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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 >> 民國,大陸 >> 歡喜冤家,日久生情 >> 紅鸞記作者:一兩 | 收藏本站
紅鸞記 第4章(1) 作者:一兩
    蘇州的宅子靠近耦園。這耦園是同治年間安徽巡撫沈秉成攜妻歸隱處,原名涉園,建于清初,沈秉成和他的妻子嚴永華請當世名家顧紜在涉園舊址上擴建,分東西兩園,是蘇州名勝。

    老太太祖上與沈家曾有交情,往年到蘇州也常來往。少鸞等幾個人沒事便在耦園中溜跶。沈家已不復當年風光,庭園卻是愈靜愈有情致;ú輼涫,亭臺樓閣,直如畫中。玉棠從來沒見過這樣精致的南方庭院,看一處,贊一處。

    少容少鸞少清卻都是來過幾趟的,開始還陪著玉棠逛,后來兩個女孩子怕太陽曬,只在清晨和傍晚出來,于是就剩少鸞陪著。少鸞和玉棠兩個人已經好得跟兄弟似的,跟著少容少清兩個斯文淑女在一起,玉棠還少不得提醒自己也斯文一點,跟少鸞則不必。兩人逛完了耦園,又把蘇州的大街小巷逛了個遍。耦園邊上就是倉街,這是凡塵里的一個熱鬧處,尤其是在靜悄悄的耦園對比下。幾家人合住在一處,天井里滴下雨水來。

    兩個人躥進這里倒也不是有意的。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傾盆大雨潑天而下,兩人急忙跑到近處屋檐避雨,于是就看見里面的小孩子把天井四周的下水口堵住,讓水積在里面,大人自然要喝罵的,但又要忙著手里的活計,于是也只是喝罵而已,孩子們玩得更瘋。

    四面屋檐下都嘩啦啦掛著水線,里面的人聲鼎沸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而他們靜靜地站在塵世上旁觀。潑天大雨中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寂靜,兩人站在那兒都沒有說話。

    雨下了一陣就收,兩人慢慢往回走,小店把收到檐下的家伙重新又搬出來,避雨的人們也重新開始走動,街上重新熱鬧了,空氣里有雷雨過后特有的新清,少鸞道:“你覺不覺得,蘇州好像能讓人心靜下來似的,好像好多事都不重要了!

    玉棠點點頭,心里是覺得有一股閑適的懶散味道,無事可做也不覺得無聊,只想這么慢慢蕩下去。

    “以前我怎么沒覺得呢……”

    “你來過蘇州?”

    “蘇州是我老家,你不知道嗎?”

    這她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太老家在這里!焙髞砑薜奖狈饺,后來又因為夫家失勢而合家投靠娘家,往南遷,最終留在上海。這是奶奶常常說起的事。

    “我爹就是在陪老太太回來省親時遇見了我娘,在蘇州待了兩個月,回去之后,我娘就寫信來說有身孕了。我爹擔心老太太不認她,于是先讓人安置下她,準備等生了之后,再接她過門——”見她微微揚眉,知道她那六十歲的腦子里,肯定在想這樣的行事不對,解釋道:“我娘是堂子里的……我爹替她贖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時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來替母親上炷香。小時候是由父親帶著,后來則自己來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面,所以倒也并不覺得如何感傷。

    偶爾的偶爾,會夢見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婦人,聲音溫柔,輕輕撫摸他的面頰。那就是他對母愛與母親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著頭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發絲有幾縷濕了,她把它擄到耳后去,說了聲:“難怪!

    “什么難怪?”

    “難怪我總覺得你像是不把傅家當家似的。”

    “咦,”他詫異,“這話是怎么說的?”

    “你看,你平日里就是在家睡個覺,吃個飯,什么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樣嗎?我聽我哥說,你在商行里掛的職從來不去應卯,你爹都已經氣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對商業不感興趣,”至于不著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里,現在女人都不興守在家里呢。”

    “那你對什么感興趣?喜歡干什么事?”

    “……”

    這是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事,每天就是這么過了,手里有錢,身邊有人,除了長輩的嗦,什么也不用發愁。因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家里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連聽也懶得聽了,有什么事先往外一推,樂得清靜。

    少容曾經說過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沒準就去抽大煙養女人了。他可從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好,他過得順風順水。

    玉棠見他眉頭微皺,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說不上來了吧?所以說你就是個繡花枕頭,嫁人千萬不能嫁你這種人,我有個干姐妹就是壞在你這樣的人手里!

    很難說清心里那種有點失落又有點沉重的心情是什么,少鸞勉強笑了一下,“你怎么還有干姐妹?”

    “哦,是我給我哥搶的,可惜我哥不要,結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里一直有人,可惜家里窮婆婆嫌棄,我就給她補了一份嫁妝,她感謝我,就跟我結拜了?上,嫁過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盤光了她的錢,漸漸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給她氣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這樣就死了?過不下去可以離婚啊,他想著,忽然醒悟過來,“你一開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頭粉面,一般的游手好閑!

    “……至少,至少我不會讓我老婆受委屈!”

    “你現在又沒老婆,誰說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錢!”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錢哪一個銅子兒是你自己賺來的?”

    “……”少鸞惱羞成怒了,“至少沒花你的錢吧!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吧?!”

    “我才沒工夫教訓你,只不過聊天罷了,你急什么急呀!”她倒是笑瞇瞇的,頭發濕了貼著臉,人好像比平時小了幾分。水紅衫子也飄上了雨點,腰身格外纖細地掐在身上,滾著深金色的邊,底下是條紗裙。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裝來著——自從少鸞送了那套之后,又做了好幾套——到了這邊便換了。一來是天太熱,外國料子比不上絲料涼快,二來,這兒是蘇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無所謂。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習慣了,少鸞倒也不覺得她的長辮子和斜襟衣裳礙眼了。又或是蘇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緣故,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女孩子,打著傘,踩著木屐,踏著汪著水的路面走過,襟上往往別著一兩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在雨后天氣里聞著這樣的香,好像連氣也生不起來呢。少鸞把她襟前已經有些枯萎的茉莉摘下來,到攤子上另換了一朵。是枝并蒂,“喏,愿你和喬天花開并蒂,早結連理!

    玉棠歡喜地接過,“但愿早日如你吉言!

    “呵,這么心急要嫁出去。”

    “這些事要辦就快些兒辦,我可不喜歡磨磨蹭蹭的!

    少鸞默然半晌,嘆了口氣,“喬天比我強。”

    雖然一直以來,其實是喬天跟在他身后。但是回過來想,他帶著喬天不過是吃喝玩樂,而喬天,至少在他哥哥底下做事,即使離了喬遠,他也能自立門戶,養家糊口。

    而他傅少鸞如果離開了傅家,就什么也不是。

    雖然,確實,就像她說的那樣,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沒有把自己真正當作傅家的繼承人,他身體里有一半的血被埋在傅家之外。

    他那雙晴空朗朗的眼睛,微微黯淡下來,不過玉棠沒注意,她在街角發現了賣襪底酥的攤子,歡呼起來。

    襪底酥著實是一種不雅的點心,它的形狀像布襪子的底,但吃著很酥,得用東西托著,因為它會淅淅瀝瀝掉一地的渣子。路上自然是沒有東西托的,便掉在了衣襟上。少鸞看著她吃,一面提醒她撣掉屑子。又去買了棗泥麻餅,還有蝦子鲞魚和粽子糖。少清最愛玫醬夾心棕子糖,而少清最愛松仁棕子糖,這兩味又多買了些。

    兩人拎著大盒小盒回到宅子里,老太太一看兩人衣衫半濕,便命人立刻去準備洗澡水,“天熱也會受涼的,出去也不知道帶把傘!”

    少鸞自然有辦法把老太太哄開心。只是晚飯后乘涼的時候,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和眾人一起去耦園。玉裳說:“我去尋他來!睕]有少鸞的笑話和故事,即使在耦園這樣的地方也是無趣的。

    庭院寂寂,只有蛙蟲偶爾出聲,或者風掠過松樹和芭蕉,發出浪濤與雨聲一般的聲響。院子里有一人穿著白色絲質衫褲,躺在搖椅上,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

    這人自然是少鸞。但他又不像是少鸞?床灰娧鄣啄欠N時刻躍動的光華與神采,這樣的少鸞格外清和寧靜。松風寂寂,明月高懸。一切像在畫中,又在夢中。玉棠站住腳,忽然不敢走近。

    好像一走近,就會驚醒他。好像一走近,就會驚醒一些她自己不也不了解不明白但又不愿它消散的東西。

    少鸞卻察覺有人,睜開了眼。不遠處玉棠站著,明光下面目夢也似的迷離,見他醒來,咳了一聲,問道:“你怎么不過去?沈家老太太請我們吃茶!

    少鸞道:“有點累,想歇著!

    玉棠見他神情語氣不似往日,走近來坐下問道:“怎么了?”思忖著也沒什么事啊,唯一一遭就是今天自己說了他,但她口角一向厲害,哪天不損他七遍八遍?她推推他,“拿塊西瓜給我。”

    搖椅邊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放著幾樣瓜果,少彎“哎”了一聲,“好小姐,你去沈家有的是人伺候你,何苦又來折磨我?”手上卻已經遞了一塊過來。

    玉棠嘗了兩口,道:“是沒有沈家切的那個甜。”吃完了瓜,要水洗手,下人們卻都不在。往常這時候他們是舉家去耦園的,因此下人都得空出去了。少鸞爬起來到井下去打水,井水冰涼,他跟著洗了一回臉,卻仍有些蔫蔫的,看來當真是有心事了。

    “哎,”玉棠道,“喏,我說得過了,你比他好!

    少鸞茫然地“啊”了一聲。

    “你不是為這個生氣呀——哎,我就知道你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嘛。”

    少鸞卻來了興致,“誰?你說誰?喬天?”

    “就是白天說的那個,我干姐姐的男人,你們看起來雖然像一路人,但你心地至少比他好,你能讓人開心!

    她可真是從來沒夸過他,少鸞睜圓了眼看她,以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問道:“跟我在一起你開心,是不是?”

    “嗯。”這一聲倒“嗯”得清脆爽利,少鸞的心情不知怎么一下子開朗起來,就像是風吹散烏云,露出月亮皎潔的臉來。嘴角忍不住往上勾,往上勾,笑起來,“那是,凡是認得我的人,都喜歡和我在一起!

    “呸,一夸就飄起來了。告訴我,你剛才躺在這兒想什么呢?別告訴我你真睡著了。”

    “我在想啊,要是嫦娥能從月亮里下來找我就好了,誰知嫦娥沒等到,等來了關姑娘——”

    一雙手已經掐住他的脖子,玉棠搖著他,“我讓你不說,讓你不說……”

    少鸞便騰出手來呵她的癢,兩人嘰嘰呱呱鬧了一陣,都笑累了,坐下來喝茶歇氣。

    玉棠道:“你不愿說,我還不愿聽呢!把那茱麗葉的故事給我講完了!

    少鸞近日變得可惡,一個故事往往到緊要關頭就剎住,要不就根本不講完,好支使她捏肩捶腿,端茶遞水,他常說的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去端杯茶來”。不過今天倒沒提要求,痛痛快快地把最后一個結局說了。他于戲劇上頗有天分,聲調神情,比一般說書先生到位許多,更像一名伶人。故事里的愛恨情仇,被他說得宛然就在眼前。玉棠聽得淚眼模糊,才洗過的臉又要洗了。頭發是傍晚是洗過的,因沒干透,所以只松松地挽著,方才一番玩鬧,有幾縷散下來,再洗臉的時候便弄濕了,索性把發髻拆開來讓它晾干,一蓬幽幽的香氣跟著頭發散開來,直如瀑布濺起的水汽,打濕了空氣,也打濕了行人的衣,少鸞只覺得心中一陣微微的蕩漾,腦子里無由地想起那些古早的話,長發為君留,相伴到白頭。又說一寸青絲一寸心,長發的好處,驀然地領略到了。

    “喬天這小子還真是有福氣……”他喃喃道,想象著這頭長發披了一枕的綺靡妍麗,不覺怔了。

    轉眼過了七月,天氣便不再像前些時候熱。老太太想著回去早日把玉棠的事辦了,便打算動身,少鸞道:“便看這幾天涼,等下秋老虎就來了,索性等到開學再去。再說,咱們天天悶在家里,蘇州城都沒有好好逛逛!庇谑切谐瘫愕R下來,第二天他來敲玉棠的房門。

    玉棠向來是起得早的,沒想到今天他居然比自己還早,詫異,“你不是夢游吧,傅少爺?”

    “帶你去吃早飯!

    “今天家里不開飯?”她一邊到里間去換衣服一邊問,“廚子告假了?沒聽說呀!

    “去街上吃不好嗎?”隔著屏風,少鸞道,“嗦。”見她換了好了衣服出來,上下打量,“換一件衫子,這件不配這裙子!薄澳悴琵∴逻郑瑔烫煊植辉谶@里,我穿給誰看?”

    “給我看不行啊?”

    “那可犯不著!

    少鸞瞪了她一眼,卻無法,待要擱下一句“那就不帶你出去了”,豈不是讓自己白白起這一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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