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過了縣試,就忙著過年。應天府幾個過了縣試的書生,送來了帖子,約郭玥出去一起會文。郭菀央生怕走出多了,認得人太多,將來與郭玥不好交接,就借口家中才發生過事情,無心出游與人交會,一概拒絕了。卻不想丁氏知道了這件事,卻將郭菀央叫來教訓道:“雖然家中才發生過事情,但是你若是要給你姨娘爭臉,就要下足了心思將這個考試給考出來。等你考出來,不管你姨娘在哪里,也是高興的。你也不用擔心出外與人交游要花錢的事情,我另外給你備了兩個荷包呢,該買什么就買什么,該怎么花就怎么花。”
居然主動送錢來了。郭菀央不免心中暗笑,這一頓好打果然起作用了。
雖然是冤枉她,不過郭菀央心中卻沒有絲毫歉意。當下笑著道謝了,又情真意切的說道:“兒子其實也不是擔心銀錢的事情,自從回家以來,衣食上都有母親打理妥帖,兒子手上也有幾個賞賜……兒子只是有些怕生罷了!
聽兒子說怕生,丁氏又是好一番鼓勵。
被丁氏這么鼓勵著,郭菀央也覺得,自己如果真的不愿意出去走一遭,真的是對不起郭家對不起丁氏了,又想起自己另一個計劃,若是能邀請一大群男子進家門來,卻是最好不不過。于是沉吟著說道:“現在朝廷都講孝道,雖然姨娘只是一個下人,然而畢竟是兒子的生母,F在去外面參與文會,若是主持之人多安排酒席宴飲,兒子不參與,未免給人太不近人情之感。若是參與了,只怕將來也留給別人一個攻擊的余地。所以兒子也想起要全數拒絕?墒且勒漳赣H所言,這種聚會,對于順利通過童子試,是大有好處。所以兒子為難了。除非能將會文的書生,都邀請進咱們家門來……只是那樣……似乎太麻煩了,老太太不見得肯……”卻是吞吞吐吐,一副膽怯的形貌了。
自從前些日子被丈夫打了一頓之后,丁氏就想方設法要修好與這個兒子之間的關系。聽兒子這樣羞羞澀澀欲言又止,當下就撫摸著兒子頭,說道:“好孩子,這又有什么為難的,老太太正疼著你呢,哪里會不同意?我們家的園子西邊都是空著的,只要與來會的客人說上一聲,不要往東邊走,事情也就結了。我們自己來安排飲食上的事情,只要簡樸一些,將來傳出去,誰也不能說你怎樣……嗯,再說我們家有兩個秀才,兩個過了縣試的,宴請這些書生,賬完全可以掛在公中。”
郭菀央知道,自己這個十歲縣試一等,丁氏是覺得臉上非常有光,巴著勁要炫耀呢。當下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說道:“既然要出公中的錢,母親還是要與老太太報告一聲,還有請哪些人,文會什么題目,也要三位兄長一起下帖子,文先生一起商量!毕肓讼耄指嬖V說道:“既然在園子里請客,那……要么母親就將兩個姐姐都招呼到東跨院來。萬一有不識相不知道規矩的,沖撞了不好!
丁氏聽見兒子答應,當下笑了,說道:“兒子想得周到!
丁氏喜滋滋去了。當下將事情就安排下來。時間就定在臘月初九,趁著園子梅花開了,開一個文會。郭菀央就對著縣試名單,就著自己先前接到的帖子,隨意寫了四人。又請文仲山做主請了五個人,一共是九人。三房那邊的兄弟,每人都宴請了十來個人,加起來也就有六十幾個人了。六十幾個人不算多,就將園子里空著的留香居打掃了,又將長廊收拾出來,擺上筆墨,也就行了。又在園子的中間,那條小河邊上,拉出了一條紅絲帶,就是告訴那些學子們,不要往東邊走的意思。
因為前面養榮堂老侯爺要靜養,人來人往頗為不妥,于是就將園子的后門打開了,凡是來到角門的客人,都有家丁引路,繞過半個侯府,從后門進入園子。
因為四個公子要參加文會,所以文仲山也將家塾給散了,讓學生們都休息一日。
郭菀央一早上就起來了,早有準備的小桃等人,快手快腳將洗臉水給郭菀央端過來,又將郭菀央的頭發給梳起來了,小桃又拿出束發嵌寶紫金冠,說道:“這是前幾天老太太賞賜下的,不如今天就戴上?”
郭菀央笑著搖搖頭,說道:“我橫豎不過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人人都知道是一個沒地位的庶子,又不過是尋常書生的聚會,裝這么富貴做什么。隨便拿根簪子籠一下就行了。”
小桃見四公子拒絕,不免略略有些失望。只能根據郭菀央的吩咐,拿了一根簪子一條抹額將頭發給束了。碧草拿出一件金緞銹工筆山水樓臺圓領袍,見這邊沒有戴冠,于是笑著將衣服給收起來,說道:“既然樸素了,這么衣服也搭配不上。”拿出一件雪青底子白色玉蘭印花半袖圓領袍,束上寶藍色的絲帶。又拿出一件天青色的出風毛大氅,給郭菀央披上了,說道:“這幾天雖然還不曾下雪,但是好歹要防風!鞭D頭卻不見了茱萸,不由笑著說道:“茱萸這憊懶的丫頭,卻不知做什么去了!
郭菀央笑道:“不定是上外面出恭去了……方才我見她捂著肚子出去了!
小桃不由抿嘴笑道:“公子,出恭這個詞……也是您能說的。您可是尊貴的人!
郭菀央笑道:“難不成說大便不成。”
這句話……更是粗俗不堪,于是一房子人都笑了,將茱萸去了哪里的問題拋在腦后。
四兄弟齊聚在后園門口,迎接前來參與聚會的書生。絕大多數學子都還是二十歲或者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也有少數上了三十的。至于四十歲以上的老童生,應天府并非沒有,不過郭家四兄弟卻不想將他們邀請過來。畢竟,郭家四兄弟,都是少年才子,而且門第高貴,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這樣的人,交往的自然也應該是少年才子。也邀請了少數參與科舉的勛貴子弟,不過這樣的人,數量上很成問題,與郭家關系良好又讀書的勛貴子弟更是稀有動物,因此也就不值一提了。
郭菀央站在門口,徒勞的想要記住這群書生每個人的名字,卻發覺那是徒勞的。人太多了,而且這些書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連臉上那些笑容都是極端相似……絕大多數笑容都是帶著諂媚的,一群人很是恭維了四兄弟尤其是郭玥了一番。十歲過縣試,十一歲或者就可以過童子試的人才,確實不多見。
規規矩矩的與這群書生們見禮,然后由大哥主持,請幾個年長的書生們出幾個題目,大家討論這幾個題目,或者其中
有些學生有幾個獨到的見解,于是大家都很客氣的稱贊了。接著就是大家分頭寫文章,寫完了文章再相互交流。郭菀央自然也規規矩矩寫了,不算太出色,卻也不算太差勁,勉強中流罷了。
正在評判的時候,卻見前面郭琳的婢女急沖沖趕來,低聲向郭琳說了幾句。郭琳一怔,隨即面露喜色,打斷了正在做評論的書生那絮絮叨叨滔滔不絕老生常談的評語,舉手說道:“諸位,有天大的喜事!”
一群人都將目光轉向郭琳,有人就叫起來:“郭琳兄,卻不知有什么喜事?”
郭琳大聲說道:“皇太孫殿下微服上國子監,卻聽聞了今天這里的一場盛會……于是就命車駕往這邊來了!”
一句話落下,四面的書生就歡聲雷動。于是沒心思的急忙修整服裝,有心思的急忙拿回自己的文章打算修改,還有的開始構思想要一鳴驚人寫兩首詩,還有的就開始冥思苦想怎樣與太孫殿下搭上兩句話……
郭珮說道:“大家都與小弟一道,前往后門口接駕去罷!”
一群人就鬧哄哄往后門口去了。又有書生開口詢問:“郭琳兄,太孫殿下是從后門進來么?”
郭琳回頭,笑著解釋:“太孫殿下方才已經傳話過來了。他這是微服,不想驚動太大,也不想給臣子家造成不便,因此就與大家一般,從后門進入……太孫殿下如此體恤下臣,我武定侯府足感其情……”
于是稱贊的聲音嘖嘖想起,一群書生,爭先恐后的往后門口行去。
郭菀央落在最后。她身材矮小,衣著普通,落在最后也不顯眼。一邊慢悠悠的跟著,一邊卻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親民?這就是體恤功臣?人來沒有來,先吩咐這邊接駕了,讓這群書生將手中的文章都先放下,正常的程序全部打亂……郭菀央不由想起慈云庵那次賞花,那錦衣衛可是將自己當做刺客揪出來的。
一邊慢悠悠跟著,一邊卻將這位太孫鄙視了一千遍。
聽見遠處傳來雜亂的聲音,壓低的聲音:“來了來了,馬上就到……”
于是后園門口幾十個書生,參差不齊的跪倒,嘴上開始亂哄哄的叫喊“太孫千歲”“參見太孫”“學生某某拜見太孫”之類的,場面之亂,一時無倆。書生們跪在前面,奴婢們跪在后面。
郭菀央也慢悠悠跪下。好在園子里多的是石子路,昨天又吩咐奴婢們打掃得很干凈,跪好了,將衣服拍一拍,估計也沒有多少影響。
卻感到自己的衣服下擺被什么東西給拽住了。一怔,側頭,卻看見一個十一二歲年紀的小男孩,正靠著自己身邊跪下。他的腳……踩著了自己的衣服下擺。干干凈凈的出風毛大氅,馬上多了一個腳。
郭菀央狠狠的盯了那童子一眼,輕輕的抽著自己的大氅,低聲喝道:“挪開一點!”
那童子這才發覺自己將人家的衣服給踩了。滿面通紅,將自己的身子往邊上挪了一挪。只是身邊的人很擠,他又不敢將整個身子站起來,這一挪,人是離開了,卻是將郭菀央的大氅也拉過去了。
郭菀央聽見了自己的大氅與石子路摩擦的聲音,接著就看見自己大氅上,被弄臟的面積寬大了一倍!
再也忍不住,低聲喝道:“你給我滾遠一點兒!”
那童子滿面通紅,低聲說道:“那是我不對……可是你不能罵人!”也許是沒有受過多少委屈,粉嫩嫩的臉上,淚珠子就要滾出來。微微提起膝蓋,將郭菀央的衣服給提起來,然后再跪下。
郭菀央看見……那童子手上,全都是墨汁!
那童子這樣一抓,郭菀央的大氅之上……就多了兩個黑乎乎的手指印。
嗯,郭菀央這件大氅是天青色的。雖然也勉強算是深色,可是這兩個手指印這樣一上去,不知有多少顯眼!
一件大氅,就這樣給這個童子糟蹋了。
郭菀央冷哼了一聲,說道:“算是我倒霉……這么一件衣服,就被你糟蹋了!
那童子這才留意到自己手上的墨汁。臉也漲紅了,說道:“我賠你……多少錢?”
郭菀央眼睛斜睨著那個童子。頭上胡亂挽了兩個總角,沒有其他裝飾。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水藍底子青綠二色刺繡飾袖口下擺圓領袍,束著藍色腰帶,翻出白色衣領,下面是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褲子。大冬天的,外面連一件御寒的好衣服都沒有。圓領袍里面鼓囊囊的,估計塞著的是棉衣。不過這等天氣,外面這樣一件圓領袍,無端端的就生出一絲寒意來。
唯一值錢的是一雙馬皮靴子,看起來卻也有些破舊了。
這樣的服裝,讓郭菀央鼻子出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得了……算我倒霉!”
卻突然覺得面前這個小正太有些眼熟。一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那小正太看見郭菀央那鄙視的眼神,心中不服,也怒哼了一聲,說道:“我說賠你就賠你……我是沒錢,不過總能賠給你!”
“得了,等你有錢買這樣一件大氅的時候,我都不知長多少高了,你賠衣服可要多花錢了……公子我不想掙你便宜,所以你就少羅嗦罷!”
兩人的爭吵開了,卻不管周圍的情況。郭菀央根本沒有想到,吵著吵著,她最后一句話的聲音……抬高了。
她根本也沒有注意到,太孫殿下已經進門了,前面那些書生們雜亂的“參見殿下”“太孫千歲”之類的話,也全都停下來了!
朱允炆興致勃勃的跑來親民,卻不想一群書生齊刷刷跪在這里。興致就先滅了一半。正要說話吩咐一群人平身,卻聽見下面有一個氣惱的尖利的聲音:“公子我不想掙你便宜,所以你就少羅嗦罷!”
在場數十個書生,身子一齊僵硬。
郭琳郭珮諸人聽出了那的小兄弟的聲音。一邊在肚子里罵兄弟不知禮,一邊又在肚子里暗自好笑……二房的獨子,在太孫殿下面前,出了一個大丑!
朱允炆怔了怔。他實在沒有想到會聽見這樣的聲音。那說話的人,似乎根本沒有將自己這個太孫殿下放在心上,所以肆無忌憚的與人吵架。
眉毛一挑,他往前面看去,含笑問道:“那是哪兩位小兄弟在說話?”又吩咐道:“大家都起來罷,現在孤是微服,卻是想要來看看大家的文章的,不用恪守君臣之禮。”
朱允炆這樣吩咐,一群人當下就稀稀落落站起來。沒有經過禮部的系統訓練,這些書生也實在不知有多少禮節。而朱允炆今天好像也不是很在乎禮節。
郭琳等勛貴子弟,卻還是將禮節給做足了。郭琳是之前就見過皇太孫,當下就小小聲解釋說道:“舍弟年幼無禮,太孫勿要責怪。”
朱允炆笑道:“你家弟弟,就是那個十歲就過了縣試的天才?雖然天才,卻依然還是一個孩子,我責怪他做什么!闭f著話,卻是走到郭菀央面前。
人家都起來了,郭菀央與身邊那個童子卻是不敢起來,F在膝蓋下面是石子路,跪的時間長了,膝蓋已經烙疼了。只是這樣的情景,卻是不能起來,當下依然老老實實跪著,說道:“參見太孫……方才是我不是,請太孫勿要責怪于他。”
倒也不是郭菀央講義氣,爭責罰。其實與這個小屁孩根本不認識,為他爭責罰?郭菀央不是圣人,自然不會干這等傻事。不過是覺得,這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太小氣了。如果當初自己衣服被人家踩了跪了自己也忍耐一下,等大家都站起來再說,那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這可憐的小屁孩也不會被嚇壞。既然這樣,咱就應該將責任承擔起來。畢竟自己的心理年齡成熟一些,幾次穿越也經歷過一些風雨,根本不怕留下多少心理陰影。
只不過這極尋常的事情,聽在一群人的耳朵里,一群人卻都不由一怔。那童子就抬起頭,漲紅了臉,說道:“太孫殿下,這事情卻是因我而起。若不是因為我不小心踩臟了這位……弟弟的衣服,他也不會生氣,我們也不會吵架。不會吵架就不會在太孫殿下面前失禮……所以太孫殿下要治罪,就不要責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