
“難道你不明白嗎?”她抬起臉來望著我,眼里有淚水滾動,“我沒有資格擁有這段回憶,只要想你一回,我就等于背叛他一次,你懂嗎?”
“我懂!我懂!”我拿出手帕,輕拭她的淚水,苦澀地說:“既然如此,那就把我忘記吧!徹底地將我從你的記憶中剔除,假裝不曾遇見我,永遠永遠不要想起我!
“我……”她握緊了我的手,傷心地說:“我做不到,我永遠無法忘記你,我會記得你,永遠記得你……”
我們深深地凝視著彼此,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依戀和不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小倩的聲音,“趙大哥——”
我和唐菱,沒有時間擦拭瞼上的淚痕,也沒有機會收拾紛亂的心情,就在猝不及防之際,辦公室的門被推了開來。
最后那個“哥”字剛出了小倩的口,就猛然被打住了。她像尊泥像般呆站在門口,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視著我們。
我的心突然一涼,仿佛落到了冰窖里,而全身的血液在頃刻間,“刷”地一聲,全部自我的體內褪去。
我和唐菱愕然地注視著她,一點地無法動彈。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一切!就算是個傻瓜,看見了這一幕,也能明白我和唐菱之間有份依依難舍的感情。
小倩原本紅潤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比紙還白;她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不解,緊接著是憤怒,極度的憤怒!
“你們……”她看看唐菱,再看看我,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眼裹燃燒著怒火,“你們在做什么?”
我向唐菱望夫,她的嘴唇毫無血色,面頰猶有淚痕。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急急地說:“小倩,你聽我解釋——”
“這是什么?”小倩臺高聲音,截斷我的話,并走到唐菱的畫像前,緊緊地盯視著畫中人,聲音平板而僵硬,“趙大哥,這是你畫的嗎?”
“是的,我畫的!蔽壹庇诮忉專澳愀赣H交代我為唐菱畫一幅晝……”
“我父親也交代你要為唐菱拭淚,緊握著她的手、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嗎?”小倩的臉孔因激動而發紅,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好美好美的畫像,我父親看了一定會非常非常的滿意,你說對吧,唐菱?”她冷怒地盯視著她,一語雙關地說。
“小倩……”唐菱手里緊抓著我的手帕,胸口上下起伏不已,“我們……”她頹然絕望地住了口,不再為自己辯解。
“你們怎么樣?你們正在談情說愛,不小心被我撞見了!”小倩眼眶一紅,眼淚如決堤的河水般,不住地往下奔流,“趙大哥,原來你喜歡唐菱,難怪你不喜歡我,難怪你一再地拒絕我,原來你們早就有了曖昧。”
我的心情,此刻紛亂到了極點。我想到了羅漢欽,他知道這件事之后,將會有多么難受;我想到唐菱的為難和委屈,這一切,名譽的毀損和可能產生的流言,要教她如何承受?!
“小倩,我會拒絕你,和唐菱一點關系也沒有。”我苦惱地說。
“趙大哥,你怎么能這么做?”她失望地望著我,哀哀地說:“我父親,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你;而我,一直都是這么地愛你,你怎么忍心這樣傷害我們?唐菱,她是我父親的妻子呀!”
我垂著眼瞼,血氣暮然往上沖涌,頓覺兩頰火熱難當。
是的!小倩責備的是!唐菱是羅漢欽的妻子,不管她是為了什么才嫁給他的,她總是他的妻子。他們既是在自由的意志下結成的夫妻,她就有忠實的義務。而我,只是個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有什么理由為自己爭論、為自己辯解呢?
“唐菱!”小倩微瞇起眼睛,眼裹充滿了憎惡,“我現在總算相信,外面所流傳的謠宣,你根本就是為了我爸的財產才嫁給他的。你一點也不愛他,你害他成了殘廢,卻又嫌棄他是個殘廢,你是個狠心腸的蛇蝎女人,你偽善狡猾,不知羞恥。今天要不是我親眼看見,你的丑事恐怕永遠都不會被揭發,你背著我爸偷人,害他戴綠帽子!我甚至懷疑,當年你是不是故意害他被撞,好成就你的陰謀……”她連珠炮似地說著。
唐菱突然全身一震,臉色霎時變得灰白,她跟蹈后退,反手抓住了辦公桌的桌沿,滿臉的羞愧和絕望。
“住口!”我霍然大喝,“小倩,你已經被憤怒沖昏頭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憤恨的目光仍然緊盯著唐菱,“她是個陰謀者,每個人都說她好,每個人都讓她騙了。我爸是個傻瓜,他還要處處為你隱瞞,只有我知道,你曾經有著多么不名譽的過去。我在基金會裹看過你的檔案,你吸過毒、進過煙毒勒戒所,你是個壞孩子!壞女人!”她轉向我,一手指著唐菱,“你知不知道,她的過去有著無法抹滅的污點,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
“我知道!”我沉聲說,“我知道她有著什么樣的過去。”
“你知道?”小倩受到更大的打擊了,憤怒的神情中混雜了一絲驚訝,“既然你知道了,卻還要替她說話?”
我試著和她講道理,“小倩,只要是人,都會犯錯,只要知錯能改——”
“她沒有改!”小倩大聲地說:“她不知道錯誤,不知道羞恥,她害了我爸,還要來害我;她奪走了我爸的健康,現在又要來奪走你。趙大哥……”她仰起臉來,傷心凄惶地望著我,“你為什么要喜歡她?她究竟哪一點比我好?因為她比我漂亮?還是因為她比我成熟?”
“小倩!”我抓住她,煩躁地說:“你冷靜一點,我們到外面去談,不要在這里大聲嚷嚷。難道你忘了,這里是你父親的基金會嗎?”
“我不要!”她用力掙脫我,跳開來,指著唐菱的鼻子,臉色因憤怒而漲得通紅,“我就要在這里大聲嚷嚷,我要把她的頁面目揭開,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多么齷齪航臟的女人……”
“住口!”一個蒼沉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小倩,你在胡說些什么!”
我們幾乎同時往聲音的發源處望去,只見辦公室的門不知道何時已被推開來,羅漢欽推著輪椅,緩緩地進來了。一進人室內,他使反手將門關上。
空氣中有著幾秒鐘的靜默,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刺耳而清晰地響著。
此刻,我的腦袋仿佛遭受到強力撞擊,一時昏瞳而麻木,麻木得連思想都暫時停止了。
一切都完了!我曾經費盡了心力,苦苦保守著的秘密,今天竟以令人作夢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被揭發。唐菱的丈夫,那曾經奮不顧身解救唐菱的羅漢欽,他為了她差點喪命,他為了她毀了雙腿,如今,他將要知道一切!
他會怎么想唐菱?在他的心意中,唐菱的形象必會因此而有所改觀。他會看輕她,認為她是個不耐寂寞的、忘恩負義的女人!她玷污了他的名譽,她讓他數了綠帽子!
霎時,萬般悔恨齊涌上我的心頭。我真恨自己,今天為什么要來和唐菱道別,我該悄悄地走,攝手踐腳地像個小偷一般,帶著這個秘密,永遠地消失在唐菱的生命里。
如今,一切都完了!惡夢成真,所有的擔憂將要成為事實。我的愛對于唐菱而言,果然猶如毒蛇猛獸一般可怕,我不該愛她,不該不該愛她!
唐菱靠在桌子上,始終不發一語,哀傷逐漸爬上了她的眼睛,淚水凝聚,無聲地滑下她蒼白的面頰。
“爸爸!”小倩首先自驚愕中恢復過來,她奔向羅漢欽,氣急敗壞地指控著,“唐菱和趙大哥,他們……”
“我知道了!绷_漢欽望向我和唐菱,面無表情地說,“我剛才在門外,都已經聽見了!
小倩怒視著唐菱,恨恨地說:“爸,現在你總算相信我所說的,唐菱是個壞女人了吧!
她瞞著你和趙大哥來往,還讓趙大哥偷偷為她畫了那幅畫。”
羅漢欽的眼光,這才移到墻上的畫像上,他的眼中掠過一絲贊賞的神色,嘴角浮現一抹笑容,“這幅晝是我托振剛畫的。”
“真的是您請他畫的?”小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不錯!绷_漢欽點點頭,平靜地說:“在我們去英國之前,我托他畫一幅畫,算是我迭給小菱的生日禮物。”他柔和的目光停駐在唐菱身上。
“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小倩無法置信地望著他。
羅漢欽慈祥的眼押中,包藏著最深刻的愛意,他饒富深意地說:“小倩,振剛并不適合你!
小倩恍然明白了,她漲紅的臉很快地再度變成死白,“爸,原來你……”她看看唐菱,又看看我,最后盯視著羅漢欽,激動地說:“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故意要我陪你去英國,就是要讓我離開趙大哥,你不讓我接近他,卻寧愿他和唐菱在一起!”
對于小倩的話,羅漢欽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慈愛的眼神依然沒有改變,“小倩,將來你就會知道,我這么做完全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小倩不住地搖頭,將頭發搖得滿臉都是,“我確切的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愛我!”
“小倩——”羅漢欽緊抓住輪椅的扶手,雙眉緊蹙,神情極為痛苦。
小倩淚流滿面,傷心地連連跺腳,“你從來就不為我著想,你不關心我,不理會我內心的感受。你執意要娶唐菱,寧愿我痛苦,也不肯打消念頭。爸,你好自私,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孤兒,你永遠愛唐菱勝過我,你不公平,你不公平,我恨你!我恨你……!”她哭著喊著,瞪視著我和唐菱,“我恨你們,你們都不是好東西……!”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小倩……”我們三人同時呼喚。
“振剛,快!”唐菱在這一刻忽然恢復了冷靜,她著急地催促著我,“快把她追回來,她這樣跑出去會出事的!
“振剛——”羅漢欽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感激地說:“謝謝你!”
我不明了他這一聲謝謝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愛上了他的妻子,又使得他的女兒心碎,他倒來向我道謝?我很想問個明白,但是事情緊急,沒有時間讓我去細細追究,于是我含糊地回答:“羅先生,你放心,我會把小倩找回來的。”
我不顧一切地沖出大門,才到了門口,就聽見背后的唐菱突然驚呼:“漢欽,你怎么啦?”
我煞住腳步,回頭一看,發現唐菱正俯身向前,著急地審視著羅漢欽。
“怎么回事?”我又奔了回去,看見羅漢欽原本蒼黃的臉色已轉為蒼白,他咬著牙,似乎正在忍耐極大的痛苦,一顆顆細小的汗珠,自他的額頭滲了出來,“羅先生,你怎么了?”
“我……沒事……”他緊抓住輪椅扶手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你快去追小倩!”
“是不是腿又痛了?”唐菱既驚且痛,心急如焚地說:“怎么會痛得這么厲害?我立刻送你到醫院去!”
“不——”羅漢欽按著他的腿,聲音十分軟弱無力,“我不去醫院……”
眼看著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于是我對唐菱說:“快送他去醫院吧,我看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可是小倩怎么辦?”她慌亂無助地望著我,“你一定得把她找回來。”
“那位男看護呢?”我問,“他今天怎么沒跟著來?”
“就這么巧,他今天請假了!碧屏庑募钡鼗卮稹
我沉吟著,一眼瞥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兩個男職員,于是立刻向他們招手,說:“兩位,請過來幫忙一下好嗎?”
他們早已想進來瞧瞧,只是礙于不明情況,不便貿然進入。我請他們幫忙將羅漢欽抱上車子,并跟隨唐菱到醫院去。
羅漢欽此時的臉色已由蒼白轉為鐵青,冷汗沿著他的臉頰滴落下來,他咬著牙,不時地呻吟出聲,狀極痛苦。對于上醫院的決定,他不再反對,或許是沒有力氣反對了。
我們終于讓他坐上車,并將輪椅放在后車廂。唐菱坐上駕駛座,急急地囑咐我:“我送他到臺大醫院,一有小倩的消息,就馬上和我聯絡。”
“我知道。”我為她關上車門,“我立刻就去找她!
當唐菱將車子開出去的同時,我也已經坐進車子里,發動引擎,呼嘯而去。
我不知道小倩到哪里去了,我只能憑感覺、憑猜測,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到基金會附近、我們曾經去過的所有地方,咖啡店、西餐廳、小公園,統統去找尋一遍,甚至路邊的紅磚道,我也不放過。
結果是,我失望了,到處都沒有小倩的影子。于是我擴大范圍,只要是臺北市,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地方,我都去找了,結果還是沒找到。當我從最后一家冷飲店走出來時,已經是萬家燈火、暮色沉沉了。
我靠在車門旁,雙手環抱胸前,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混亂的腦袋逐漸冷靜下臺北市這么大,小倩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我該到哪裹去找她呢?或許她去找某個同學了,或許她去看電影了?我對自己搖搖頭,很快推翻了這些想法。
當小倩生氣或傷心的時候,她不會去找任何人訴苦,她總是喜歡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
一個人……她會一個人躲在哪里呢?如果我是她,在這樣傷心憤怒的情況之下,我第一個會想躲到哪里去呢?
當我想到這里,腦際忽然有道電光到過。我知道小倩現在在哪里,如果我猜得沒錯,她早已經躲回家去了。
我三步作兩步沖到路旁的公用電話停,撥了羅家的電話號碼。鈴響一聲、兩聲、三聲、四聲……沒有人接聽。
“快呀!”我在心里祈禱著,“小倩,快來接電話……”
鈴響十三聲,終于有人接聽了。
“喂!”是楊媽媽的聲音,“找哪位?”
“楊媽媽,我是趙振剛!蔽倚募钡貑枺骸靶≠辉诓辉诩遥俊
“她在。”楊媽媽說,“她老早就回來了,一回來就一個人關在房里頭,問她話她也不理,敲她房門也不應,這孩子八成又在鬧脾氣了!
“她在家就好,我立刻過去找她!蔽壹奔钡沽穗娫挕
我暗暗罵著自己,我是天下第一號大白癡,一著急就昏了頭。這樣明顯而直接的事情,我卻繞了這么大一圈。
我不再浪費時間,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新店的方向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