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咋舌說道:“這煙火……怕要幾十貫錢罷?”
卻聽郭安笑道:“這我倒知道,方才在超市里就見過的,標價二十貫錢,還是銅錢,寶鈔要三十貫呢!
茱萸心疼道:“這么多錢,還不如多買幾個四百文那種普通的!
那老頭笑道:“倒也是,花這么多心思研究些沒用的奇技淫巧,這個匠人也該打,買這個奢侈品的也該打……這位……兄弟,你方才說,銅錢與寶鈔,價格不對等?”
郭安聽聞老者相詢,不覺非常詫異。銅錢與寶鈔價格不對等,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怎么這個老頭子卻不清楚?當下回轉身來,向老頭行禮,說道:“這價格已經相差一半了……”
正在這時,天空之中又綻開了一蓬極大的煙火,將四周都照得透亮了。加上四周燈籠的光輝,郭安郭累兩人,清楚的看到了面前那個老頭的臉龐。郭安看著那張臉龐,與數十年前軍中見過的那張臉龐重合起來,身子一僵,竟然忘了該怎么回答了。
郭菀央雖然是個大人了,可是這樣好的煙火卻還是第一次見到。見到火光,就忙著將頭轉向天上,也沒有注意到郭安郭累兩人臉色突變。耳朵卻依然豎著,聽郭安停頓說不下去,當下就說道:“老人家有所不知,國朝這個寶鈔政策是好的,可是這些年發行太多,百姓都有些不相信,所以難免貶值了。”
看見煙火消失,才轉過頭來,發覺自己扭頭與老人家說話不很禮貌,當下不好意思的一笑。
老頭眼睛看著郭菀央,說道:“小哥你是說,朝廷發行寶鈔的措施是錯了?朝廷嚴刑厲法,規定寶鈔與銅錢等價,現在朝廷給官員下發薪水,都是用寶鈔的……可是百姓為何還是不相信寶鈔?”說到后面,話音里已經隱隱帶有殺機。
這一次,連郭菀央也聽出來了,也別出別的味道來了!
寶鈔與銅錢不等價,人人皆知,即便是深閨中的丫鬟小姐,要月錢的時候也知道要銅錢不要寶鈔。不知道這一事實的人,除非是關在皇宮或者深山里面,不與銀錢交往的!
可是這個老頭不知道這一事實,卻知道朝廷嚴刑厲法規定銅錢與寶鈔要等價這一事實。
而且,話音里面,帶著隱隱的威勢。
就是再遲鈍的人,也知道這個老人不尋常了。
郭菀央這才想起,方才與這位老人直面相對的時候,似乎看到了一個……朝天的鼻子。與公主一模一樣的朝天鼻子。
心中咯噔了一下。強自鎮定不使臉上變色,無意之間將眼睛移到花燈鋪子的上方,就看到了一盞大大的燈籠,上面有一個字:高。
正陽門外,高家花燈鋪子。
對照起來……郭菀央什么都明白了。原來朱高煦要自己上這邊來,不是為了與自己私會,卻是為了將自己介紹給這個老人。
只是再也想不到,與這位老人面對面的時候,居然直接就談論到了這么嚴重的話題。
這個老人的脾氣,郭菀央曾經在史書之上讀到一二。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他甚至制造了大冤案之一的空印案,據說前前后后殺掉的官員有數萬人,其中不乏愛民的好官。他要求自己的政策能夠不折不扣的執行下去,他定下的規章制度絕對不能被破壞……
現在這個老人,在自己的嘴巴里,聽說了這樣一件事。銅錢寶鈔價格不對等,他的權威竟然被全國百姓觸犯!
應答不善……朱元璋不會殺百姓,但是這朝廷上下,也不知有多少人會人頭落地!
郭菀央鎮定了一下,F在不能說朱元璋的國策不對,也不能說百姓執行得不對。說朱元璋不對那就是自己找死,說百姓執行得不對又不知有多少人頭會落地。
只覺得口干舌燥,頭腦之中一片空白。仔細斟酌了一下言辭,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老人家,您也知道,每年發行的寶鈔,是要有銅錢作為儲備才能發行的。可是國朝因為連年戰亂,現在國庫之中銅錢不足……這其實也不怪朝廷。寶鈔數量超過了國庫里面硬通貨的總量,寶鈔就要貶值成與國庫之中貨幣儲備差不多對等的價值,這是自然規律,也不能怪百姓。小子讀書,也曾看過宋朝時候的舊案,那時交子也曾貶值。可見這事情……著實怪不得人!
要將貨幣原理對一個老農民解釋清楚,這實在是一件比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還要艱難的事情。要深入淺出,要用這個時代人能聽懂的語言,盡力而為,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朱元璋聽得半懂不懂,皺眉說道:“如此說來,這就是皇帝陛下寶鈔這一國策不對了!
郭菀央只覺得頭大如斗。聽皇帝語言里的殺機似乎淡去,才找回了自己的思路,當下毫不遲疑說道:“老人家錯了,如果沒有皇上這一國策,國朝無錢可用,只能陷入以物易物的境地,那時情況將十分糟糕。定下寶鈔國策,卻能促進交易流通,令我朝經濟從戰亂之中得到迅捷恢復。雖然也有弊端,但是畢竟利大于弊。今天能歌舞升平,寶鈔國策,當有大功!
朱元璋捋著胡須說道:“只是如此,寶鈔馬上就要廢除,可是一旦廢除,又傷百姓,卻是如何是好?”
郭菀央簡直想要翻白眼,心道我又不是經濟學家,我知道的這一點不過就是當初課本上學到的,難道還能充當國家經濟顧問?心中卻也知道,朱元璋現在正心憂著這件事呢,問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那也是疾病亂投醫了。
看郭菀央訥訥說不出話來,卻聽邊上的老婦含笑說道:“老頭子,這些大事,是朝廷上大人們考慮的事情,我們想這么多做什么……小哥卻是哪里人,來猜兩個燈謎如何?”
那老婦說話,朱元璋登時笑了起來,威勢頓失,笑道:“也是也是,老漢我就是喜歡擺龍門陣……”
郭菀央撓頭,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小子也只是胡說八道而已,老人家姑且聽之姑且忘之……其實要讓寶鈔不傷百姓,其實還是有辦法的!
這邊郭菀央與朱元璋說話,郭安郭累已經冷汗涔涔。想要提醒一句,可是根本找不到機會?粗吷弦轮鳟悈s是始終不曾離開的雙目灼灼就盯著自己公子的看燈人,心中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問道:“有何辦法?”
郭菀央沉思了一下,說道:“國家成立專門機構,負責寶鈔與銅錢的兌換,各地都設置這樣的機構,堅持兌換比例為一比一。只要朝廷做出這樣的姿態,百姓自然相信寶鈔……”當下盡自己所能,將自己知道的現代銀行連鎖機構說出來,只是邊說邊想,難免要磕磕巴巴。又說道:“只是這雖然是辦法,可畢竟執行還是要靠人,所以制度方面一定要周到,這就非我所長了!
朱元璋一邊聽一邊想,好久之后才說道:“小哥這樣說,想來還是有可行之處……小哥這些,都是自己想象而來,還是前朝有過舊例?”
郭菀央老老實實的說道:“宋朝的時候有過類似現象,我讀書的時候胡思亂想的……或者不可行,老人家您……別寒磣小人了,小人還是一個孩子,就是膽子大了一點愛胡思亂想一點而已……”
朱元璋哈哈一笑,說道:“好好好,咱們不擺龍門陣了,咱們來猜謎……小哥在大事上有見識,這些小事上卻不知有多少能耐?”
郭菀央的臉愈加紅了,只說道:“老人家,小子不會猜謎的……”一副害羞之極的形貌。
那老婦笑著將一個宮燈上的字謎扯下來,說道:“小哥有學問,猜謎肯定行的,猜中了這個,老婦再送你兩盞花燈……喏,這可都是用細絹扎的,能用好幾年呢……就這盞鯉魚跳龍門燈罷,你這樣一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兒,提上這盞花燈,這滿街的眼睛都非定在你身上不可。”
聽著老婦這樣說話,郭安看著那盞花燈,眼睛就要冒光了。
想不到啊,公子出門一趟,竟然有這樣的機緣!
鯉魚跳龍門,這是什么意思?這是這兩位普天下最尊貴的夫婦,給公子一個許諾呢!
茱萸倒是不知道老夫婦的身份,只盯著那鯉魚跳龍門燈,笑著說道:“公子馬上就要參加府試院試了,得了這么一盞燈,倒是一個極好的兆頭!
郭菀央只覺得頭大如斗。今天風頭已經夠了,今天風頭出得越大,來日與郭玥交接就越加麻煩。雖然說得了這個至尊的許諾是一個好事,可是自己心中還有一塊心病!只是訥訥笑道:“小子急智上卻是不足,這些謎語……多半猜不出來!闭f著話,接過了老婦遞過來的紙條,就著燈光閱讀了,卻不由一呆。
那紙條之上的謎語簡直就是鄉間俚語,淺顯之極。上面字跡銀鉤鐵畫筆力遒勁,只是結構卻是亂七八糟,難看之極,顯而易見,這謎語是出自朱元璋之手。
朱元璋的謎語,自然不能馬上猜出來了。低頭沉思了半日,還是搖搖頭,說道:“小子……還是猜不出來。茱萸,拿一文錢出來!
朱元璋大笑說道:“猜不出就猜不出,與小哥一見投緣,哪里能收你的錢?”
郭菀央笑著從茱萸手中拿過一文錢,笑著說道:“雖然這般說,然而規矩不可廢。”
這句“規矩不可廢”深的朱元璋之心,于是大笑著將錢給收了。
那老婦將鯉魚跳龍門燈塞到茱萸手中,笑著說道:“小姑娘,這盞燈送給你公子了,你拿著。”
郭菀央連連擺手說道:“沒有猜出謎語,這燈如何能收!毙闹胁聹y老婦的身份,能跟著朱元璋出來而且能表現如此自如的,應該就是天下第一尊貴的女人了。
茱萸笑著說道:“公子您別客氣,有道是長者賜不敢辭,何況大過年的,這么吉祥的兆頭,您不收我幫著您收了!
郭菀央謝過老婦,吩咐茱萸收了。當下也不敢多呆,于是就與茱萸郭安郭累,告辭離開了。
他們前腳才走,后腳就不知從哪個地方鉆出一個閑人,前來高家鋪子看花燈,低聲稟告:“是武定侯家的小公子!
朱元璋的臉緩緩沉下來,隨即又松弛下來,對自己搖了搖頭。
撿起那張謎語,問自己妻子:“這個謎語很難嗎?”
馬皇后笑著回答道:“妾看來是難的!
朱元璋微微搖頭,說道:“這孩子才十歲,心機也是恁的深沉。如此才智,明明不難的謎語,卻要思想上半日還說猜不出來。明擺著……”后面的聲音里,卻又帶上了一絲隱隱的殺機。
馬皇后心中一驚,笑道:“或者是只想著大問題,這些小游戲上就少下了功夫。畢竟只是十來歲的孩子,猜不出也正常不過!
茱萸提著花燈,興高采烈往前面走;郭安郭累兩邊護衛著,兩人時不時的對視一眼,都是眉開眼笑。兩人都與郭玥相熟,見郭玥有這等好運氣,都是極為喜悅。
郭菀央往前走,走著走著,臉色卻突然白了!
方才只想到這是朱元璋出的謎語,不能直接猜出來了,生怕猜出太爽快了得罪了朱元璋。只是沒有想到這謎語實在不難,自己這般表現,說不定……反而在朱元璋眼中,留下奸詐的壞印象!
這個皇帝是歷史上的第一多疑皇帝!
思想著,當下立馬轉身,說道:“茱萸,我將那謎語猜出來了!”
茱萸一把拉住,說道:“難道還要回去,向那老人家將一文錢要回來不成?”
郭菀央苦笑了一下,卻不能解釋,說道:“既然猜出來了,我總要回去說一聲,免得白拿了人家花燈!
拔腳就往回走。之前是順著人流走,現在回去,卻是逆著人流走,好生吃力。茱萸又拎著花燈,生怕與人碰撞了,一疊聲的叫喚。
郭菀央當下回頭,叫道:“你將花燈給熄了,交給郭安叔叔保管,我們先擠回去再說!
兩人說著話,就往回擠。好半日才擠回原先的地方,郭菀央就蹦蹦跳跳上前說道:“老人家,那謎語我猜出來了!我可沒有白拿您的花燈!”
朱元璋正與馬皇后說著閑話,他這花燈鋪子設在比較外圍的地方,邊上又圍了一群裝扮成百姓的侍衛,因此也沒有多少生意。卻驀然聽見外面傳來突兀的一聲響,卻是之前郭家那個小孩子,歡天喜地又回來了。當下笑起來了,臉上皺成了一團菊花,說道:“你果然猜出來了?”
郭菀央笑嘻嘻的將謎底說出來,說道:“其實這個謎語不難猜的,就是剛開始的時候我腦子就轉不到那上面……”
馬皇后見郭菀央擠得滿頭是汗,心中替這孩子慶幸,嘴上卻笑道:“怎么這么急就回來了,滿頭都汗,快擦擦!睂⑹纸磉f過來。
郭菀央接了,抹了一把,笑著說道:“走出不多路就猜出來了,可是回來人的確多,這么大冬天也擠出一身汗呢……只怕等下人還要多起來!
卻聽茱萸笑嘻嘻接嘴說道:“人太多了,大家有錢過節日是好事,只是這樣子,只怕煙花掉下來,爆竹砸下來的時候,會有碰撞的事情呢。公子,要么我們回去算了!
大過年的,茱萸也不能說不吉利的言辭,只能說“碰撞”。
郭菀央笑著說道:“應天府的人,還有三營的官兵,都全部出動了吧。只是所有的人都這么亂擠,還真怕出事……其實應天府定下交通規則就好得多。”想到了就說吧,畢竟面見皇帝機會不多,而制定一個系統的交通規則則是利在千秋萬代的事。朱元璋定都南京的時候,雖然給南京制定了一個整體規劃,但是因為南京之前就是一個大都市,很多街道的格局就要受到影響,交通堵塞就成了常見現象。
制定交通規則不能完全解決這一現象,但是至少可以緩解這一現象。
出風頭就出風頭吧,好在這事情也不算太復雜,等下教給郭玥也不是難事。
朱元璋倒是愣住,笑著說道:“交通還有規則?”
郭菀央認真的點頭,裝出孩子向長輩賣弄的模樣,將自己知道的說了,說道:“這些都是我瞎想的……是因為看一些兵書,就覺得如果普通行人走路,也能遵循軍隊規矩,估計要好得多。”
朱元璋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孩子還真的有些奇思妙想!
正說著話,卻聽見那邊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突然傳來。
郭四?很熟稔的口氣,郭菀央回過頭,卻見朱高煦帶著兩個從人擠過來。不由怔了怔,說道:“原來……是二公子,您怎么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