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義廳中,一大早就有笑聲傳出。試燈進得門來,抬眼就瞧見廳中案上擺了兩支紅燭,仇二爺紅光滿面,看著仆從一箱箱地抬進賀禮,笑得暢快之極!
“令嬡身患的怪病未愈,仇莊主這幾日倒是有喜無憂了?”進得廳來,也不等主人招呼,試燈自行落座,溫溫綿綿一句話,就讓那爽快之極的笑聲戛然而止。
仇二爺回想自個兒之前又是跪又是哭地請人幫忙,此刻也有幾分尷尬,嘴里頭打個哈哈,“試燈姑娘是來向老夫辭行的?”擺擺手,他做出個樣子,“唉、唉!別急著走嘛,留下來喝杯喜酒,免得說主人家招呼不周哪!”
“二爺真是客氣!”試燈笑了笑,“客人還沒有辭行的意思,主人家就先幫著客人著想,怕是浪費了二爺這番心思!”
還不想走?那她留下來想干什么?當真要喝心上人的喜酒?仇二爺愣了愣,干笑道:“姑娘還在擔心獨孤公子的傷勢吧?”
“你們不讓我見他,我擔心又有什么用?”這幾日,山莊里的人防賊似的防著她,生怕她壞了仇大小姐的喜事,連探望病人的要求,都被他們婉言拒絕。獨自在房中待著,她倒是慢慢琢磨出了一些蹊蹺事,“我今日來,只想知會莊主一聲——鴻運山莊,怕是要出大事了!”
“莫非,試燈姑娘是盼著老夫這個莊子里不出喜事,出大事?”仇二爺只當她是危言聳聽,來瞎攪和的。
“莊主若是不聽勸告,只怕會賠了女兒又折兵!”她心頭是酸是苦,但也不會因此胡言亂語、存心壞人好事!
“試燈姑娘,本莊大小事宜,一概由老夫負責,用不著一個外人來瞎操心吧?”清點著旁人送來的幾份賀禮,仇二爺手里頭把玩起一對鴛鴦玉球,笑得春風得意喜洋洋,“喜宴一開,姑娘只管來喝喜酒便是,若是覺得酒里發苦,老夫這就派頂轎子來,讓姑娘打道回府!”
“開了喜宴,莊主可不要后悔!”試燈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如若我推斷正確,那么,此時此刻,‘大幻才子’端木空也必定在莊主家中做客!”
砰咚!
鴛鴦玉球脫手滑落,摔碎在地上,仇二爺臉色發白,抖著嘴皮子問:“端端端端端木空?!”不可能,這個人絕對不可能進得了鴻運山莊!“老夫莊子里放哨的眼線不計其數,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何況是他!試燈姑娘不要妄自猜疑!”
“莊主,我已經找護院莊丁證實過——那日,我去找令千金詢問病癥,吹夢獨自回到麒麟閣中,就再也沒有離開房門半步!而我,卻在令嬡閨房中隱藏的秘道暗室里,看到吹夢與令千金在一起,尋歡作樂!”就是從那件事開始,她心生疑竇。
“等等!”仇二爺聽來奇怪,問道,“獨孤公子既然在麒麟閣中并未離開,那么,小女又怎么可能與他在暗室里幽會?”
“暗室里,我所見到的那個人,不是吹夢!”當日她就覺得“他”的聲音怪怪的,加以推敲,這才恍然大悟,“令嬡在暗室里幽會的人,極有可能是端木大哥,只有他可以易容成吹夢的模樣!”她住到幻城時,端木大哥也是這樣易了容來見她、看她傷情的模樣的。此刻,她已然百分之百地確定,當日暗室中所見的“獨孤吹夢”就是易容了的端木空!
“他、他果真喬裝混入了老夫莊中?!”仇二爺驚疑不定,“他混入莊中,想做什么?”
“沒有人猜得透大幻才子心中所想的事!不過……”試燈顰眉幽嘆,“我做了兩種假設——他要么是來勸我回去,要么就是來與你女兒完婚的!”
“什么?!”仇二爺一驚,險些跳了起來,“這假面假心的人,又想把歪腦筋轉到冉兒身上?老夫就算翻遍了整座山莊,也要把他揪出來!”想娶他女兒,除非他露出真面目,真心誠意地來娶,這樣偷偷摸摸的,算個什么名堂!
“我只擔心……”試燈苦笑,“貴莊喜宴當日,來拜堂的新郎究竟是吹夢,還是端木大哥?”
易了容,可如何分得清?仇二爺愣了愣,無奈地喚了仆從來,吩咐道:“去請小姐與獨孤公子來聚義廳,就說、就說……試燈姑娘要與他們當面辭行!”能分辨出真假的,也只有試燈,眼下他雖不大情愿,卻也不得不讓這二人見個面了。
須臾,匆忙去請人的仆從,又慌慌張張地奔了回來,手中舉著一張信箋,大呼小叫:“莊主,不得了了!小姐不在房中,獨孤公子人也不見了!只留下一張信箋。”
“人不見了?!”仇二爺一愣,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哎呀”一拍腦門子,“壞了、壞了!莊中迎客,撤了八門金鎖陣,冉兒一定是被那個假面假心的混蛋給誘拐出莊了!”這可怎么得了?可怎么得了?心中一急,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個不停。
試燈一驚之后,定住了神,接過仆從遞來的信箋,展開一看,紙上只有四個字——鶼鰈小筑。
“他們去了鶼鰈小筑?”為什么要去那里?她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又是鶼鰈小筑?!”仇二爺兩眼翻白,險些背過氣去。
看來,想找到那兩個人,就必須跑一趟鶼鰈小筑。試燈心中有了打算,起身告辭:“莊主家中的喜酒,小女子無福消受,就此別過!”話落,疾步走出廳門。
到了山莊門口,馬車已早早備妥,見了持鞭等候一旁準備幫人趕車的車夫,試燈呆了一呆,脫口問道:“怎么是你?”
持著鞭子靠在馬車上的人,居然是那個冒名入莊的小伙子,數日不見,小伙子還是如往常那樣帶著滿身粗野俗氣的味,搔搔頭皮,嘿嘿笑道:“俺、俺也想幫姑娘找到獨孤公子!边@幾日,鴻運山莊迎來了真正的獨孤吹夢,他這個冒名的,處境可有些尷尬,想必是待不下去了,偷了人家的馬車正想開溜,不料又被人給撞上了。既然撞上了,他索性厚著臉皮來搭訕:“小娘子,俺會趕車,你想去哪兒,俺就送你去哪兒,就當是報答當日獨孤公子帶俺入莊的大恩大德!”
試燈凝眸看著他,帶了幾分古怪的神色,猝然問道:“你也想去鶼鰈小筑?”
“啥鶼鰈?那是啥玩意兒?”小伙子滿臉迷糊,當真看不出半分作假的痕跡。
試燈微微一笑,坐上馬車,指了個方向,道:“我來指路,你快些上來趕車吧!”
小伙子諾諾連聲,跳上馬車,一甩鞭子,驅車往野狐嶺以南的方向馳去。
山澗里鳥鳴聲聲,婉轉啁啾。
野狐嶺以南的山麓,湖泊粼粼,謖謖長松。一片蒼翠之色蔓延至山巒之顛,半山腰,瀑布流水淙淙,一幢孤零零的翠色小樓掩映在蔥郁樹林中。
若從小樓里出來,遠山層峰隱約漂浮在云霧之間,近處的丘陵又以各種不同的姿勢疊嶂,一條狹谷橫在左邊的兩山夾縫之中,右邊則又是一座平崗再連著無數座遠山了。
這里,真算得上野狐嶺之內,最僻靜幽寂之處了。
“獨孤公子的鶼鰈小筑,就是那幢翠樓?”這么幽靜的地方,可真不好找!找到了地頭,趕車的也累得夠嗆,收了韁繩,在山腳下停了車,小伙子撿了塊光滑些的石頭坐下,手搭涼棚看看半山腰那片林子,“這條山路,馬車是上不去了,小娘子要么自個再走幾步,要么……”挽起袖子,他齜牙怪笑,“讓俺背你上山?”
“不必!”從隨身行囊里取出蠻靴,換了腳上那雙繡花鞋,試燈獨自往山上走。
幾塊長了濕苔的青石鋪墊在泥濘山路上,石塊上落有淺淺的腳印,順著這串腳印找去,到了山澗邊,溪水潺潺,水流很淺,她在溪邊脫了蠻靴,彎了腰挽著裙擺,忽聽對岸響起輕微的腳步聲,猛一抬頭,看到對岸一抹人影,她頓時驚呆了!
溪流對岸,徐步走來一個布衣少年,蹲在溪邊,解了腰上一柄花鋤,放在水里清洗了泥巴,置入背在身上的一只竹簍里頭,簍中裝滿了沿路采摘來的草藥。溪邊洗鋤的少年,始終沒有看到溪流對面一個穿了紅嫁衣的女子,他背起竹簍,往山上去了。
“夢——”
呆站在溪流對面的試燈,猝然大喊一聲,提起裙擺,涉水飛奔起來,水花飛濺,淌過溪流奔至對岸,卻不見了少年蹤影,難道方才是她眼花,產生了錯覺?
蠻靴丟在了溪流那邊,無暇再去撿回,她赤著腳拎著裙擺,沿山路飛奔,穿入了那片蔥郁的樹林,片刻,已然到達鶼鰈小筑。
翠色小樓,緊閉了門戶,久已無人居住,臺階上雜草叢生。踏上石階,輕推房門,門開了,里面吹出幾縷灰塵,淡淡如煙的灰塵飄來,隱隱聽得門里有人發笑。試燈臉色猝變,斂足不敢貿然入內,門口躊躇時,忽然感覺到身后有人影閃動,她霍地轉身,揮袖彈出緬刀。
一抹淡淡人影如輕風旋來,不等她揮出緬刀,那人彈指吹出了迷煙。
“你?原來是你!”
試燈瞬間看清了偷襲之人的面容,赫然是那個小伙子,他臉上泛出的詭笑,讓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端木大哥?”
畢竟相處過一段時日,對身邊熟悉的人,總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特別是看到這個人時,她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越發強烈!
“燈,現在才認出我來,太遲了些吧?”不需要再隱瞞下去,端木空從裊裊煙絲里走了出來,卻依然讓人有一種霧中看云的感覺。他的眼神飄忽變幻,捉摸不定,只稍稍露臉,旋個身,又倏忽不見,只留下煙絲霧色,逐漸彌漫,連同整幢翠樓都陷入了煙霧之中。
吸入迷煙,試燈渾身動彈不得,僵立在小樓門口,只聽“吱呀”一聲,小樓一扇窗子徐徐敞開,她看到了樓中景致——一樓竹榻上靜靜坐了個人,一個穿著雪衣長裙的女子,持了針線,坐在床頭專心致志地縫著一雙小小的虎頭鞋,風吹窗簾,一室靜謐。
見了樓中這個雪衣女子,站在門外的試燈駭然變色,心中驚呼,妃衣?!
樓中死去的人,竟然活生生坐在床頭,持了針線,如往常一般做著女紅,難道,鶼鰈小筑里,果真鬧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