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之上,郭菀央想好了每一個細節,又吩咐郭累與茱萸全都記住了。郭累與茱萸,自然凜然聽令。
城門果然已經關上了,盡管郭累報出武定侯府的名字,上面依然沒有人理睬。明朝的開國功臣不值錢,這一件事上就可以做出完全的判斷。
郭累手腳酸軟,癱坐在馬車頭上,說道:“要不……我們先去城外的莊子,好歹歇一個晚上……”
郭菀央緩緩搖頭,說道:“郭累叔叔……你說,今天經過了這么多事情,我還能找莊子安安靜靜的歇一宿嗎?就在城門下等著罷。等不到我們的武定侯府,或者會派人來接我們!
郭累說道:“可是如果侯府不派人來接那該怎么辦……”
郭菀央搖搖頭,臉上的笑容有些生硬:“侯府不派人來接,那么也是好事!
茱萸奇怪道:“怎么是好事?”
郭菀央一字一句說道:“因為……我做事可以更加肆無忌憚!
郭累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冷戰。
郭菀央的預料沒有錯。在城門口等了片刻,就聽見城頭上響起了郭家管家喊話的聲音。郭累回答了之后,城頭之上,放下幾個大籮筐來。城門是不能再開了,不過城門上的士兵,看在武定侯府的銅錢份上,自然愿意幫這個小忙。郭累一起上了城,卻又有武定侯府的家奴,坐著籮筐下了城墻,去駕那輛馬車,找合適的地方安置。
上了城樓,那管家見一行人只回來兩個,不由面色凝重?粗已氲哪樕桓蚁蛩墓影l問,就將郭累叫到一邊。郭累疲憊的說道:“經過了一場惡仗……姨娘與小姐被盜賊帶走了,郭成以身殉職……現在尸首還在路上!
管家嚇了一大跳,卻不敢再加盤問,當下只說道:“如此,趕快要報告老侯爺!”
進了家門,得到消息的丁氏已經急沖沖的趕來,疾聲問道:“怎么了……玥哥兒,到底怎么回事兒?你姨娘呢?你姐姐呢?”
郭菀央的臉色一片蒼白,那眼睛卻是異常的明亮。那種明亮里,隱藏著一種憤怒的堅忍。她疲憊的搖頭,說道:“母親……這么大的事情,我們一起去拜見祖母……不,祖父!”
養榮堂。馬夫人已經端坐著了,就連生病多時的郭英,也叫人攙扶了出來,斜靠在貴妃榻上。郭菀央、郭累、茱萸三人進了抱廈,馬夫人就已經傳話過來,不需要分什么禮節了,三人一起進來回話罷。
馬夫人先問郭累。郭累已經軟倒,臉色慘白,卻說不出話。倒是郭菀央,臉色雖然難看,卻是將事情一五一十說明白了。
馬夫人又問了很多細節,郭菀央一一說了。好在之前就已經仔細想過,也不怕馬夫人仔細盤查。又含淚央求道:“請祖母……趕緊上應天府報告,趁著現在還不算太遲,或者能將人找回來。”
馬夫人看著面前這個少年。與那個女孩一模一樣的面孔,想起那個小小的聰明的女孩,不由心中有些愧疚之意,慢慢涌上心來。
那個孫女……應該是郭家最出色的孫女。如果她能遵照自己的吩咐,或者郭家能迎來一個新的春天。就在前幾天,她也曾向自己認輸了。
可是沒有想到,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蛘呤且驗樽约簩依锏氖虑樘v容了?或者是因為自己將郭家的名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這么多年來,馬夫人第一次感到了憤怒,這種憤怒與那個叫做郭菀央的庶女無關,卻是因為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家中的權威受到了挑戰。
看著驚慌失色卻竭力鎮定的孫子,聲音緩緩的放和緩下來,說道:“你放心,你們一進門,我已經派人去應天府求助了……應天府的人,現在應該已經出發了。我們自己家有家奴,卻是出不了城門,還是等明天,我們全家都派出去,好好尋找一番,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馬夫人這樣說話,郭菀央也只能點頭了。馬夫人就吩咐道:“今天先考試,后面又發生了這么多事情,還是先回去歇著罷,你放心,一定能將你的姨娘與姐姐找回來。郭累,你先去應天府,將事情報告清楚……茱萸,服侍你家公子走罷!
郭菀央當下點頭。剛站起身來,卻聽見貴妃榻上的郭英開了口:“玥兒留下,說幾句話。其余人先退下罷!
郭菀央心中一個激靈。這個便宜祖父……要自己留下?
進這個家門好幾個月,與這個祖父卻沒有多少接觸。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祖父,能在朱元璋大殺功臣的屠刀之下存留下來,這一點拿出來,就足以讓后世的人驚嘆了。
自己進家門幾個月,祖父一直在生病,卻也不見家中的人有多少緊張。之前卻心急火燎的將郭銘都叫回家來,現在卻任由郭銘三天兩頭往外跑……這一點,說明了什么?
說明了,這個祖父……其實沒有病。
這種生病,不過就是一個姿態而已。用這樣的姿態,來向皇帝陛下表現自己的忠誠。
也就是說,這位祖父,實在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這位祖父要自己留下,是要安慰自己呢……還是看出了破綻?
心中卻是忍不住有些忐忑了。
果然,聽見了祖父的第一句話:“現在沒有外人,你該說實話了!
說這話的時候,祖父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郭菀央。那是利刃一般的鋒芒,似乎要將郭菀央整個都撕碎。
郭菀央知道,一個回答不善,讓這位祖父看出破綻,這位祖父……大約會毫不留情的殺了自己。
畢竟,庶女不的庶子,不能起著最起碼的傳宗接代作用。
敢于做這樣事情的庶女,的確是一個危險品,為了家族千秋萬代計,及時將危險品消滅才是最正確的方法。
只是,郭菀央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兩雙如同老狐貍一般的眼光下露出破綻。
唯一的安慰就是郭菀央的心理年齡很年輕,但是她卻穿越過很多次,有足夠的膽量與眼光。
郭菀央抬起頭,眼睛當中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慌亂,隨即卻是強自鎮定下來,訥訥說道:“回祖父,孫兒方才說的都是真話!
“撒謊。”郭英坐直了身子,在孫子面前,在這樣的事情面前,他也懶得再加掩飾。用鷹隼盯著獵物的目光,他盯著自己最年幼的孫子:“你告訴我是盜賊,那么……你也應該知道,京畿重地,哪里有這么多盜賊?”
郭菀央目光不再猶疑,只說道:“這事情……祖父應該去問應天府,或者問其他主管官員……孫兒卻是著實不知!
對上郭菀央的目光,郭英的眼中竟然難得的掠過一絲欣賞。沉聲說道:“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個疑點?或者你想過了,已經找到答案了,才根本沒有將這個疑點放在心上?”
“回祖父,孫兒年幼,著實無知。祖父說的這些,都未曾想過!惫已氲穆曇艉艹练,沉穩的不像是少年的聲音。只是如果郭英的眼睛夠敏銳的話,還能看見,少年藏在衣袖里的雙手,微微有些發顫。
養榮堂里沒有風,少年的衣袖微微抖動。
郭英的眼睛落在少年的衣袖上,嘴角勾出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笑容。隨即將笑容收起,他的聲音蒼老而沉著:“我知道,你姐弟是郭家第三代之中,最為穩重也是最為聰明的孩子。你怎么可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郭菀央注視著自己的祖父,隨即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下,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只能讓自己一個人聽見:“郭玥不聰明……正因為不聰明,才不知道如何應對現在的局面,才會讓今天這樣的事情發生!闭f到后面,她的聲音,在發顫了。
也許是因為激動,也許……是因為想起了今天所受的委屈,也許是其他原因,郭菀央的聲音終于發顫了。
馬夫人瞪了郭英一眼,上前,將郭菀央摟在自己懷中,柔聲說道:“你祖父是個粗人,對你實在太粗心,說話都有些急躁了?墒菍嶋H上……你祖父心中也是為你姨娘與姐姐著急啊!
馬夫人的聲音溫柔無比。她的手輕輕撫著郭菀央的脊背,也是溫柔無比。
也許是因為滿懷的情緒不能控制,郭菀央猛然大哭起來,眼淚沾濕了馬夫人的衣袖。
嗯,現在這當口,只能打打小孩牌了。自己剛才表現得太剛強了,適當表現一下孩子的弱勢會更好。
馬夫人輕輕安慰道:“你哭,你哭,哭出來就好了……可憐的孩子,遇到這樣的事情,還強逼著自己不哭,你祖父居然還惡狠狠的與你說話……你哭,哭出來,你還是一個孩子呢……”
郭英轉過臉去,有些尷尬。
郭菀央伸手掏手絹,卻掏了一個空。馬夫人掏出自己的手絹遞過去,郭菀央接著,捂住了奔涌而出的眼淚。半晌才止住,委委屈屈的跪下,說道:“請祖母治罪!
馬夫人嘆了一口氣,將郭菀央拉起來,說道:“治什么罪呢。你還是一個孩子,在祖父母面前不哭,到哪里哭去了……什么話都說出來罷,不要藏著掖著。事實上……如果不將實話說出來,只怕找錯了方向,你姨娘姐姐都回不來了!
郭菀央沉默了片刻,終于說道:“祖父也知道,京畿重地,沒有盜賊。所謂盜賊,不過是偽裝!
聽郭菀央不再裝傻,郭英再度挺直了身子?粗媲暗膶O子,說道:“你繼續說。”
郭菀央咬牙,說道:“孫兒無能,不能辨認出敵人來自哪里,也不能問出口供。既然這樣,那就只能從源頭上分析這盜賊從哪里來了!
郭英沉聲問道:“從源頭上分析?卻是怎么分析?”
郭菀央聲音嘶啞,說道:“今天這事情,的確有些奇怪。劫了女眷,卻不帶走丫鬟。既然與武定侯府結下大仇,卻不肯殺了孫兒幾個人滅口。也就是說,今天的事情,那些奉命前來的盜賊,他們要除掉的人,是我姨娘……還有我姐姐。”
郭英眼睛之中掠過一絲贊許的神色,說道:“你繼續說!
郭菀央抬起眼睛,說道:“祖父……還需要孫兒繼續說么?我姨娘從遼陽回來,不過幾個月而已。為人小心謹慎委屈求全,如果不是因為有了身子,也許現在還能在慈云庵過著安安靜靜的日子……至于我姐姐,雖然喜好幫人出頭,可是算起來,也沒有多少仇人……除了這些日子,祖母給姐姐做了一些安排之外。”
馬夫人的眉頭這才陡然皺緊!
她這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郭菀央這個庶女被盜賊擄走,不管能不能找回來,自己之前的算盤都全數落空了。
自己必須重新布局……沒有了郭菀央,自己只能在郭撬賾牘嗟敝刑粞×,茰O氖,都策懷鏨�
不由微微冷哼了一聲。其實郭撬賾牘嘣儷鏨,稘鷵]泄已氳南忍煊攀啤皇且桓鱸還液雎緣氖蓋酌揮腥魏問屏;實芻蛘呋崢醋耪庖壞恪�
皇帝不會再如之前那樣,讓大量的大臣女兒進宮了。
眉頭皺緊,心中的怒火再度燃燒起來。
郭菀央……是不能找回來了。即便找回來,也要趕緊找個法子弄死。不能再讓她進郭家家門,讓京師的貴族,有取笑郭家的機會。
然而就這樣放過丁氏,卻是絕對不行?粗媲暗膶O子,聲音再度放緩和了:“玥哥兒,這次……也苦了你。你放心……什么事情都有祖母做主。祖母定然不會讓你再受委屈!
郭菀央聲音再度穩下來,只是還是微微有些顫音:“事關家族榮辱……孫兒不敢多言,一切都指望祖父祖母做主。”
這樣的小鳥依人態度讓馬夫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滿足感,當下溫聲說道:“你只管放下心來,好生讀書,我會將你姨娘與姐姐,都找回來的。”
郭菀央面色再度蒼白了一下,片刻之后才說道:“回祖母……若是兩天之內不能找回來,就不用找了罷!
郭英與馬夫人俱是一怔。郭菀央的臉上卻突然沒有半分血色,說道:“祖父……祖母,若是可能,就不要找了罷!”
話還沒有落下,就聽見青瓜的聲音:“二老爺……二老爺,老爺吩咐,不要靠近……”
聽見外面有聲音響起來:“為人子……母親被盜賊擄走,你卻要祖父母不要尋找?你這是為人子的態度?”
郭菀央還沒有說話,就看見郭銘大踏步進來。今天的郭銘,穿著一身天青色的騎馬裝,俊秀的眉頭緊緊鎖著,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暴虐的氣息。進門,先給郭菀央一個大耳刮子,厲聲說道:“你……是想著萬一姨娘找回來,就要給你丟人是不是?你……這孽子,你姨娘生你作甚!你姐姐這么照顧你作甚!”說著話,又是一腳踢過來,說道:“居然聽見這樣的話……我先打死你是正經,免得來日欺君殺父的,卻是給我郭家惹來滅門禍端!”
郭菀央也不躲閃,瘦削的身子被郭銘這樣一踢,就摔倒在地。身子上吃痛,心中卻是歡喜。
畢竟……這個很無能也算很無情的父親,在這件事情上,表現還不算完全的無情。
馬夫人站了起來,厲聲說道:“都翻了天了!郭銘……你還記得父親在面前不?我是你母親不?玥哥兒是郭家的孫兒,你父親和我都沒死呢,要殺人也輪不上你!”將郭菀央拉起來,說道:“要打要殺,這養榮堂也不是殺人的地方!”
郭銘見母親生氣,這才慌忙跪下,說道:“母親見諒……孩兒實在是被這孩子兩句無情的話……給氣壞了!
“氣壞了也不能喊打喊殺。”馬夫人冷哼了一聲,說道:“要打要殺,有你父親做主……再說了,這孩子今天已經嚇壞了,說話語無倫次也是有的。碰上了這樣的事情,你回來不先給孩子安慰一下,聽見兩句話就喊打喊殺!有你這樣做父親的么?”
郭銘急忙說道:“父母大人在上……兒子方才的確是欠考慮了!
郭英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就先跪著罷,好生先想一想!
馬夫人訓斥了兒子一頓,才對郭菀央溫聲說道:“好孫兒,先定定神。你父親打疼你哪里了?先給祖母看看……不過你這話當真欠考慮了,你父親打你也是應該的,你可服氣?”
郭菀央含淚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父親打得并不很疼,祖母不用擔心……父親的教訓是有道理的,可是孩兒這樣說話也是有道理的。”
馬夫人眉頭一跳,說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郭菀央低下頭,慢慢跪下來,整個身子都劇烈的顫抖著,無聲的哽咽開了。好久才抬起頭來,卻是看著郭銘,說道:“父親大人,您是知道姨娘的性子的,最是外柔內剛。被人這樣帶走,若是無事也就罷了……若是有事,姨娘還能茍且偷生么。我們家不去找她,孩子心中還存著萬一的指望。我們家去找了她,將她帶回來……家中這般情景,就是閑言碎語也殺了她!父親……就是這個道理,若是不找他,姨娘還有一個茍且偷生的機會,若是找到她,即便那些盜賊不對她做什么,她也不能活著了!父親,父親,您若是還有一兩分情分……那明天早上不能找回姨娘的話,就不要找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