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正懷疑著,李警員的一句「你們來了」像個開關,那個男孩隨即僵硬地轉身,禮貌性地說聲「羅叔叔好」,然后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瞬間天旋地轉,我差點站不住腳。
真的是建綸?真的是建綸!
「尹建綸,你明明就回來了,為什么要瞞我?這筆帳我們慢慢算!」我心里是這么想的,只差沒有當場發作而已。
「羅先生,你們真的認識?」李警員笑著問。
「是的!
「那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估罹瘑T接著說,「這足以說明,為什么『好心人』會知道這位羅仲霖先生的身分和貴宅的電話號碼!
「可是,」爸的目光移向建綸,問了一個我也想問的問題,「不是說要去一年嗎?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
建綸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的說:「在那邊……適應的不太好……水土不服吧……三天兩頭往醫院跑,爸就決定送我回來了……」
「原來你有這么嬌貴!」爸伸手愛憐地摸了摸建綸的腦袋。
建綸只是傻笑。
「對了,這是要還給你的!」爸接著掏出一迭鈔票,用橡皮筋捆住的,五萬元整。
「先解釋一下,為什么你有那么多錢再拿會比較好!刮腋a充。
「那個……原本是要給旅館的!菇ň]答。
「旅館?」爸不明所以,我也是。
「我已經回來一陣子了,在找到現在租的房子以前,爸安排我住在旅館!菇ň]小小聲的說著,還不忘心虛的看了我一眼。
「租房子?你原本住的那一間呢?」我暫且把恩怨放到一旁,打算先澄清疑點。
「租給別人了。」建綸的頭霎時垂的更低,「當初沒想到會這么快就回來……」
「喔!刮乙粫r不知道該不該笑。
「那……」爸繼續問,「為什么要在醫院留下那么多錢?」
「你們都不知道那間醫院有多可惡!」講到這里,建綸突然變得氣憤,比手畫腳的,語氣也高亢了不少,「人命關天哪!但那個柜臺的護士竟然堅持『沒有錢就不能掛急診』,我已經保證羅叔叔和羅阿姨很快就會來了,不過她說不理就是不理!
接下來,建綸的氣勢又整個萎靡下去,顯然他自己也覺得荒謬,「我急啦!想到身上有一整迭白花花的鈔票,就拿出來往那個護士的臉上摔,說……說:『沒關系,我這里有錢可以幫仲霖掛號,請妳幫我辦一下手續』……嗯,大概是這樣!
「你講話哪會那么客氣……」我在一旁咕噥,建綸則裝作沒聽到。
「還是要謝謝你啦!」爸說,「幸好你有碰到我們家仲霖,否則不知道會變成怎么樣!
「不用那么客氣啦,感覺好奇怪……」建綸羞赧地搔了搔頭。
「那個時候為什么要急著走呢?不想早點看到羅叔叔?」爸問。
我心里則升起另一個疑惑,一個很可怕的疑惑:「建綸,你為什么會剛好經過和平路口?」
不早的時間,不熱鬧的路段,建綸為什么會剛好經過?除非……
建綸愣了半晌,像是在考慮先回答誰的問題。突然間,一個熟悉的人影莽莽撞撞地闖進警局,天氣不熱,汗水卻濕了他整件衣裳。
是尹伯父,一臉焦急,開口時甚至微微喘著氣:「警察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建綸的爸爸。建綸又闖了什么禍?不好意思,我沒管好他,可是……請念在這個孩子還小,不好意思……」
尹伯父的態度讓在場每個人都緊張起來,李警員連忙揮揮手、笑著上前解釋:「尹先生,你想錯了,你的孩子很懂事呢,救了一個昏倒在路邊的……咦,說不定尹先生也認識呢,你們兩家像是有往來的樣子……」
尹伯父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轉頭看到我和爸時雖然一臉訝異,但總算不那么慌張。
「羅先生你好,建綸給你們添麻煩了。」尹伯父邊說邊伸出右手。
「沒有的事!」爸伸手回握,感激地說,「其實,應該是我們要親自登門道謝才是……」
「唉呀!不敢當不敢當……」
我皺眉。尹伯父客氣得過分,看起來像是恨不得和我們家沒有交情似的。
建綸也出聲抗議:「爸,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也不想想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尹伯父驀地變臉,露出了我未曾見過的嚴厲,「剛才弘禧飯店打電話來,說你根本沒把房錢繳清,說,怎么回事?」
爸吃了一驚,趕緊替建綸向尹伯父解釋。
「討厭!」建綸低聲咒了一聲,拉起我的手就要往外走去。
「站!你要去哪里?」尹伯父大喝。
建綸的腳步卻踏得更沉了,拉著我的手也絲毫沒有想松開的意思。
「讓他們講講話有什么關系?」爸幫忙說話,「好一陣子沒見面了,兩個孩子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呢……」
我和建綸漫無目的地在警察局對面的小公園里閑逛,一開始,沒有交流就是我們之間的交流。
「仲霖,你生氣了嗎?」先打破沉默的是建綸。
「為什么要生氣?」我明知故問。
「因為我早就回臺灣了,可是卻沒有告訴你!
我沉默了好一陣子,嘆口氣正想開口的時候,建綸突然一把把我拉過去,抱住,很緊很緊地抱住,怕失去一個心愛的玩具似的很緊很緊地抱住。
「對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對,但是……仲霖,不要討厭我好不好?」建綸哀求,「你一直離我好遠……路那么窄,只有兩個人走,我們靠得近一點,好不好……對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是不可以討厭我……我……我會受不了……」
「沒有,我沒有討厭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我應該不留情面地撇過臉去,留建綸一個人好好反省反省才對,可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軟、心疼霎時間沖散了原本的情緒,重話便怎么也說不出口。
原本還有其它話想問的……看來時機不太對哪……
推開建綸的時候,看到他的眼眶紅了一圈,此外還拚命地把頭仰起四十五度角。
我則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現,試圖轉移話題:「你和你爸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恳灰規湍阏f說好話?」
「沒事……」建綸凄楚一笑,一點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我有點慌了,話題繼續換:「禮拜六有沒有空,來我家陪我吧?不然,禮拜天也可以。」
「不要!」
我呆住,不曉得建綸為什么拒絕的那么干脆。
只見他吐了吐舌頭,終于破涕為笑:「我才不要選一天咧,我兩天都要陪你……不,我明天就可以去你那里了!
「神經!」我也笑了,「不過,明天禮拜五耶,你不用上課嗎……咦,你不是說已經回來一陣子了嗎?怎么沒有來學校上課?」
「你一定又會說我沒告訴你很不夠意思……」建綸變得支支吾吾,「其實,我轉學了!
「好端端的干嘛轉學?」
「讓班上同學知道我外強中干,才去沒幾個月就回來了,不被笑死才怪!菇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像是要做出一個笑容,不過卻失敗了。
說謊?
我馬上皺了眉頭。
「建綸,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我寒著臉問。
「有……有嗎?」建綸一臉心虛。
「你自己知道有沒有!刮覜]好氣的說著。
「我下禮拜一才要去新學校上課,所以我明天可以陪你……」建綸扯開話題的技術很不高明,看我用鼻子「哼」了一聲,才悵然地補充,「如果你想要我陪的話……」
這段時間以來理不清的疑惑又重新卷上心頭,我看著眼前應該熟悉的人,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好陌生、好陌生……
「建綸,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從同……從聊天室里約出來的網友,就是你,對不對?」
「你要聽實話?」建綸問,表情很復雜。
「我要聽實話!刮覉詻Q的說。
建綸沉吟了好一陣子:「仲霖,如果說實話可能會讓你失去你最心愛的東西,那……你會試著說謊嗎?」
「什么意思?」我能感覺到我在發抖。
「……算了,沒什么意思,隨便問問而已!菇ň]抬頭看了一下陰霾的夜空,「該回去了,我爸和羅叔叔還在等呢!
說完,不等我同意,建綸徑自回頭走去。
我明白建綸的個性,知道再追問也只是浪費唇舌,因此只有沉默。
我們——或者該說是「我和建綸」——就這樣,一前一后的,回到警察局。
爸和尹伯父雖然在聊天,但很明顯是在等著把我們兩個各自拎回家去,我和建綸一踏進警局,他們隨即站起身來。
「尹先生,我和仲霖先回去了,有空來我們家坐坐!拱终f。
尹伯父笑著點了點頭。
「爸,可不可以……」建綸瞄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接著說,「讓我今天晚上去陪仲霖,我們……嗯……好久沒有見面了!
「這怎么好意思呢?建綸,你不要老是麻煩別人!挂赴櫭,看起來不太樂意。
「不會麻煩啦!」建綸轉而征求爸的支持,「羅叔叔,我一向很乖的,對不對?」
「怎么能問我?你爸說了算!拱只卮稹
「爸,可不可以……」
「不可以!」尹伯父毫不留情地打斷建綸還沒說完的句子,再開口時似乎強忍著怒氣,「你以為仲霖是沒有人照顧的孤兒嗎?兩個男孩子陪來陪去的,像什么話?爸一年跟你見幾次面?就沒有想過要陪爸!」
我和爸都呆住了。
尹伯父需要動那么大的肝火嗎?
「那……明天?后天?大后天?」建綸不死心地做垂死掙扎,「可不可以找一天……只要一天就好!」
「你的功課溫習的怎么樣了?」尹伯父寒著臉數落,「落后別人三個多月,可是下禮拜一就要上課了,你自己說,你有幾天可以看書?」
建綸的表情垮了下來,低著頭沒再說話。
現場霎時籠罩著一大片低氣壓,尹伯父歉然地轉身對爸和我說:「不好意思,讓你們看笑話了……」
爸禮貌性地搖了搖頭。
然后,尹伯父回頭問建綸:「騎機車來的嗎?」
我觸電似的全身猛然一震,腦海里浮現和「變態」見面時的情景:他就是騎機車赴約的,亮銀色的流線型設計閃著寒冷的光芒……
看到建綸無聲地點了點頭,我的思緒纏得更亂了。
「建綸,爸知道你不高興,不想跟爸一起走,但是十點,最晚十點給我出現在家里!
「為什么?」建綸用盡力氣吼了這么一句,抬頭看尹伯父的時候,臉上淌著兩行不甘心。
「你知道的!挂赋烈髁税肷,卻只說了這四個字。
「我保證只是想跟仲霖當好朋友而已,我保證!」
建綸的咆哮差點把全世界震醒,尹伯父卻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只淡淡地說了句「記得,十點」,然后步出警察局,消失在無盡絕望的夜色中。
李警員摸摸鼻子跟著退場,舞臺上剩下我、爸和哭泣的建綸。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爸也是。
「仲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建綸突然沒頭沒腦的丟出這么一句。
「。苦,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刮以诨艁y中回答。
「能聽到你這么講,真好!」建綸胡亂地把淚抹一抹,苦澀地笑了,「不能去你家也沒什么,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先自動消失一陣子其實沒什么不好……可是,呵,竟然哭了,好丟臉……我很久沒哭了……」
我對那樣的笑靨非常感冒——建綸的笑應該是壞壞的、不受羈絆的、玩世不恭的,不是嗎?
為什么從國外回來以后,一切都變了?
為什么?
「現在時間還早,要不要來羅叔叔家休息一下?」爸盡量溫柔地說著。
「不用了,」建綸的拒絕像是在賭氣,「我還是愈快回去愈好,爸恨不得把我反鎖在屋子里呢!」
「你爸其實也是關心你……」爸說。
「我知道!菇ň]搶著說,「就這樣了,羅叔叔再見;仲霖,掰!
沒有人知道該怎么留住建綸,建綸就這樣離開了。
***
接下來三天,半點建綸的消息都沒有。
要不是一幕接著一幕的真實讓人驚心,我會以為自己只是作了一場夢,建綸只是在夢里來去,如此而已。
話說回來,經過幾天細想,我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尹伯父似乎不希望建綸和我走的太近,為什么?
尹伯父對我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錯,因此與我有關的因素可以率先排除。于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出在建綸身上,應該是建綸和尹伯父之間有什么「誤會」——之所以認為是「誤會」,是因為我知道建綸不是會惹事生非的人,雖然調皮,但是只「欺負」過我而已……
再配合「建綸回國以后一切都變得很不尋!惯@條線索來推測,就可以輕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建綸在英國經歷了「某件事」,和尹伯父產生了「誤會」。
但是,是什么事呢?從「建綸連我都要瞞」這點來看,絕不是「水土不服」那么簡單……
究竟會是什么?
進展就到這里,接下來我無能為力。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當福爾摩斯,因此不曾在串聯線索的能力上多下功夫,光是以上粗略的推理就已經死掉我不計其數的腦細胞。
我當然想過可以向爸「求救」,但爸只是叫我好好休息、別想太多、不要去管「別人」的家務事,那個詞——別人——深深擊痛了我。
有著深厚交情的建綸,終究只能算是「別人」……不是「自己人」?
整整三天,我都在扮演傻瓜的角色,一直到星期天太陽下山以后,都還沒放棄「建綸會打電話來」的希望。電話響起的次數不少,不過多半是找爸媽的,或者是其它同學的來電。
總之,沒有建綸的消息。
昨晚突然間耐心盡失的時候,還是爸硬把我架開才讓電話免去反璞歸真——還原成零件——的命運。
我怎么可能不發狂呢?建綸還欠我一個解釋,怎么可以自己躲起來?
睡前,我又發了一封email給建綸。雖然已經寄出不下十封,內容也大同小異,但我就是想寫。
「告訴我你現在的電話地址!
「如果你爸阻撓,想辦法聯絡我!
「我等的很心急,盡快回信!
建綸已經從國外回來,我們的聯系卻依然那么薄弱,不禁有種「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想我和建綸最熱絡的時候,結伴上下學就不用說了,廁所要一起去,在外頭吃飯時也總是點超大分量的,然后兩個人緊挨著吃同一碗……
唉!難道只能成為過去式了嗎?
現在,建綸連告訴我實話都不敢——那封建綸最后一次寄來的、捏造出來的、在臺灣寫的「留學生活近況」,我一想到就覺得心酸。雖然寫的生動逗趣,可以想見建綸花了不少心血,但是我怎么笑得出來?他的出發點,是欺騙!
我自問:我生氣嗎?
然后我覺得懊惱,因為,我不曉得該怎么回答。
我應該要生氣的,連最基本的真誠都無法掌握,算什么朋友?可是我清楚:只要建綸看起來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的重話就不會出口;然后,一個人獨處時又開始自怨自艾……
真的很沒用,我承認。
和計算機屏幕互瞪十分鐘,確認沒有建綸寄來的郵件以后,我無力的嘆口氣,選擇上床睡覺。
不然還能怎么辦?無計可施了。
明天是星期一,還得養精蓄銳準備上課呢!爸看我沒有異狀,肯定不會讓我繼續請假的,再說,高三生實在不能太松懈。
思緒一轉,我又想到:這幾天發生的事那么多那么復雜,如果同學問起,該怎么解釋?
唉!如果我能解釋就好了。
***
「仲霖,不能拿全勤不會太難過吧?」
「仲霖,真的不是感冒?我還以為……」
「仲霖,被搶多少?三千?五千?」
隔天,我一踏進教室,就被同學們團團圍住,問句多到我不曉得該從哪一個先回答。
前所未有的熱情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新聞報導中時常出現的情景:記者如潮水般洶涌而去,被淹沒在中心的人一臉痛楚,只差沒當場喊救命而已。
可是,奇怪了,我的人緣真的有那么好嗎?
「對了,你不在的時候,有一個帥哥來找你喔!」一個女孩曖昧的笑著,彷佛有感染力似的,周遭的女孩們跟著傻笑起來。
我馬上就明白了:擁有超人氣的恐怕不是自己,而是……
「他真的很像是從漫畫里走出來的,好美型好美型喔!」
「其實他和仲霖長得有點像耶!嗯……把仲霖的臉蛋美化百分之三十,大概就是他的樣子了……」
「仲霖才比不上他咧,他那么有錢!」
「哎喲,不知道仲霖會不會把他介紹給我們認識?」
……
話題理所當然地愈扯愈遠(或者該說是:逐漸導回『正題』上),女孩子們愈笑愈放肆,男孩子們無趣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失寵的我則用了比想象中還要少的力氣便「突破重圍」,因此多少有些失落。
「真受不了!」于芷璇不知何時跟了上來,直幫我抱不平,「好幾天沒來學校的到底是誰啊?」
「算了啦,帥哥比較重要嘛!」我無奈地聳了聳肩。
「干嘛?把自己說的像是超級大丑男一樣……」于芷璇忍不住笑了。
接著,她無預警地變了一個表情:「那個人也有來找尹建綸耶!我們跟他說尹建綸已經出國的時候,他不但不相信,還一直說什么『他已經回來了』……總之,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一整天,心神不寧。
建綸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已經回國的事實——對,任何人!他連我都要瞞了,為什么還會有其它人知道?是怎么知道的?為什么知道?
「下面這個類題,」老師重重的咳了兩聲,「請羅仲霖同學上來示范一下!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我不禁嚇了一大跳,思緒因而猛然回到現實。抬頭瞄幾眼老師的板書,驚覺自己「進度落后」,這才趕緊翻到下一頁。不翻還好,這一翻卻讓自己顯得更狼狽了。
「快點上來,」老師催促著,「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我猶豫著站起身來,但始終沒有踏出步伐——愣在講臺上,更難堪!
「老師,這一題我想練習看看。」于芷璇舉手,然后站起來說,「可以讓我代替羅仲霖嗎?」
全班不約而同地「喔——」了好長一聲,看來我和于芷璇的曖昧會再度成為熱門話題。
「呵呵,好熱心!」老師的笑聲此刻異常刺耳,「可是這一題并不難,我想羅仲霖同學會想自己發揮的,是吧?」
我什么都不能說也什么都不想說,只能任由熱熱辣辣的感覺,從耳根子蔓延至整個臉龐。
「雖然是基本題,但是羅仲霖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上課了,進度比我們落后一些,我想他應該解不出來。」于芷璇幫我的尷尬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
同學們鬧得更兇了,鬼叫鬼叫聲不斷,「鶼鰈情深」、「女英雄救美」等亂七八糟的詞語也紛紛出籠。
「好了,安靜,安靜!」老師勉強壓制住同學們的騷動,然后轉頭對于于芷璇說,「妳就上來試試吧!」
我看著于芷璇寫下的極其簡單的算式,不由得一陣慚愧。題目的確不難,卻更突顯出老師要表達的「警告」的涵義。
于芷璇從講臺上翩翩走下時,我給了她一個感激涕零的眼神,她則用嘴型示意我「專心」。
不想辜負于芷璇好意的我坐下以后,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努力不去想其它「無關緊要」的事,努力告訴自己胡思亂想是沒有用的,努力……
于是,一整天便在無數個「努力」中度過,雖然沒再出糗,可是,無庸置疑的,我的心情一直很糟。
下午五點開始,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時間供學生外出吃飯。我實在沒什么食欲,交代完一個還算要好的同學幫我隨便帶兩個面包回來以后,便獨自趴在桌上,休息。
腦袋已經要爆炸了,現在的我,只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萬萬沒有料到,連安靜都變成一種奢求了。沒幾分鐘,一大群應該已經在享用晚餐的同學全沖了回來,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要往外走。
「喂,干嘛?要帶我去哪里?」我問,我當然有權利問,還有同學們臉上的無盡的興奮……說不好奇是騙人的。
「出現了啦!那個人又出現了!」
「剛才沒仔細看,還以為是你耶,你們真的長得有點像!
「會不會來認親的?他搞不好是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喔……天!怎么那么像連續?」……
在每個人都搶著說上一句的情況下,我沒有插話的余地,但腦筋一轉便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那個知道建綸已經回到臺灣的帥哥,又來找我了,是嗎?
也好,就聽聽看他想跟我說什么。
我的從容反倒成了罪惡,每一個人都在催促我「快一點」,像是等不及要看一場精采好戲。
被推擠著來到校門口,我一眼就看到那個女同學們爭相尖叫的對象——的確是個很俊美的男孩子,加上一身的白色打扮,更給人一種瀟灑飄逸的感覺。乍看之下,我們兩個的輪廓是有些相似,但可能是自己對自己的臉孔比較熟悉的緣故,看第二遍時便不覺得像。
看樣子,他也認出我了,挺著胸膛往我的方向走來。
我頓時感受到一股極度自信帶來的自傲的壓迫,不知道同學們是不是也這樣想,只見大伙兒默契十足的往兩旁退開。
就這樣,我被孤立了,不太好受。
那個男孩的腳步,理所當然地在我面前定格,開口的時候,全世界配合著安靜下來,像是絲毫不敢褻瀆他的尊貴似的,我因此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吐出的每一個沒染上半點塵埃的字:「你好,羅、仲、霖!
「你好!刮矣X得有些別扭。他的問好不像是問好,我能輕易地感受到他字里行間透露出的不友善——甚至精確一點的說,敵意。
「你可以叫我Jeremy!顾又o了一個和散發出的危險氣質相配的輕蔑的笑,「有人說我們長得很像,可是今天看你的臉,我真的覺得……唉,失望!」刻意忽視我臉上的不快,Jeremy自顧我地繼續說,「我不認為你有哪里可以比得上我,你說呢?」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要不是想維持最基本的禮貌,要不是想聽聽看他究竟能吐出什么象牙,要不是心里存在著始終沒有獲得解答的疑惑,這個人、這種態度、這樣的句子,我不可能委屈自己多聽幾句。
「呵呵,你就不想找我嗎?」Jeremy用一種觀賞稀有保育類動物的無禮的眼光,邊仔細打量著我邊說,「還是……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Galen已經回來了?」
Galen是建綸的英文名字,我皺眉,然后點頭。
「Galen沒告訴你為什么被退學嗎?」Jeremy一直是笑著的,如果把這一段互動錄下來做消音處理,不知情的人光看他的表情,一定會誤以為我們相談甚歡。
「水土不服。」我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雖然我到現在只答了一個問題。
「嗯……很好的理由,不過,不是真的!
盡管自己已經有了相同的結論,但聽到Jeremy這么說,心跳還是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我是Galen被退學的理由;從另一方面來說,Galen是我被退學的理由……」Jeremy百般得意地遞出一張名片,「你的表情很有趣呢!看樣子是不想聽我說……沒關系,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話,隨時可以聯絡我。」頓了頓,Jeremy笑得更放肆了,「當然,如果你選擇活在自己的童話里面,我也不會有意見!」
我胡亂地把名片塞進口袋,心里只想著快點結束這次談話。
沒什么好說的了,這家伙不知道是從哪個瘋人院跑出來的。
「你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嗎?」Jeremy問,依然是笑容可掬。
我皺著眉搖頭。
「我有。我要說最后一句,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聽清楚了!笿eremy慢調斯理的、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清楚地說著,「Galen、是、我、的!」
神經。
我直接轉身,這是讓Jeremy消失在視線內最快的方法。
班上起了一陣前所未有的騷動,或者該說是「暴動」了。
連瞎了眼的人都能「看」出Jeremy是以情敵的身分前來挑釁的,好在沒有人知道Galen是何方神圣,否則事情會更難收拾——「會更難收拾」的意思是:事情已經很難收拾了!
我前前后后數不清被多少人問過多少次「要怎么對于芷璇交代」之類的問題,而且不管做出怎樣的響應,都會出現跟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的解讀。于芷璇那邊的「人氣」也始終高居不下,想必她和我一樣無奈。
最夸張的是,我聽到好幾個花癡討論Jeremy時,竟然是這樣說的……
「哎喲,好帥喔!怎么辦,我覺得我已經愛上他了!」
「我發現他一直在瞄我耶!好討厭喔,把我整顆心都帶走了……」
「羅仲霖應該會把他介紹給我們認識嗎?」
我極力克制著,才沒親手毀掉自己在班上建立起來的好好先生的形象。
六點,晚自習開始,但「動亂」還舍不得結束。
于芷璇根本控制不了整個場面,想好言相勸卻沒人理會,想厲聲怒吼卻提不起威嚴,徒然招來更多的嬉笑,「哎喲,于芷璇生氣了耶!我還以為她是沒有脾氣的,誰知道……唉,愛情喔……」
大家是想「好過一點」才選于芷璇當風紀股長的,我當時還興高采烈的投下贊成票呢……這是不是就叫做「自作自受」?
直到教官前來「鎮壓」,足足實施了二十多分鐘的精神講話,班上才歸于平靜。
然而,我的心還沒有。
周遭的喧囂平息下來以后,我的心思頓時清明起來。
我誠實地面對自己,然后我清楚地知道,我滿腦子都是建綸和Jeremy的身影。以前還想說,能和建綸當一輩子的朋友就足夠了,但事實上,哪有那么容易滿足?Jeremy一句「Galen是我的」,把我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池攪得更波濤洶涌了,我忍不住猜疑,我不由自主地嫉妒,我差點就失去理智發瘋抓狂!
其實,我很想把Jeremy這樣一個連認識都談不上的人說的話,完全從記憶里delete掉,但是我沒辦法;尤其是在建綸失去聯絡,我沒有人可以「確認」的這個時候……
漫長的晚自習的三個小時里面到底讀了什么,全然沒有印象。只知道自己是用最快的速度飛回家,用最快的速度寫了一封連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懂的email,然后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混亂透過網絡投遞出去。
突然間,世界靜止了,在我注意到信箱里多了一封新郵件的時候。
主旨是「別太想我:)」,寄件人是……建綸!
連吃驚都顯得浪費時間了,我的左手按住左胸口,像是在防范有什么東西會突然跳出來似的,右手則盡可能快速的展開信件——因為激動,屏幕上的鼠標不住地跳躍,我連按好幾次左鍵才抓到目標,Enter!
「2273XXXX,臺北縣新莊市……瞧你急的咧,我這不是把電話、地址雙手奉上了嗎?哈哈,不要太想我啦!我爸只能在臺灣待一個禮拜,到時候我就可以溜去看你了。我那天的樣子一定嚇到你了,對不對?我沒事的,不準擔心我喔!高三的課業還真不是普通的重,『一起』加油吧——雖然我的人不在你身邊,但別忘了,我的心一直與你同在的。天。粫䦟懙奶饴榱?!晚上沒有『正牌抱枕』的日子已經快四個月了,我一直睡得很不安穩,真糟糕。你說,應該要怎么辦呢?嘿嘿……」
我呆了好一會兒,然后覺得生氣。我在這邊快悶出病來了,建綸怎么可以那么悠哉?
寫好的信也不寄了,直接打電話比較快。
我瘋狂地撥著剛知道的電話號碼,急切地數著「嘟——」一聲、「嘟——」兩聲、「嘟——」三聲……每一聲竟然都有天長地久那么長!
終于,在「嘟——」聲第五次響起的時候,電話接通了,等不及對方先開口,我搶著說:「喂,建綸?」
事實證明,這樣的舉動完全是個錯誤,是老天爺給沒耐心的人的一種懲罰。
「仲霖嗎?建綸不在!挂附拥碾娫。
「怎么可能不在?快十點了,建綸不會在外游蕩的!
「尹伯父說的話你不相信嗎?」
「對,我不相信!」我急了,顧不得禮貌,「因為是我打的電話,所以建綸不在,是不是?」
尹伯父并沒有駁斥我的推論,只說:「仲霖!你們先……一陣子不要聯絡好不好,尹伯父希望建綸能專心讀書!
「有我在,建綸不能專心讀書,尹伯父的意思是這樣嗎?」我反問。
「沒錯!」尹伯父給了一個很無情的答案,或許是想說已經撕破臉了,再開口時語氣就沒之前那么溫順,「建綸整天都想著要找你,難道是一起去圖書館嗎?還不是打打鬧鬧的,不象話!」
不象話?我被這樣一個強烈的形容詞震懾住了。我們兩個不是從小「不象話」到現在的嗎?
「仲霖啊,你跟建綸都長大了,學著有各自的生活會比較好。」接著,尹伯父語氣一軟,「你是怎么知道這支電話的,尹伯父不會追究,你不要再打過來就好了!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很明顯的,尹伯父要我跟建綸斷得一乾二凈,最好連朋友都別做……為什么?
突然,我想到「真相」——Jeremy說的建綸被退學的「真相」。我不確定「真相」和尹伯父對我態度的改變是否有著關聯,但無庸置疑的,尹伯父一定知道建綸提早回國的原因,而我……可以「問」……
「尹伯父,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嗯……可以!挂釜q豫了很久,答的很勉強。
「建綸不是說要留在英國一年嗎,為什么那么快就回來了?」
「嗯……這個……他沒有跟你說嗎?」
「他跟我說是因為跟同學打架,而那個同學很有來頭的關系,所以他被退學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氣,來維持我說謊時需要的能量,「我不信。我不覺得建綸會鬧事。」
「嗯……尹伯父一開始也不信,可能是……一時沖動吧,年輕人就是這樣,血氣方剛的……沒關系,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想太多……」
我覺得暈眩,恍惚中掛了電話,然后開始恨這個世界。
我當然恨,從頭到尾沒有半個人愿意跟我說真話!
我把口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丟,鑰匙圈、零錢、原子筆……真想把怒氣一起拋掉!
突然,一張紙輕飄飄的飛了起來,有別于其它狠狠跌在地上的狼狽,我注意到它。
那是,Jeremy給我的名片……
***
「呵呵,我就知道那張名片會派上用場的!笿eremy的開場白滿是嘲諷,我懶得多作響應,直接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了下來。
這是間很高檔的咖啡廳,我晚自習請假,約了Jeremy見面。
我對咖啡沒什么興趣,要不是Jeremy堅持,我不可能踏進這種一杯咖啡的標價相當于一頓大餐的「黑店」。好在Jeremy承諾幫我付帳,這才讓我的心情沒有那么糟。
「先生,請問需要什么?」訓練有素的女服務生,在我入座沒多久便掛著甜美的笑容過來詢問,見我對咖啡沒什么概念,還利落地遞上一張menu,「現在我們有推出『寒冬送暖方案』,可以參考看看。」但我的茫然并沒有因此減去半分。
「給他Cappuccino就好了!笿eremy笑著幫我決定。我沒有意見,女服務生便退了下去。
「Cappuccino是滿平民化的一種,『一般人』的接受度比較高!笿eremy一派輕松地解釋著。我不清楚Jeremy的話該算是體貼還是另一種貶低,只能沉默。
Jeremy接著看了看我身上的制服,又說:「你可以先換件衣服再過來的,我不趕時間!购茱@然的,我們校服的設計并沒有達到Jeremy的審美標準。
我自然而然地注意了一下Jeremy的打扮,無法否認的,他的確是一個很會穿衣服的人,一身黑色把體態修飾的更勻稱修長,顯得神秘而高貴……但我知道,狗仔隊跟蹤我不是來看服裝秀的。
「說重點吧,」我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是來聊天的!」
「那么心急?」Jeremy輕蔑地笑了一下,「說重點就說重點,也沒什么不好……我先問你,知道Galen是同性戀嗎?」
第一個問題就把我難倒了!我不認為建綸是,可是心底又有一道不一樣的聲音……
我終究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應該要大聲反駁「建綸才不是Gay」,可是也沒有。
「很茫然呢!」Jeremy悠哉的說,「那我呢,你了解我多少?我是你的情敵……應該看得出來吧?」
我的胃抽痛了一下,皺眉。
「你怎么都不說話呢?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認識認識呢!」Jeremy笑得更放肆了,「真想知道Galen到底看上你哪一點!
「我們認識快十年了。」我牛頭不對馬嘴地接著話。
「喔?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是嗎?」Jeremy挑釁地笑了。
我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我已經在這場舌戰中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了,干脆裝啞巴。
「我想一下,該怎么講會比較清楚……」Jeremy的笑容隨即扭曲,像是摻入了好幾許名為嫉妒、不甘、委屈的苦料,「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你——為什么Galen喜歡的是你,而我卻只是他泄欲的工具!」
「匡啷」一聲,還沒來得及拿起來的咖啡杯又重重地跌回桌上。我聽得很清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你……你說什么?」
「看來你真的不知道我和Galen的關系,」Jeremy下了結論,「可憐!」
「為什么?」
「嗯?什么為什么?」
「一切!」我連珠炮似的問,「為什么說建綸喜歡我?為什么說你是他泄欲的工具?為什么覺得我可憐?」
「簡單來說,建綸對我非常好,我的人……全部都交給他了!笿eremy的笑容又回到臉上,但是這一次笑的很無奈,「后來我才發現,建綸看我的眼神里還藏著別人的影子,原來,我只是別人的替身!
「那個『別人』……是我?」
「嗯,大概是我們的長相有些相似的緣故。一開始,我當然很生氣,不過想一想,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要遇上一個緣分太不容易了……」我不曉得Jeremy怎么會直接把我歸為「同類」,但我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聽他講完,「所以,我不打算放棄,我不會讓Galen從我手中溜走,也不可能讓你搶走他!
我沉吟了好一陣子,然后淡淡地吐出一句「隨便你」。
Jeremy的笑靨立即僵住。
「可以告訴我『真相』是什么了吧?」在Jeremy眼中,我恐怕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但我不在意,我只說我想說的,「建綸被退學的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喔,我還沒說,是嗎?」Jeremy輕輕地扯了扯嘴角,「我和Galen的關系不小心曝光了。雖然兩個人都已經成年,在法律上不構成犯罪,但是校方可不這么想,隨便安一條『損害校譽』的罪名就把我們掃地出門了。」接著恨恨地補充,「說穿了,就是對同性戀的歧視!這個時代,哼,婚前性行為的少了嗎?怎么就不去抓?」
我安靜地聽完,然后輕聲說了句「謝謝」便起身準備離開,盡管飄香的咖啡一口都沒嘗過。
「我還在想你怎么能那么冷靜,」Jeremy笑著說,「原來……你不相信?」
「還是謝謝你提供我另一種可能!刮液苡酗L度地說。
Jeremy糾正我:「不是『另一種可能』,是『唯一的可能』!」
當真是個瘋子!我不以為然地皺了眉頭。
「你在想……憑什么要相信我這個陌生人說的話,對不對?」Jeremy問,我懶得點頭也懶得搖頭。
Jeremy接著說:「如果沒有證據,我是不會說話的!
我吃了一驚,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
「呵呵,有興趣了吧?」Jeremy站起來走到我身旁,咬著我的耳朵說,「Galen的右大腿內側有三顆小黑痣,而且剛好連成一線,很特別的……」不管我的耳根脖子已經滿是紅潮,Jeremy露骨的說:「幫他口交的時候,就會看到了!
我覺得生氣,激動地質問Jeremy:「你以為我們是什么關系?」
Jeremy冷冷地笑著:「喔?那我還真要好好問問:你跟Galen是什么關系?」
「神經!」我決定不再理他,直直地往出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