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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仆役 第8章 作者:決明
    魔姑不單單只是為她送一頓菜飯而來,她是來帶夢離開幽洞,并且帶來圣女備選的最后一位藍泠已返的消息。因為失去圣女資格,夢反而沒有任何得失的緊張惶恐,不像其它姑娘,總暗地里打聽彼此帶了什么東西回來,想拈拈自己勝算如何。

    夢沒計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來她虛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將近十七天,再過三日,便是圣女考驗的驗收日。

    她從幽洞出來后,才發現早已染上風寒,病得不輕,索性在房里埋頭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還怕以后沒得睡嗎?但她就是不想去聽姊妹們勾心斗角套著對方語病的用盡心機。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給她一襲潔白教袍,在她耳邊交代,她失去童貞之事,除魔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魔姑為她羅織一套說詞,就說她帶回一只罕見神鳥,幾天前不小心弄死它,才導致考驗期至卻拿不出“東西”,叮囑她不許向任何人吐露實情。

    一開始夢不懂魔姑用意,后來明白了,魔姑在保護她,一個因為意外而輸掉考驗的圣女備選人,總好過于一個枉顧教規,與男人胡來的失貞女子,天魔教對待后者,決計不會手軟,即便在她死后,唾罵可不會隨之稍減,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責難與排擠目光。

    教規明文列著,圣女只能為天魔教付出,身與心皆需以天魔教為唯一,就算僅是圣女備選亦然,一旦將身體交予另一個男人,等同于心里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東西,便是背叛!

    橫豎都是死,她就跟著其它姑娘一塊兒以“失敗”的光榮名譽死去。

    夢沒有反駁,柔順點頭,名聲對死人而言輕如鴻毛,墓碑被人唾幾口沬亦無關痛癢,但對活下來的親朋好友卻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后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視,她也會很難受。想當初,她因為資質佳,被選進備選名單,阿爹阿娘又欣喜又榮耀地抱緊她,告訴她這是無上驕傲,告訴她,要為爹娘爭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氣說,交給我啦!

    她與爹娘感覺淡薄,她太小便被帶離他們身旁,連姓氏都不被允許掛上,這是為了日后成為圣女時,要拋掉私心,不再屬于任何一家的子孫。

    反倒是魔姑姑與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歡他們,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們在三個月一次的探視中,能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訴說他們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臉,交代她要學習好功課、要乖、要認真。他們真的很好,只是對他們而言,天魔教的興旺更加要緊,所有教徒,都擁有一樣的想法,為了教,犧牲性命在所不惜,不僅是兒女的命,也包含了他們自己的,這便是天魔教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但,她好想有一個人,將她擺在最前頭,愿意為了她,拋下一切,什么教規啦什么尊嚴啦什么名聲啦,統統舍棄不要,只要她。在她死去時,會為她哭泣,為她詛咒天魔教不人道的鐵則,而不是一句“這是她的命,為教內獻上生命,是她的光榮”……

    真奢侈的心愿。

    不會有這樣的人,她短短十數年的這輩子里,都不可能遇得到。

    她笑著跟魔姑說,她喜歡可以俯視到明鏡湖的視野,希望死后埋在那兒,魔姑忍不住鼻酸,斥她胡說,但沉默半晌,輕輕說“知道了”

    魔姑離開后,夢睡意全失,坐在窗前發呆,直到天明,屋外陸陸續續傳來交談及腳步聲,眾人開始為了驗收大會忙碌,幾位心急的姊妹早已梳妝打扮好,連早膳都不用,趕往會場。

    夢不想在最后一天為難自己,當只餓死鬼,她要吃飽飽的再上路,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粒米才?辍T缟疟绕綍r更為豐盛,除了菜粥外,還有炒蛋,辣雞丁和她最喜愛的烤肥肉夾餅,因為好幾位姊妹不吃,她連吃掉兩三人份,滿足打了飽嗝,再慢慢晃回房里,更衣打扮,換上白色教袍,梳綰青絲,準備赴死。

    會堂大廳,座無虛席,教內眾人將里頭填得滿滿。

    堂廳砌以白玉瓦,光可鑒人,又潔如白雪,四周環繞著六根雕鳳白玉柱,直直沒入屋頂,撐起繪有巨大彩圖的沉重瓦梁,柱上鳳眼嵌入腦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暖光徐徐照亮廳堂。

    堂廳北側,用巨大香檜雕琢磨亮的教主寶座,居高臨下,足以環視白玉瓦堂任一角落,教主寶座左方,空下另張香檜椅,將給予今日勝出的新任圣女榮登。北側玉階下方,一排并列七張大椅,自是教內長老之位,而備選女孩被安排跪坐在東邊蒲團軟墊那兒,靜候上場向教中族人展現成果。

    夢被排在最后,因為她帶回的神鳥!子虛烏有的神鳥!死去消息,已在教里傳開,不少人為她惋借,不過眾人更相信這是天魔教護教神靈的指示,該成為圣女的話,神鳥絕不可能莫名淬死,是護教神靈奪去了夢的圣女備選資格。

    細碎的耳語,多多少少傳進她耳里,她忍住笑意,當這是荒誕笑話。

    原本吵嘈的大堂,瞬間鴉雀無聲,教主寶座上,坐定著一人,眾人單膝跪地,恭迎教主,教主長袖一揮,高喊“教主千秋”的聲音立刻歇止,長老朗聲宣布驗收大會開始。頭一位上場的是芳心,纖細嬌小的她,款步踏進白玉瓦廳正中央的圓狀教場,涮開手里長劍,旋舞起來。她帶回一套劍法,劍勢頗為凜冽,剛與柔兩者并行,當手腕放輕,劍身軟若流泉,當灌注力道,劍氣赫赫逼人,能在短短數月練好劍招,贏得如雷掌聲。

    芳心舞畢,香汗淋漓,收息斂勢,長劍入鞘,揖身退下。

    第二位是鬢華,她帶回的內功心法,略遜色于芳心,由眾人掌聲中已能聽出端倪,下場時,她垂頭喪氣,才坐回軟墊上時,眼淚已經成串落下。

    第三位菊,人還沒上場,她擒回來的野獸黑熊掙脫鐵鏈,大鬧廳堂,咧開血盆大口,四處瞎跑,見人就追,吼聲響徹圣堂,最后是靠長老出手,毒昏黑熊,把它扛出去,并斥責菊帶回危險兇物,險些傷及無辜人物。

    夢撲哧一笑,不為黑熊追人的鬧劇,而是她不由得想到,要是她帶回聞人滄浪,她看情況大抵也會是混亂麻煩的,想象聞人滄浪像只黑熊,大鬧天魔教,那情景,恐怕比那只黑熊更難收拾。

    第四位是苑東,自幼以來她便對藥草充滿興趣,這回帶回的東西自然不脫藥藥草草這類。第五位是玉簪,她帶回最實際的東西!一大箱澄黃金子,得靠五、六個男人才能扛進廳堂,眾人驚呼,長眼睛以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黃金,長老亦嘖嘖稱奇,其中一位長老順勢問了:“你這金子哪兒來的?”玉簪一時支吾,再被逼問,才道出她是找了一處賭場,鎮日埋首其間,靠著耍些小手段給賺來的,當下換來諸多噓聲。

    第六位,軟墊位置是空的,凌霜沒有回來,有可能是逃了,也有可能是遇上危險死了,長老們會派人去查清楚,若是前者,凌霜將會得到一紙追殺令,眾人見而得以殺之;若是后者,亦會告知眾教友,讓眾人知曉凌霜的努力,還她清白。

    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位,藍泠。她步入場中,手里牽著一名小娃兒,眾人不解其意,難道那娃兒就是藍泠帶回來的“東西”嗎?

    小娃娃粉粉嫩嫩,嘴里吮著拇指,圓溜溜的大眼既好奇又惶惑地看向身處環境,小小蠔首正忙碌左瞧右看,與夢對上視線時,夢對她微笑,可愛娃兒也露出了不齊的牙,發出咯咯笑音。

    驀地,長劍貫穿小娃兒的胸口,娃兒仍在笑,等到疼痛炸開,她皺臉要哭,生命已經消失。

    在場眾人皆驚嚇站起,連向來威嚴的長老同樣大驚失色,正要拍桌責罵藍泠的兇殘,只見藍泠取出藥罐,涂抹在小娃兒傷處,不到半盞茶時間,小娃兒哭喊疼痛的響亮哭聲震天刺耳,哇哇不絕,藍泠舉高藥罐,自豪說道:“這是續命膏,能起死回生,日后教里有人性命垂危,只要有它,便能保住性命!”苑東的療傷傷藥瞬間被藍泠的續命膏給比了下去。

    “太神奇了!那娃兒活過來了!活過來了!”場外傳來驚喜嚷嚷,開始此起彼落的贊許,以及持續良久良久沒中斷的掌聲,幾乎要揭掉屋頂,夢也忍不住鼓掌,甘拜下風,原先最有贏面的芳心,鐵青著俏顏,半點笑容都擠不出來,僵直跪著。

    “好,接下來,大家將手上木簽填妥你們心目中認定的圣女人選,投入白玉鳳柱旁的箱里。”長老朗聲道。眾人聽令行事,魚貫把寫好名字的木簽投入木箱。

    數量不少的木簽,全數計算好應該是晌午后的事,不過似乎情況一面倒,誰勝誰負,從備選姑娘的臉色中已能窺探一二,藍泠微笑始終飛揚,雖不張狂,卻顯得自信滿滿,芳心與其它女孩,垮著蒼白臉龐,豆大淚珠掛在頰上。

    午時一過,眾人重新集合在大堂內,靜待長老公布結果。

    毫無意外,藍泠打敗所有姑娘,贏下圣女,長老語畢同時,場內所有人皆向藍泠行大禮跪拜,包括藍泠的親爹娘,從此刻起,她不再是他們的女兒,她的身分變為崇高至極,與教主平起平坐。

    報喜之后,便是報憂了。新圣女誕生同時,輸掉的敗者必須要剔除,畢竟不是每個姑娘都輸得心服口服,為避免作亂,新圣女在眾人崇敬目光恭送下,緩緩步上玉石階的同時,幾杯毒酒亦送到女孩們面前。貴華失聲啜泣,芳心強忍眼淚,不許它落下,其余幾位有的面無表情、有的苦皺神情,唯一笑著的,只剩下夢。

    “芳心!”場外,有個男人扯喉撕叫,這兩字,吼得多么疼痛。

    芳心沒有抬頭,美眸僅僅盯著盛滿粉色液體的杯子。

    “芳心!”男人被左右兄弟架住,不讓他闖出去惹禍。

    那是芳心自幼便認識的青梅竹馬,惑厚老實的鄰家大哥,喜愛芳心十數年,礙于天魔教教規,始終不曾將情意說出口。

    “芳心姊,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后就沒機會說了。”身為旁觀者的夢,輕輕地搖搖芳心的手臂:“我們倒好,死了一了百了,被留下來的人呢?那可是一輩子的傷痕!

    芳心揚睫,凝觀夢,夢給她鼓勵的笑容,芳心深深吸口氣,提起勇氣,望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清麗臉蛋鑲嵌著水亮大眼,輕聲對他說道:“飛哥,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非你不嫁,一定……所以,這輩子,別等我了。”說完,隱忍許久的眼淚終于潰堤,她泣不成聲,以為此生都不可能說出來的心意,在此刻,她說了。

    “說得好!”夢替她叫好,拿起毒酒就要當成賀酒和她干杯,說之前,她不吐不快,酒杯高舉,大聲嚷嚷:“我也要說我也要說!聞、人、滄、浪!雖然你很混蛋!可我喜歡你!我好喜歡好喜歡你!”歷任落敗的圣女,哪時曾見過這般熱鬧的宣言,而且就像會感染一般,連秀秀

    氣氣的苑東也跟著說上幾句:“我、我……我討厭學習圣女的那些功課,我的心愿是當名女大夫,成天混在草藥堆里,快快樂樂的……若可以選擇,我不要得到備選資格,不要被挑進來……”

    成為備選,沒有人問過她們要或不要,她們的命運早被人鋪好,該怎么走、該做些什么,都由他人決定,她們咬牙忍下辛苦,心里卻不可能不怨、不遺憾,那些怨言,在臨死之前,不吐不快。

    “我覺得外頭的世界好寬闊哦,遇上好多好多人,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好,但……我不討厭他們耶,我要走時,他們還送我東西,要我改天回去再陪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喝酒……”玉簪說著說著,又笑又哭,臉上神色精采豐富。

    “我最慘了啦,為了捉那頭熊,我睡在山里半個多月,被蚊蟲咬得滿頭滿臉,它好像在戲耍我一樣,一下出現在我面前晃,一下又逃得飛快,可惡的大熊―害我……和它培養出感覺來……”菊此時只擔心黑熊被毒昏過去之后,是否會有生命危險。

    “嗚……嗚……嗚……”愛哭的貴華,含糊嗚咽了什么,只有她自己聽得懂。

    “敬,下輩子!”芳心執杯,舉至半空,淚花朦朧,與情人遙遙相望。

    “敬,聞人滄浪!”夢舉杯相碰,糠得清脆好聽。誰呀?在場眾人都不認識的人名,但誰也沒去問夢。

    “敬,女大夫!”苑東頭一次放聲吼叫出來,好痛快!

    “敬,客來賭場!”玉簪想要喚得很大聲很大聲,最好大聲到能讓遠方的那幫豪爽兄弟都能聽見。

    “敬,大黑熊!”菊操杯跟上。

    “敬,嗚……”貴華到最后,仍是說得混亂。

    幾個姑娘,幾只酒杯,輕輕互擊,再各自收回,抵向檀口,幾人動作完全一致。

    眾教徒何時曾見過哪一次的驗收大會是這般收尾?不由得一個個瞠目結舌。

    距離上一任圣女選出時日莫約是十五年前,當時賜死的十名姑娘,哭得肝腸寸,有人不服、有人怕死、有人想逃,最后由幾位壯漢架住硬灌毒酒,場面教人見之不忍,姑娘們扭曲的臉孔,充滿憤恨與不甘,雖然為天魔教獻上生命是光榮之事,一旦面臨了死亡,說心甘情愿未免太強人所難!

    但,把毒酒喝得如此爽快,彷佛接下來她們各會喊出一句“再來一杯!”的詭譎氛圍,連圣女登上香檀寶座這等大事,也不及幾個丫頭豪邁干杯的氣勢來得教人為之喝采。

    “怎么這般辣呀?”夢吐舌,猛晃小手對著它揚風。毒酒色澤粉若櫻瓣,哪知味道又刺又辣又燙喉,險些害這幾個一口灌下的姑娘嗆到,果然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喝吶!耙悄芘浯呛J,還不會這么難下咽……”

    “冰糖葫蘆?那是什么?”芳心也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順氣。

    “我知道,我見過!”玉簪搶白,在客來賭場外頭,總有人扛著它們在叫賣,不過她太專注于賭桌上,倒不曾嘗過。

    “它是很美味的東西哦!一根竹簽上,串了六七顆腌李子,再滾進熱融的糖水里,李子外層包上的糖,冷卻之后,會變得晶瑩剔透的糖衣,又甜又脆,配合里頭腌李子的酸,滋味又矛盾又特殊,好吃極了呢!”

    光聽見腌李子,大家口腔自動自發泛出唾液,再聽見剔透糖衣,嘴里又是一陣甜,方才毒酒的難咽,彷佛也被腌李子和糖的滋味給化去。

    “一顆一顆,紅通通、圓滾滾的,那紅,像極了胭脂……”

    也像極了此時昏厥倒下的苑東,白紫唇畔溢出的一抹血紅。

    緊接著,貴華也嘔出一口血,失去意識,下一個輪到玉簪……

    夢還在說著,身旁芳心砰的一聲倒臥在地,也沒能打斷她:“我最愛第一口咬下它,腌李子破開,里頭酸甜汁液冒出來,碎掉的糖衣混著一塊兒,在舌尖上跳舞,酸得教人皺眉,又甜得教人著迷……”貝白的牙關,染上腥紅,連同一開一合的唇瓣,也被抹得透紅,那是從喉間深處反嘔出來的血絲,它們害得她口齒開始不清不楚,阻礙她的伶牙俐嘴,越冒越多、越冒越兇,大量濡濕她身上那襲白色教袍,她不死心,硬是要將話說完:“可是……有個討厭的人……每次都在我膜拜、膜拜……最后一顆糖……葫蘆時,就會恰恰好跑出來……踩扁我的糖葫蘆……他還……欠我好……好幾顆糖葫……”最末幾字,只剩氣音,微弱得不及她喘息聲來得大,平時輕易就能脫口的言語,此時此刻困難無比,就連呼吸,都短而急促。

    她無力仰倒在白玉瓦上,唇瓣仍一開一蠕地說著話,離開口中的,不是聲音,而是蜿蜓的血泉,她開始覺得冷了……雙手雙腳都凍僵了,變成不是自己的,她無法握拳或蹬腳什么的……

    好冷,她想磨搓手掌,想用暖暖氣息呵煨它……

    好疼,全身無一不疼,像在火里燒一般,極痛,卻又冰冷……

    好吵,耳邊嗡嗡作響,許許多多的聲音,混亂圍繞,是那頭大黑熊又跑回廳堂里大鬧了嗎?為何她聽見每個人都在尖叫、每個人都抱頭鼠竄?

    她想仔細聽,但力不從心,她僅存的力量都耗費在呼吸上,每一口,都教她冷汗涔涔,被滲出血水所濕濡的雙眼,捕捉到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眼光景。兩根巨大白玉鳳柱,被人一掌擊碎,一只展翅大鷹凜冽飛馳,鷹翼上有著金亮的紋路,急促地、狂亂地,斂翅,降落她身邊。出血的雙耳,聽見最末一聲叫囂,憤怒、慌張與恐懼并存的咆哮―“夢!”

    在她身邊的,并不是鷹。那是聞人滄浪,尋她尋得幾近瘋癲的聞人滄浪。從嚴家當鋪聽見公孫謙道出關于天魔教圣女考驗一事后,他心急如焚地動身開始找她,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天魔教,豈能難得倒他!

    他真的被難倒了。

    江湖之中,問不出任何關于天魔教的詳細事跡,天魔教并未深入武林各派,他們雖稱為“教”,目的卻不為成為人人崇敬懼怕的江湖大派,他們沉迷于侍奉自身塑造的神“天之魔尊”,故步自封地研究煉毒,連他們的根據地也被訛傳在遙遠西方國度,夢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不曾留下蛛絲馬跡,她的一切,他所知曉的竟是如此貧瘠!

    他被江湖萬事通的錯誤消息導向西方,沿途邊問邊找,急得坐立難安,每每腦海中回蕩起公孫謙的話,他險些就要氣血攻心,走火入魔……賜死,一個不留,以免復息。

    絕不!他絕不讓她遭遇那般情況,誰敢動她,他聞人滄浪便將誰砍為粉!

    數不出多少夜里,他夢見她渾身浴血而驚醒,發出痛苦呻吟地以掌捂臉,另一只手,掄成硬拳,懲罰自己一般地握出一手血濕。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

    不!我不會讓你死!

    聞人滄浪不只一回在心中立誓。

    我不會讓你死!

    我可以原諒你種種戲耍及頑皮,但我不會原諒你以死離開我!

    夢……

    聞人滄浪加快尋人步伐,卻不得不感到挫敗,他一路走來,天魔教的所在地仍是毫無頭緒!他只是茫然往西方走,在尋找夢,尋找著他的夢……

    就在此時,他在一處小小市集里,遇見一個年輕姑娘與她的夫婿,一切才終于明朗。

    那位姑娘名喚凌霜,正是天魔教圣女備選之一,她本想在鄰西的城鎮尋找一東西,卻沒料到遇見了教她傾心相隨的男人,她為他,甘愿背棄天魔教的一切,什么圣女什么考驗,她都不奢求,只求與情人終生廝守,即便一輩子都必須過起躲躲藏藏的恐懼生活,她亦無怨無悔。她得知聞人滄浪在找尋“夢”―那位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活潑姑娘,總是霜姊長霜姊短地甜甜喊著她的夢!這個男人,雙眼腥紅,眸里填滿了渴望、擔憂、急躁,以及瘋狂,她看見一個瀕臨極限的孤傲男子,為再見夢一眼。

    凌霜告訴他:你一路走來的路線,完全不對,天魔教并不在這方向。

    凌霜宛如汪洋中一根浮木,被聞人滄浪雙手緊緊鉗制,問出天魔教的正確所在地,然后,他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將時間浪費在小事上頭,盡全力在折返奔馳,盡快補回錯行的百里路程。

    遲了,他仍是遲了!

    她在他的懷里,沒了氣息,嘴、眼、鼻不斷不斷不斷汨出鮮血,紅色眼淚,將巴掌大的臉蛋濡得妖艷恐怖,血珠子,再沿著頰弧,一滴、一滴、一滴,淌落他的掌心,燙得他抽檣,又凍得他發顫……

    “夢……”聞人滄浪拍打她臉,啞聲喚她,她沒有動靜,臉色除了慘白,更摻雜一絲暗青,她軟軟靠在他懷里,像尊被剪斷絲線的傀儡娃娃,這樣的依偎,不帶任何溫暖親昵,只讓人覺得絕望。

    聞人滄浪眸光越發冰冷,極黑的眼瞳染上玉柱雕鳳的夜明珠寒光而變得凝霜般銀冰色,在眾人抽息聲中,他疾如奔雷,眨眼之間來到天魔教教主寶座前,以血污的大掌扣緊天魔教教主咽喉,五爪收緊,寒聲道:“解藥!”他的逼迫,伴隨著指節下捏緊頸骨的咯咯聲。

    “沒……沒……”教主蒼老威嚴的貴氣,此刻蕩然無存,牙關打顫,一旁的藍泠早被嚇得無法動彈,只能驚恐看著他對教主施暴。

    “沒解藥,我滅了你們天魔教!”聞人滄浪咬牙,就要將老教主擊斃!

    “慢著!”魔姑奔上白玉階,慌張阻止:“你就是夢天天念在嘴里的那個男人嗎?”

    聞人滄浪不看她,此時一心只想逼他們拿出解藥救人!

    “夢喝下的毒,是無解的,當初第三代圣女便是以它贏下考驗,你就算殺了教主,夢仍舊是!”

    魔姑話沒說完,聞人滄浪將老教主甩飛出去,像拋顆皮鞠般容易,老教主直直撞向白玉鳳柱,口中噴出血柱,再軟軟滑下,完全失去意識,聞人滄浪瞧也不再瞧他,冷冷走向藍泠!

    “我沒有解藥!”藍泠動彈不得,刷白芙顏,猛搖頭,想逃,卻又自知絕對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里,她拳兒一緊,握在掌心的榮耀之物提醒了她:“不、不然這罐藥你試試……它、它它它可以治看看……”那是教天魔教眾人驚呼連連的神奇藥膏,續命膏,眼下確實能用來轉移男人的殺意。

    聞人滄浪一把奪過它,輕功飛回夢身邊,扶起她,內力震破膏瓶,滿滿一手的藥膏溢于掌心,他以指腹挖了一匙又一匙,猛往她嘴里塞,無論他塞多少,血絲都會從藥膏之中重新淌出,彷佛在告訴他,光憑這種玩意兒是拚不過我的!

    “你這個自己招惹上我的家伙,說來就來,說走就要走,你從不問過我,總是任性妄為、貪玩不懂節制,將我的人生弄得一團糟之后,你就想走了嗎?!別想!我不會放你走!你別想離開我!”聞人滄浪沉聲恫嚇,環抱在她肩上的手掌力道重得幾乎要穿透她的膚肉,他濃重粗喘,像憤怒至極,又更像無能為力的茍延殘喘,他的氣焰在吼完那幾句狠話之后,虛軟下來,變得懇求、變得無助:“那夜是我不好,你可以氣我、可以不原諒我、也可以反過來惡整我,怎樣都可以,但不要離開我,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夢……”

    魔姑自始至終看著,嘆著息,緩緩走過來,廳堂里的眾人早已四四散散,逃的逃、躲的躲,堂里除了緊抱芳心尸身放聲大哭的阿飛嘶嚎外,只剩聞人滄浪喃喃喊她名字的呢語。

    “她以為,你在生她的氣,她很怕你不原諒她,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丫頭哭得那么傷心、那么手足無措!蹦Ч貌⒎遣慌逻@個男人會突然大開殺戒,她只是想替夢做最后一件事,讓夢能走得釋然。她很清楚,夢嘴里雖然沒多說,卻教人瞧得清清楚楚,夢有多遺憾于最后與他分離時,竟是得到他的反目成仇。她一定很想跟他和好。

    “為什么不救她?為什么眼睜睜讓她死?!”聞人滄浪背對魔姑,森冷低唁。

    他問的是,為何見她飲下劇毒,而冷眼旁觀?

    “這種景況,我見過兩回了,這已是我們的……教規,我無法插手!蹦Ч靡埠芡春拮约褐荒苣克瓦@些女孩們赴死,她與她們朝夕相處,感覺濃厚不在話下,每個女孩都像是自己懷胎所生,她們的死,彷佛在婉她的肉一樣疼痛,尤其,當這些女孩被帶到她身邊時,她就必須做好在這群丫頭之中,只能活下一個的準備,這對她何嘗不殘酷呢?

    “我聞人滄浪,誓滅天魔教。”帶著仇恨,他一字一字冰冷說著。

    魔姑心一驚:“你!夢的爹娘也在天魔教,她不會樂見你動手……”

    “他們連她的死活都不顧,我又何須顧忌這些?”

    “就算你這樣做,夢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何苦呢?”

    “不許提死字!”聞人滄浪狠若夜叉,用眼神砍殺魔姑。

    魔姑被他眸里的殺意嚇退一步,嘴仍不愿閉上:“不提她就真的不會死了嗎?她飲下的毒,沒有解藥,是我們天魔教最極致的奇毒,它被配制出來,就沒有抱過讓飲者活命的打算,所以,我們稱它為‘無解’,普天之下,無人能解,它毫無克星!蹦┝,魔姑附帶輕嘆。她這幾天的嘆息次數都快比整年加起來還要多,隨著吁嘆,她無意義說了一句:“要是書上提的藥人是真有其事,興許尚有一絲生機……傳說藥人能解天下眾毒,但世上怎可能有藥人呢?沒有誰可以被喂以成千上萬的毒物而活下來吧?不可!”

    聞人滄浪打斷魔姑的話:“世上確有藥人存在。”

    聞人滄浪朗目如星,重新亮活起來,魔姑的無心提點,就像是特敕、就像告訴他,夢有救了。

    他攬緊懷里的人兒,唇瓣抵在她的發漩上,吁息,雙眼濕濡,輕聲說道:“嚴家當鋪就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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