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和我做朋友,并以一個學生的姿態,同我請教繪畫的技巧。她時常到基金會來等我,等我下了課,使與我共進晚餐,并帶來最近的作品,要我指出缺點,給予指導。
我很高興見到她的轉變,更高興見到她在繪書上的進步。我相信慢慢地她就會打開心門,接受真正適合她的男孩,而淡化對我的感覺。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新的學期開始,羅小倩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了。
由于學校的某些課程增加,她來找我的時間也明顯地減少了。但是她仍時常打電話給我,和我聊天,告訴找她在學校里遇見的趣事。她似乎開朗活潑了些,這是我最樂意見到的事情。
沒有了小倩的困擾,我的生活很快地恢復了平靜。畫畫、上課,上課、畫畫,在不知不覺閑,夏日的腳步逐漸遠離,初秋涼爽宜人的風已回旋在枝頭。
這段旦子以來,我盡量避免和唐菱碰面,即使由于工作的關系,不得不見面,我依舊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適當的距離。我克制著自己的感情,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理智。我已經是個三十三歲的男人,而非十三歲的毛頭小子,到了我這把年紀,世事的是非對錯、該與不該,都已經有了清楚的判定標準。
我知道我不能放縱自己的心,那將會使自己和唐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如果能夠的話,我希望能完全避免和她見面,因為她對我的影響力一天大過一天,即使只有一眼,也足以令我心猿意馬,意志動搖。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必須在我的理智消失之前,解決這件事情。
我曾經嘗受過妻子投人別人懷抱的痛苦,絕不能讓羅漢欽也遭受同樣的打擊。
我考慮辭去這代課老師的工作。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中已盤旋良久。但是我始終猶豫,遲遲沒有提出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基金會找不到適當的教師來教這門課程。由于編列的經費有限,給予老師的酬勞相對減少,在這樣的條件下,想要找到既有愛心又負責任的教師,自然不容易。
但是,我內心的交戰旦益激烈,對于每一次會見唐菱,都抱著既憂且喜的心情。就像現在,我抱著一大疊圖畫紙,緩緩地走向她的辦公室,情感與理智同時在我的心中糾纏,我費了很大的力氣,仍難以平息心中起伏不定的波濤。
我每走一步,就越接近她;越接近她,就越痛苦,心中的交戰也就更加激烈。
“嗨!”一只大手突然拍在我的肩膀上。“老兄,下課啦?”是張凱文的聲音。
“是?!”我回答。
“你要去哪里?”
“把這些孩子晝的圖拿去給唐菱,順便報告學生們這一周來的情形。”
“怎么垂頭喪氣的?”張凱文奇怪地說:“從來沒見過你走路這樣沒精打彩的,怎么回事?”
“沒什么!蔽覔u頭,笑一笑,“你怎么還沒下班?”
“今天加班。”他說,“我還要研究兩個新到的個案,必要的話,今天晚上就去拜訪他們。”
“辛苦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向陽基金會上上下下,個個都是價得表揚的社會工作人員,你們的服務精神實在感人。”
張凱文推了推眼鏡,說:“我喜歡這個工作,就算辛苦一點也無所謂。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非常佩服羅先生的為人,我們不計較薪水,不計較工作量,只是……”他突然皺起了眉頭。
“只是什么?”
張凱文憂慮地說:“只是聽說最近我們的財務狀況出了點問題,情況好像不太妙!
“哦?”我驚訝地問:“有這回事?”
“會計組的同事說,我們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收支不平衡,再這樣下去,恐怕連我們的薪水都會發不出來了。我們的薪水發不出來還是小事,嚴重的話,基金會恐怕要面臨結束的命運。”﹂“有這么嚴重?”我的眉心也跟著打結。
“唉!”張凱文不勝感慨地說:“這種杜會福利工作本來就是虧本的工作,不但要付出許多的心力,在經濟上更要時常面臨窘境。尤其像羅先生這種做法,遲早連老命都會賠進去!
“怎么說?”我問。
張凱文搖頭說:“他不僅在精神上、心理上幫助那些孩子,就連在金錢上,他也毫不吝嗇地資助他們。聽說他曾經在私底下透露,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要把名下的財產變賣掉,以渡過難關!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方法,“現在社會上不是很流行愛心活動嗎?為什么不干脆向企業界募款?我相信應該就能夠解決困難才是。”
“羅先生一直不愿意這么做。”張凱文無奈地說:“向人伸手要錢,會讓他感覺像個乞丐似的,他做不來!
我望著手上的大疊圖畫紙,沉思了起來。
“喂!”張凱文問:“我聽說羅先生的女兒羅小倩非常喜歡你,有沒有這回事?”
“你聽誰說的?”我連忙說:“根本沒有追回事,你別胡說!”
我深深明白謠言的殺傷力,尤其對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而言,任何捕風捉影的說法都可能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
“我不過隨便問問,你緊張什么!”張凱文笑著說,“我想是因為她時常來找你,所以才有這樣的說法!
我解釋說:“她來找我,主要是為了繪畫上的問題,并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
張凱文聳聳肩說:“我也覺得她太年輕了,不合適你。說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應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過去的遺憾就讓它過去吧,不要讓它成為一種陰影。如果有合適的對象,不妨考慮再婚。”
再婚?合適的對象?我忍不住搖頭苦笑起來。我的第一任妻子,只愛工作不愛我;而現在我所愛上的女人,則已經結了婚。在這個世界上,哪里還我得到合適我的女人?
“你笑什么?”張凱文懷疑地問,“希望你再婚有什么好笑的?”
“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得了婚姻恐懼癥嗎?”我說。
“別說這樣的喪氣話,一次失敗了,下次還可以再來。”張凱文鼓勵我,“難道你打算就這樣打著光棍,直到白發蒼蒼、齒牙動搖嗎?我告訴你,年老力衰的單身貴族可沒什么好羨慕的!
“唉!”我不耐煩地說,“我的閑事你少管,莫非你打算去了基金會的工作之后,改行當紅娘嗎?”
“嗯!”張凱叉點頭說,“這倒是個好主意,謝謝你的提醒!”
“我不跟你胡扯!蔽肄D身舉步,“快去加班吧!還忤在那里做什么?”
我將張凱文拋在后頭,走近唐菱的辦公室。站在門前,我暗暗地作了深呼吸之后,方才伸手敲門。
“請進!”她的聲音似優美的音符般,輕輕柔柔地自門內流瀉出來。
我推門進去,乍見她,仍然止不住心頭狂跳。
她今天穿一件黃綠色的歌綢襯衫、淡黃色的長補,腰間系一條檸檬綠的絲帶,顯得十分清新嬌柔。
呵!她還是這么地美,美得纖塵不染,美得毫無瑕疵,不論我見過她多少次,每次都有相同的震撼。她的氣質是如此地清純高雅,神情永遠恬靜自然,而那烏黑的雙眸,是波紋不生的古井水,光滑如鏡。
當我們的規線相交,她的眼里暮然掠過一抹痛楚,平靜的水面乍然激起了瀝漪,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紋。
我的心猛然緊縮,全身的血液霎時為之凝固。
她為什么痛苦?是因為我嗎?難道她和我一樣,正受著難以言喻的煎熬?是我眼花?或者只是我的想像?
當我正想捕捉她最細微的神情,波動的水面卻很快地恢復了平靜,似乎從來不曾發生過什么。
“這就是孩子們這星期的成績嗎?”她接過我手中的大疊圖畫紙,語氣平和穩定。
“哦,”我顯得有些狼狼,“是的,這個星期是自由創作,有幾個特殊情況,我必須問你說明一下。”
“是哪幾個特殊情況?”她問。
我抽出幾張畫,強迫自己以最早穩的聲調逐一說明,“這張是張克強的作品,他以前喜歡用溫暖的燈黃色,最近卻突然喜歡用刺眼的鮮紅及純然的黑色。你看!”我指著圖畫說,“他畫的小溪里流著紅色的水,而天空中的太陽卻是黑的。這是一種異常的表現方法。我注意到,他最近的情緒似乎不甚穩定,時常遲到早退,顯得十分焦慮不安。對于這點,你們必須特別注意。”
“嗯,我會特別注意。”唐菱點頭說。
我又翻到第二張,說:“這張是林曉文的作品,她最近不太開朗,上課也不像以前有精神。你看,圖畫中的人物有點扭曲變形,用色也趨向沉郁,這是值得注意的現象。”
按著我又向她說明了幾個個案的情形,以做為他們輔導的參考。
“這個星期,大致的情形就是這樣!弊詈笪易隽私Y語。
“謝謝你!”她感激地望著我,“你是個非常盡責的老師,我聽說學生們都很喜歡你,這兩個月來,你幫了我們不少忙。”
“快別這么說,這些都是我該做的!蔽艺\摯地說,“既然接下了這個工作,我就會盡力做好。重要的是,我喜歡這些孩子,他們個個都很可愛!
“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商量!彼f,“昨天我接到劉老師打來的電話——他就是原來上美術課的老師,他的身體已經復原,但是體力仍然不是很好,所以沒辦法回來上課。他已經向我表達了辭意,希望我另外找人接替他的職務!
“他決定辭職了?”
“是的!彼粗f:“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這兩個月以來,你的繪畫課非常受孩子們的喜愛,你是個好老師。”她望著我,眼里充滿了期待,“我希望你能夠繼續教下去,好嗎?”
“我……”我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很為難,是不是?”她輕輕地問。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甚至不敢看她,深怕理智的防線再度崩潰。
“你不愿意留下來?”她在低低地嘆息。
她的嘆息聲,幾乎揉碎了我的心。
“唐菱,我不能留下來。”我痛苦地說。
“你不愿意見到我?”她的聲音更加地微弱。
在她的眼里,明顯地寫著絕望與哀愁,她的憂傷、她的落寞,是那樣猛烈地震撼著我的心,我暮然激動了起來。方才不是我眼花,她的痛苦的確是為了我,她渴望見到我,就像我渴望見到她一樣。
“唐菱……”我伸出手去,想要撫平她的哀愁,但是羅漢欽的影子突然闖進我的腦海里,于是所有的激情在剎那間全部化為愧疚與嘆息!澳忝髦牢覟槭裁床荒芰粝聛!蔽翌j然地放下手。
“請你留下來,好嗎?”她要求著。
“唉!”我又是一聲長嘆,“好,我留下來。”
我怎能拒絕她的要求?所有曾經有過的決心,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早已化為烏有。在我的內心里,始終潛藏著的那股強烈的渴望,那被強大的理智壓抑著的渴望,此時化成了一股激流,在我的胸中洶涌流竄。
我渴望見到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是多么渴望能夠見到她,即使只有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就能夠填補我那空虛的心靈;只要一眼,就足以排遣我滿心的寂寞。
“謝謝你!”她抬起眼來,掩不住嘴角欣喜的輕笑。
呵!她的笑容是如此地笑,美得令人;,令人心醉,這朵迷人的笑容,因我而綻放,我的胸臆之間,不由地漲滿了一種酸酸楚楚的感動與柔情。我神思恍憾地望著她,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
唐菱!唐菱!我要牢牢地捕捉住她這一刻的美麗,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裹。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她首先打破沉寂。
“什么?”我沒聽清楚她的話。
“今天晚上,漢欽想要請你吃飯,你有空嗎?”
“請我吃飯?”我問,“為什么?”
“為了感謝你對我們的幫助!彼f,“因為你的勸說,小倩才會答應搬回家去,這陣子她和漢欽的關系已經改善許多,心情也明顯地變得開朗樂觀。這一切都得感謝你,若不是你,他們父女之間的僵局恐怕永遠也無法打破!
“不用謝我,這并不是我的功勞,而是你和羅先生努力的成果。”
“不,應該歸功于你!彼f,“小倩的個性很倔強,但是她卻愿意聽你的話搬回家去,這件事漢欽一直對你非常感激。今天他除了要向你表達謝意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哦?”我問:“什么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說要當面告訴你。”她輕輕一笑,“你愿意賞光嗎?”
這還用問嗎?我根本沒有能力拒絕她。
十分鐘之后,我坐上她的車子,離開了基金會。
我坐在她身旁,聞著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感到一種恬淡的幸福。
她是一個奇異的女子,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魔力,攪動我的靈魂,翻起滔天巨浪,卻又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穩定力量,平息我沸騰的心緒。
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見其余的女人;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就算犧牲所有,也是值得的。
當車子逐漸離開臺北市區,我終于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問,“唐菱,我聽說基金會目前有一點財務方面的困難,有沒有這回事?”
她不疾不徐地跺下煞車,將車子穩穩地停在斑馬線前,轉過臉來說:“是的,我們目前的確有一點困難。”
“情況嚴重嗎?”我問,“會不會影響基金會的工作?”
她微微地蹙起眉頭,眼中布滿憂慮之色。“現在還很難說,過去我們也曾多次遭遇危機,還好都能安然度過。這次……”
“這次怎么樣?”我急忙問。
“這次我實在沒有把握,能不能像前幾次那樣幸運。如果撐不過去,基金會的工作勢必會受影響。”
她的憂慮緊緊地址動了我的心弦,我忍不住沖口而出,“需要多少錢才能渡過難關,我愿意——”
“不!”她立刻拒絕,“謝謝你的好意,我們不能接受你的幫助。”
“為什么?”她的拒絕使我難受。
“你已經幫了我們許多的忙,我們不能再接受你的資助!
她的堅持使我沉默,我們之間對這件事的討論僅到此為止。
“小倩和你之間的情形,有沒有稍微改善?”我換了一個話題。
她無奈地搖頭說:“情況已經比以前好了許多,但是我們之間的距離依然非常遙遠,她對我還是無法諒解!
“你們之間,究竟存在著什么樣的誤會?”我忍不住探問。
“我們之間所存在的心結,并非因為誤會!彼淖旖欠浩鹨荒ㄆ鄾龅奈⑿。
“就因為她始終反對你成為她的繼母?”
“不!”她說,“最主要的原因,是漢欽的雙腿!彼穆曇粑⑽⒌匕l顫,顯出難得的激動情緒。“漢欽因為我而殘廢,這就是小倩始終不能原諒我的原因。”
她的痛苦像利針一般穿透我的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小倩曾經說過的話,終于在唐菱的口中得到證實。這件事必是她心中極大的傷痛,那痛苦之巨大,使得她再也無法維持冷靜的外表,而失去了原有的鎮靜。
“對不起!”我抱愧地說:“我不該探問你私人的事情!
“沒關系!彼穆曇粼诙虝r閑內已經恢復平靜,“我知道你是基于關心。”
她知道?她懂得我的心意?不需要言語,不需要交談,她已經聽到了我心底的聲音?我的心因為她的了解,而感到雀躍不已。
車子不斷往南而行,進入新店山區,大大小小的山峰在遠處層層疊疊,山坡上大片的芒花,沐浴在夕陽余暉中,風一吹,便翻滾成金色的波浪。
不久,我們爬上一個小山坡,停在一棟乳白色的心洋房前。
“就是這里!碧屏庀艘妫f:“下車吧!”
我下了車,站在屋外,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是一棟精巧的兩層樓建筑,垂掛著深綠色窗簾的玻璃上,正反映著燦爛的夕陽光輝,朱紅色的欄桿圈圍著二樓的陽臺,陽臺上的幾個盆栽里,盛開著一朵朵鮮黃色的菊花。門前的一棵玉蘭樹,長得十分高大,濃密的枝葉間,仍隱約可見許多米黃色的小花朵,空氣中彌漫著玉蘭花特有的香甜氣息。
小小的山坡上,綠草如茵,綠樹成蔭。門前的小徑兩旁,楓香樹夾道林立,紫色的醉漿草花像一顆顆可愛的心星星,閃爍在綠色的草地上。
“這里的環境不錯!蔽艺f。
“是啊!”唐菱點頭說,“這裹遠離塵囂,空氣新鮮,正適合漢欽養病!
她按下門鈴,一個身材矮胖、面目慈祥的中年婦人前來開門。“小菱,回來啦?”
唐菱為我介紹,“這是楊媽媽!
楊媽媽就住在附近,她的獨生兒子曾經接受過向陽基金會的輔導,因此走上正途,她對羅漢欽充滿了感激,于是自愿甫來幫傭,負責羅家的三餐和打掃工作。
“楊媽媽,小倩回來沒有?”唐菱問。
“還沒有!睏顙寢岅P上大門,說:“不過我想大概快了,她今天上午出門前,還特地交代我,別忘了煮她最愛吃的粉蒸排骨,她要回來吃晚飯!
我們經過一個小小的日式庭園,進入屋內,首先殃入眼簾的,是一個布置得十分簡單樸素,卻又不失典雅浪漫的客廳,質樸的原木家具、暈黃的燈光,營造出屬于汞的溫馨氣氛。
唐菱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必定非常地幸福快樂,我因此而覺得欣慰。
“老陳正在幫羅先生按摩,我去告訴他,你回來了!睏顙寢屨f。
經過唐菱的解釋,我明白老陳是羅漢欽的長期看護,也算是這個象的基本成員。
我的目光輕輕掠過屋內的每一個角落,最后落在墻上的一幅畫上。
“那是你的作品!碧屏庹f,“小倩從她住的地方搬回來的!
那是一幅以海洋和船只為背景的水彩畫,我還記得寫生的地點是在東海岸。
“這幅晝,我一直不甚滿意!蔽抑钢鴷挠疑戏秸f,“這里的光影處理得不理想!
唐菱笑著說:“雖然你不滿意,但卻是小倩最喜愛的一幅畫,她天天拿布擦拭,一點灰塵也不許沾上!
不知怎的,一想起小倩珍愛我的作品的模樣,我的心便不由沉甸甸的,再也輕松不起“振剛,你來了!”羅漢欽的聲音在我們的背后響起。
我轉過身,看見一個高瘦的中年男子推著輪椅,緩緩地從里間走出來。這個人,想必就是老陳了。
輪椅上的羅漢欽雖然滿臉愉悅的笑容,但是我卻深刻地感覺到,他似乎又蒼老了不少。
記得上次和他見面,是一個月前的事,才短短的時間,他額上的白發增加了,臉上的皺紋更多更深,凹陷的臉龐顯得十分疲憊。
“我要好好地請你吃一頓飯!彼吲d地說,“謝謝你把小倩勸回來,讓我們父女倆能夠再度團聚!
“羅先生,千萬則這么說,我不過是做我該做的事。”他的感謝,我受之有愧。
“我知道我沒看錯人。”他呵呵笑著說:“我能夠認識你,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我沒這么好,是您過獎了!
“你好不好,我心里清楚。”他轉頭問唐菱,“小倩回來沒有?”
“還沒有!碧屏饣卮。
“振剛,”他對我說,“今天請你到家里來,除了向你致謝之外,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有什么事,您盡管說,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全力以赴!蔽艺f。
他望著唐菱,眼里有著溫暖的笑意!拔蚁胝埬銥樾×猱嬕环瘛!
我和唐菱互望著,在彼此的臉上看到同樣的疑問和驚訝。
羅漢欽為什么突然有這樣的要求?莫非他已警覺出我和唐菱之間那抹似有若無的情懷?
“這……”我不自在地交握十指,上身前傾,疑惑地問:“為什么呢?”
他望著身旁的唐菱,輕拍她的手背,眼里有感激,還有更多的心疼。“自從我的腿受傷之后,小菱便一直在我的身邊照顧我。這七年來,她為我付出了青春和許多的心力,在她的生活里,除了我,再也沒有別的,她沒有娛樂、沒有朋友、沒有假期,她全心地照顧我,舍棄了她應該享有的青春歡笑,我對她一直很過意不去!
“漢欽,不要這么說,你的腿完全是因為我——”唐菱的眼里泛著淚光,滿心歉疚地“不!”羅漢欽截斷她的話,“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羅漢欽造一席話,教我感動莫名。我想起了自己對唐菱的愛戀,覺得更加羞愧。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無盡的關愛,一種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
“漢欽……”唐菱還要說話。
“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彼D向我,說:“幾個月前,我終于說服她走出這個家,到基金會上班。我恨高興她喜歡這份工作,許多孩子在她的輔導下,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下個月就是她的生日,為了感謝她這幾年來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想送她一份禮物,那就是你的親筆繪畫。”
“這……”他的請求,使我十分為難。
如果我答應為唐菱繪像,勢必會增加我們倆相處的時間,這是我的理智所不容許的事“振剛,請你答應我!绷_漢欽熱切地望著我近乎祈求地說:“你是我最欣賞的畫家,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確切地捕捉小菱的風采神韻,只有你才能將她的美完全地呈現于畫紙上。”
“漢欽,”唐菱說:“這陣子我們有幾個新個案,我恐怕沒有時間!
“沒關系!绷_漢欽說:“盡量把工作交給輔導組其他的人員去辦,挪出時間來,讓振剛為你畫一幅畫,就算是你給我一個表示心意的機會。”
唐菱將眼光投向我,眼中的神情復雜難解。
“振剛,你不會教我失望吧?”羅漢欽注視著我,懇切地說:“請你為我撥出時間來畫這幅畫,好嗎?”
我考慮又考慮,最后終于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他的目光是如此地迫切,他的語氣又是如此地誠摯,我如何忍心教他失望!我暗自下了決心,要畫出最美的唐菱,就算是我送給他們夫妻倆的禮物。
“太好了”羅漢欽笑顏逐開地說:“等你完成這幅畫之后,我要將它掛在屋里最明顯的地方,讓每個進來的客人一眼就能看見!
他的喜悅并沒有感染唐菱,只見她微微地蹙起眉頭,眼里有幾分傍徨和憂慮。
她為什么如此不快樂?雛道是我的決定使她憂慮嗎?她也和我一樣,害怕自己、不信任自己嗎?
就在我沉思之際,門鈴響了起來。
“一定是小倩回來了,我去開門。”唐菱站起身說。
果然是小倩回來了,她踏入客廳,一眼便見到我,不禁喜出望外,“趙大哥,你怎么來了?”
“是爸爸請他來的!绷_漢欽說:“振剛幫了我不少忙,我想請他吃頓飯,聊表謝意!
“趙大哥,你來得正好!毙≠槐奶鴣淼轿颐媲埃瑢⑽易陨嘲l上拉起來,“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什么東西?”我問。
她今天穿一件藍色的T恤,配上白色長褲,渾身散發出年輕人特有的青春活力。
她天真愉悅她笑著,忽略了我語氣中的猶豫。“你跟我上樓去看就知道了!彼现抑蓖鶚巧献摺
“小倩,就快吃飯了,有什么事等吃完飯再說吧!”羅漢欽說。
“我們馬上下來,只要十分鐘就好!彼业氖,“走嘛,趙大哥,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我無奈地跟著她上樓。
“趙大哥,這是我的房間!彼蜷_通道盡頭的房門說:“請進!
我走了進去,她反手將門關上。
“你要送我什么東西?”我問。
她忽然攬住我的脖子,收斂起笑容,深情款款地說:“那個東西就是我,我要將我自己迭給你。”
“什么?”我幾乎驚跳起來,“小倩,別開玩笑!”
她忽然噗哧一笑,放開了我,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嘻笑著說:“趙大哥,我又不是母老虎,你干嘛害怕成這樣?不過和你開開玩笑,緊張什么!”
我不禁于了口氣,責備她,“這種事怎么能隨便開玩笑?”
“輕松一下,有什么關系呢?”她聳聳肩,說:“你老是這么嚴肅,像個小老頭似的!
“我本來就不年輕了!蔽倚χf。
“不!”她搖頭,“你一點都不老,如果你的神情不那么嚴肅老成,說話不那么老氣橫秋的話,看起來頂多二十五歲的樣子!
“那也不過是個樣子,和事實一點也不相符!蔽艺f。
“你為什么非得把自己說得這么老?”她噘著嘴說:“是不是這樣才能顯出我的年紀輕,和你一點也不相配?”
“小倩,你說到哪兒去了!”我環顧四周說:“你到底要讓我看什么東西?”
提起她要送我的東西,她的眼中立即充滿了喜悅!班牛驮谶@里。”
她輕盈地轉身,右手一揚,掀起身后的一塊黑市,黑市底下是個畫架,書架上擺著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彩盞。
畫中的主題是海邊的黃昏。橙紅色的夕陽染紅了西天的云彩,潔白的沙灘上站著一個穿黑色風衣的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長,面目雖模糊,但大致的輪廓卻仍清晰可辨。
“你畫的是我?”我問。
“不錯,”她笑著說:“我畫的是你。怎么樣?畫得好不好?哪里不好,你告訴我,我會盡量修改!
我定睛一瞧,但見畫中的我獨自佇立在海灘上,遙望著遠處的海天一線,海風卷起我大衣的下擺,拂亂了我的頭發,蒼茫的暮色自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孤獨的我站在無人的海邊,顯得更加孤獨。
追幅畫勾起了我的回憶,那天在墾丁海灘的情景再度浮現眼前。那時的我正處于生命的最低潮,心情沉落到谷底,覺得了無生趣。小倩將這樣沉郁、寥落的心情,全部繪進了這幅畫里,這滿紙的蒼涼,簡直就是我當時心情的再現。
在贊嘆之余,我感到十分驚訝。對于我的心情,小倩竟體會得如此透徹。這個小女孩的心靈深處,仿佛隱藏著一面放大鏡,專門窺探我的心思。
“你覺得怎么樣?”她急著想聽取我的意見。
“你畫得很好。非常傳神。”我說,“你有與生俱來的才氣,繼續努力,假以時日,將會有一番成就。”
“真的嗎?”小倩欣喜地笑了,嘴角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你沒騙我?我以后也可以成為像你一樣的畫家?”
“不!”我說,“你不會和我一樣,你會比我更好。”
“我真高興聽到你這么說!彼杠S著,像個孩子似的!耙院笪視颖杜ΑZw大哥,我要為這幅畫取一個名字。”
“哦?”我好奇地問:“什么名字?”
“我要把它題作:〝中年男子的寂寞〞。”她得意地仰起臉來望著我,“你說好不好?”
“中年男子的寂寞了”我搖搖頭,覺得啼笑皆非,“倒是滿切題的。”
“如果你沒意見的話,我們就這么決定了!彼枺骸澳阆膊幌矚g這幅畫?”
“喜歡。”我點頭說。
她將手按在胸口,欣慰地說:“我這陣子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這幅畫花了我好幾個禮拜的時間,等我把這里的巖石和海洋畫好之后,我要把它送給你,做為我們相識的紀念。我要你永遠記得,我們是在海邊認識的。”
“相識的紀念?”我疑惑地看著那幅畫,“這海灘上只有我,并沒有你呀!”
“我在你的背后看著你,你并不知道,所以畫面上看不到我!彼χf:“這像不像腦筋急轉彎的答案?”
我看著她愉快的笑容,不由受到了感染,嚴肅的神情也放松不少。“謝謝你的禮物,我會好好珍惜!
她望著我,眼中飛揚的神采在剎那間被沉穩的深情所替代,“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她的神情十分落寞。
她的表現令我不安,我原以為她對我的感情,已經隨著時間逐漸淡去,沒想到依舊濃“小倩,你不快樂嗎?”我問。
“不,我很快樂。”她笑得勉強,“爸爸對我這么好,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唐菱雖然不討我喜歡,卻她始終對我很好,不論我怎么挑剔她,她也不會生氣。大家都對我這么好,我還有什么好不快樂的?”
“你不喜歡搬回家來嗎?”我擔心地問。
她搖搖頭,說:“我早說過,我會搬回家來,完全是為了你,我會變得比較開朗,也是因為你,我希望你會因為我聽話而更喜歡我!
一絲苦澀自我的心底泛了出來,我嘆氣說:“小倩,你這又是何苦呢?”
她仰起瞼來,癡癡地望著我,“我知道你到現在都沒有女朋友,只要你還沒有女朋友,我就有希望,對不對?”
“小倩,”我為難地說:“我早就說過——”
“我知道!彼財辔业脑,“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就算是我的夢想吧,也請你讓我保留,好嗎?如果你連這點希望都不給我,我會活不下去的。”她低下頭去,聲音哽咽。
“小倩!”我按住她的肩頭。
“趙大哥!”她撲進我的懷里,緊緊地抱住我,“請讓我愛你,好嗎?你不愛我沒關系,只求你讓我愛你,好不好?”
她的淚水沁濕了我的衣襟,她的請求像鐵錘一般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小倩,”我輕輕地拉開她,堅決而平靜地說。“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聽我的話,把你的注意力逐漸地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如果你愿意打開心門,我相信很快就會遇到你喜歡的男孩子。”
她很快地擦干眼淚,神情陰郁地說:“對不起,趙大哥,剛才的話,就算我沒說過。”
她背過身去,肩膀猶在微微地抽動。
對于她的痛苦,我雖于心不忍,卻是無能為力。
“小倩,多陪陪你父親。”我說,“把你對我的注意力,放一些在他身上,他年紀大了,一天比一天衰老,也一天比一天需要你。”
“他不需要我,他有唐菱!彼穆曇衾涠。
“小倩……”
“不要說了!彼D身就往門外走,“我不想談這個問題,我們下去吃飯吧!我肚子餓死了。”她不理會我,逕自走了出去。
我望著她佯裝堅強的背影,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到萬般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