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颯心里再清楚不過地知道——這是一場戰爭,
他和她的;而他,不愿向她稱臣。
“這個問題沒什么意義。”先開口的是羅緋衣,話雖說得不疾不徐,但目光卻依舊避著他!巴砩艜r刻沒見著你,我覺得事有蹊蹺,如是而已!
“哦?因為我沒有回去,你就出來尋?”眉挑唇揚,在她面前,聶颯第一次覺得心中漲滿了充實的勝利感!笆莾蓚人都出來,還是只有你?”
羅緋衣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凹热荒銢]事,那么,就當是我多事吧!绷滔铝嗽挘戕D過纖纖身形,舉步離開。
“你——”聶颯直覺要出言阻止,卻在第一個字逸出口之后,倏然而止。
如果要她別走,是不是懇求?他對自己冷冷一笑,硬是瞧著她的背影緩緩沒入夜色。
不理會胸臆間充斥的渾濁窒氣,他一手扶著樹干,慢慢撐起自己的身子,還是得想辦法回到碧微館,否則以他的現狀待在原處,若是出現什么兇物,只有束手就食的下場。
啊!聶颯想到這里,猛然一驚。那她呢?羅緋衣呢?人夜時分還獨自進林子尋他,她可是完全沒有武功的姑娘家呀!
一思及此,他胸口一抽,隨即撐著身子,唯一所想,便是趕緊追上她。
他只顧著自己要從她那里贏回來,卻忘了不管原因為何,她的出現都值得換他一聲“謝謝”!
※※※
板黑的樹林,影魅憧憧,伴隨幾聲突然的鴿叫狼嚎,該是足以令人小涼膽跳的,可是,此境此時此地,害怕的感覺依舊襲不上羅緋衣的心。
有鬼么?怕是鬼也不敢欺近她的身。
有野獸么?那很好!如果真成了野獸的食物,只怕她的不幸,不僅可以解了野獸的饑餓,更會是許多人額手稱慶的喜事吧?如此,歡樂人間可就少了個攜劫帶禍的災星了。
怕?倘若,這是必要的反應,有誰能給她應該害怕的理由?
就在離碧微館不遠處,她的前方倏地竄出一抹頎高的身形,那人負著月光,五官俱為夜墨所摟,瞧不清楚面貌。
羅緋衣乍然止步,反射性地屏住了氣息。
“你的膽子真大!”那人沉聲地對她說。
是他,她知道,于是提在胸口的心徐徐放了下,淡淡地應道:“我向來不會怕的!
“可是我……”話到唇邊,卻斷了線。
可是……可是什么?聶颯驚訝地發現,自己直覺接下去的詞竟是“擔心”。
不!這輩子,他要做一只負傲的孤鷹,又怎么會去牽掛別人,哪怕這心念只是星微點點……更何況,是對羅緋衣,一枚讓他握在掌中、隨時準備拿來運用的棋子,一個總是讓他覺得挫敗,又很想自她那里取勝的女子……
思緒紛亂如崩雪,原本受傷不輕的聶颯,在勉強催動元功追趕的情況下,如今只覺一陣暈眩襲來……
“你沒事吧?”他看起來不大對勁。
是她在說話嗎?那聲音,怎么好遠好遠?終于,再也支持不住,聶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往前倒下。
“你……”見他情況不對,羅緋衣立即上前兩步,撐住他的身子,持在手中的燈籠只落得委地焚身的下場!罢褡饕稽c!”
當她的手抵住他的胸前,才赫然從衣料的異樣觸覺里發現——他烏黑的衣襟上頭,有大片已干涸的血漬……
天吶!那么,適才尋著他的時候,他早就身負重傷了?
寒顫從心底竄起,一絲慌亂飛速掠過,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手足無措的余地,咬緊牙關,撐起他偌大的身軀便往碧微館走。
每踏出一步,羅緋衣就清楚地聽到有個聲音響若擂鼓,震撼耳際。
十—年來,她第一次聽到自己胸口躍出的聲音,那聲音是——心跳!
※※※
待聶颯醒轉,已是兩天后的事了。
“你醒了!彼貋砬迤降纳ひ艉Y出了些許欣悅。
忍著額角針扎似的痛楚,聶颯仍是撐坐起身子,待目光找回焦點后,不由得感到些微詫異!澳恪阍趺磿谶@兒?”
淡淡一曬,羅緋衣沒有直接回答!伴角暗膸鬃佑兴胁冀恚阆葍魞裟,我去盛碗粥給你!
聶颯瞧著她的纖弱身形出了房門,一時迷惘了起來。他不知道她守在這里多久,可是,當他醒來最先見到的人是她、最先聽到的聲音也是她,心安的感覺就莫名地發了芽。
這種奇特陌生的情緒所為何來?聶颯自個兒也無從得知,只是……
看來——在她面前,他與挫敗感結緣結定了,連練功險些走火入魔的狼狽模樣都讓她瞧見,還談什么勝、什么贏?
當羅緋衣再次出現,手里多了碗熱呼呼的粥,而聶颯則已自床榻起身。
“謝謝!苯舆^她遞來的粥,聶颯眈視向她,認真地道。
“不客氣!绷_緋衣眸光與他相對,認真地回了句話。
突來的客套氛圍在兩人之間漫了開來,有那么一瞬,聶颯能納進瞳底的只有她,而羅緋衣——亦然。
那是一種凝看、一種出神、一種靈犀不期而觸的怔忡……
驀地,他的唇角輕輕勾了勾,她的眼梢微微彎了彎,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綻開了笑,雖一個淺一個清,但從內心深處悸起的顫動,卻又讓兩人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
“你一直都在這兒?”聶颯低首喝粥,把適才的問題重新拿了出來。
“晤。”緩步到窗前,羅緋衣背對著他,輕輕應了聲,手捧在心口,依舊無法阻遏胸臆間乍進的情緒紛然。
“為什么?”不自覺地屏息,他卻刻意放淡了語氣,輕輕問道。
“嗯?什么意思?”羅緋衣依舊看著窗外,沒有回身。窗外新月娟娟,只因覆了層薄薄云紗,就立時朦朧了起來,便如此刻她所面對的他、面對的自己。
“為什么……”聶颯遲疑半晌,還是半當真、半嘲諷地問!盀槭裁凑疹櫸疫@個土匪?我可是劫持你的惡徒。”
“你受傷了,所以……”
“就這樣?”他直接打斷羅緋衣未竟的話。
“嗯!憋w快點點頭,她卻渾然不知這次的動作比以往多用了好些力道。
“因為我受傷?”
“我不會丟下受傷的人。”羅緋衣深吸口氣,倏地回轉過身子,掛在臉上的笑容仍舊清絕出塵,那是她以偌大心力撐起的。
“是么?!”似笑非笑的反問,掩不住的冷嘲!霸瓉,我連土匪、惡徒都及不上,在你的心中,大概將我視為禽獸之類的吧?就像你擔心會被日頭曬暈的那窩兔子。是吧?禽獸之屬的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笑容因他的問題而震斂。
“是了,你出來找我,也是同樣的原因!甭欙S不理會她的話,兀自推演,驟生而熟悉的挫敗感緊緊勒著他的聲線,眸底射出冷厲銳光直人她的眼!鞍涯愕拇缺艚o那些真正的禽獸,至于我,我不需要!”
他斬釘截鐵的宣告,讓室內的氛圍頓時凍結。
凝看著他,羅緋衣靜默潛思,半晌才輕輕悠悠地問出口!澳阍谏鷼猓课也幻靼啄阍谏鷼馐裁,照顧受傷的人,難道不好么?”
她的問題讓他猛然一震,瞅著她如泓秋水的清眸,聶颯沒有回答,突然間——他笑了,還迸出了話:“很好!”
什么跟什么?對于他的反應,羅緋衣只覺愈來愈迷惘。
“很好”沉沉的聲線,勾出了淡微的欣悅影廓。“你的問題,我雖無法解答,但是,你總算瞧見我了!
適才的溫氣與挫敗感,因著她的質問;如今迅速退散了。
“我總算瞧見你了?”她還是不解。
“羅緋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有幾分快意。
順著他的問題,用心思索,片刻后,絕色容顏上驀然綻開了笑——他的意思,她明白了。
從她的神情,他知道羅緋衣確實是個聰明人!敖俎I的人、帶你來這里的人,甚至,這些天在碧微館的人,究竟是張三還是李四,對你來說都一樣的!
“也許吧,我是真的不在意!苯抻饠看梗卣f!斑@人世間本就沒什么好在意的!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聶颯緊緊地盯瞅著她。“當你問我是否生氣時,那是一種在意吧!”
他的話,強撼著她的心魂,一時之間,各種復雜情緒排山倒海向她而來。許久,羅緋衣才吶吶地吐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那是一種在意么?她真的不知道,也著實不想知道。眸底只剩下一片空茫,腦中只容得一個“逃”字,羅緋衣踉蹌地后退了數步……
“羅緋衣,我叫聶颯!彼辞辶怂囊鈭D,及時起身攔了下,雙手霸氣地箍住她的臂膀,不許她逃開!拔业拿质锹欙S!”
如果,對一個名字的記憶代表一種牽系,他要羅緋衣記得他的名,并且永志不忘。
“聶颯,你放開我!绷_緋衣飛快地說,想掩住掠過的一絲心慌,現在這樣近距離的呼息相纏,氛流實在是太迫重了。
剛才急驟的舉動,導致一股滯氣突生,來回沖撞胸口,聶颯雖暫時抑制不適,卻只能勉強出言阻止!安!我不會讓你逃開!
“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了!闭伊藗理由,甚至還試圖輕扯唇角,綻了個抱歉的笑容,以證明沒有敷衍的意思。他的每字每句,敲在她的心坎上都成了沉重的聲響,逼得她無喜無憂、無思無欲的心緒輾轉纏繞。真的,累呵……
盡管激蕩胸口的滯氣愈來愈元法抑制,聶颯還是不愿就這么放過她。
“我要你的在意!”沉啞的聲音,堅定的語調,深邃而專注的眸光!岸,你沒有拒絕的機會!
羅緋衣——確實沒有拒絕的機會。因為他炙熱的唇,就這么直接而霸道地覆上了她的,滾燙的氣息在貼合的親密接觸間翻飛。
聶颯微微使勁,似乎想藉唇吻將某種情緒揉進她的芳心,某種朦朧未明的沸騰情緒……
放肆的舌尖,恣情地勾畫她香軟的唇瓣緣廓,似觸未碰的酥麻,讓羅緋衣不自覺地輕啟檀口,情焰反倒乘勢漫燒入內,卷掀一場目眩神迷的心蕩意馳。
羅緋衣只覺自己恍若被拋向虛空,再無力去思索逃與不逃的問題,只能任著感官拘牽,一步步邁向熾烈的火堆,那是一種深人神魂的震懾!
本該是侵略者的聶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被情浪所噬,在唇舌纏綿里,早憶不起在她面前是勝是敗的執念,只有全然的沉溺……
四方為之旋轉,直到聶颯的掌指情不自禁滑向她的腰間,過于親熱的觸覺才倏地讓羅緋衣驚醒。
“別……別這樣……”螓首順勢低垂下去,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微喘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聶颯并未讓步,眸光始終落在她的身上,即便內傷讓呼息益發急促,他還是盡力將聲音壓沉壓低,不愿示弱半分,重申道:“我要你的在意!
他知道,若能攫取她的在意,他就能得勝——在羅緋衣面前!
“在意?”她沒有抬頭,唇輕輕地重復呢哺,漾起了淺笑。“我的在意?”
“嗯!毙乜跉庋l翻涌,他抿緊了薄唇。
“那么,很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羅緋衣噙笑輕聲道,卻再無氣力繼續留下與步步相逼的聶颯對峙。“你有傷在身,需要休息,而我也需要!睊佅铝嗽挘^身子便往門外走。
沒看過他一眼!自剛剛的繾綣唇吻后,她,完完全全——沒看過他一眼!胸臆焚起怒焰,聶颯直覺便要截住她。
“你……”欲阻止的話,才起了個頭,聶颯登時喉頭一甜,先前強自抑下的滯氣瞬間突圍,自口中迸射出一道鮮紅血柱。
一陣氣虛力軟,讓他不得不反手撐住桌緣以支持身軀不倒,而羅緋衣的身影早沒入了黑夜。
走了,她還是走了。
輸了,他還是輸了……
※※※
她絲毫不敢有半點遲慢,直到自己的居室就在眼前,才緩下了步子;而這一緩,讓她覺得霎那間渾身氣力全抽凈了,再無所!
輕輕推開竹門,捻亮了燈燭,羅緋衣疲軟地坐下,倦意重又襲來,壓得她細秀雙肩終于忍不住垂了下來。
“我叫聶颯,我的名字是聶颯!”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
“我要你的在意!”
如今,他的字字句句成了午夜聲魅,在空間里攪動巨大的渦流,而她,難道除了滅頂,沒有其他生路?
無論怎么壓制、怎么摒除,就是抑不住嬌軀的陣陣寒顫,她明白——自己再無法回到與他邂逅之前的羅緋衣了,再回不去了……一時的手足失措,足以困惑鎮日,那么,長年累積卻一次迸發的思轉念回、情倦心瘁,將會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消翳?
“聶颯……”櫻唇哺哺地吐出了他的名字,依舊沒有答案,只有同樣的句子始終以低沉的聲音回蕩著——
“我叫聶颯,我的名字是聶颯!”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
“我要你的在意!”
不放,他還是不放過她。
不逃,她還能不逃離他么?
※※※
“我要運功自療,你在門外替我守著!睘榱吮M快修復功體,聶颯召來了守館老嫗為他看守,準備運功自療。
意守丹田,緩緩將氣導人章門穴,聶颯開始急速運轉內息。
“我的在意!”
“那么,很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
又——是她!
正當腦境漸趨空澄之際,聶颯的耳邊、心底又遭侵襲了;羅緋衣那輕輕似風的聲音,仿佛遠在天涯海角,卻偏又該死的清楚!
這回,他選擇了后退,慢慢收束內息,回到原點;如今已經負傷,可不能再冒走火入魔的險。
攏緊了眉,思忖了好半晌,聶颯對守在門外的老嫗沉聲說道:“我要見羅緋衣!”
“現在?”老嫗冰冷的語調里,猶透了點訝異。
“嗯,就是現在!”
※※※
怔怔站在他的房外,羅緋衣有些遲疑,已放在門上的手,卻怎么也無法一推而入,就是……少了這么點氣力……
光是“見他”這件事,對向來清心寡欲、淡慣了的羅緋衣來說,已經形成一種難以呼息的壓迫,而她——既怕,又想躲。
“鷹主在等你!币娝ゲ湓S久,守館老嫗終于忍不住寒聲催促。
“嗯,我知道!辈荒茉俣懔,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羅緋衣獨自走進房內,見他盤腿坐在榻上,雙目微閉,于是輕啟朱唇,問道:“你找我,有事么?”
“你過來,坐在榻邊的椅上!币琅f沒有睜眼看她,聶颯只是淡淡地說。
“過去坐著?”蛾眉不解地蹙了起來。
“嗯,陪我運功療傷!
“運功療傷?!這,我可幫不上忙。”她可從未練過武呵!
“我沒有要你使什么力,只是要你坐榻邊的椅上,待在這里,就這樣!”
“那……”既然是為了療傷,她沒理由拒絕他的要求!昂冒,我就待在這里。”
羅緋衣依言走了過去,人坐在榻邊椅上。聶颯聽聞足音,明白她確實照他的意思做了,于是微微頷首,接著,再次運起內息準備療傷。
果然,這么一來,那些攝魂似的聲音再沒出現,倒是她清淺平緩的呼息聲,在靜謐室內織成令人安心的氛網,罩住她自個兒,也罩住了他。
就這么靜靜坐著,離他很近很近,羅緋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攀住了他。
原來,他有一雙飛揚跋扈的眉,像舒展的鷹翼般直人發鬢;鼻梁中挺,傲然剛毅如山屹;薄唇緊抿,在俊美無儔的面容上鏤成微冷的水平線,那里多半棲息著諷意。
原來,他是長得這般好看的男子。
原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將聶颯收盡眼底,直到現在……
而這代表了什么?一種……一種在意?
可她早就沒了“在意”這種心緒,還能給他么?指尖觸上了額問的烙痕,羅緋衣輕輕嘆了口氣。他要的“在意”,她——
注定給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