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嫁出去才是第一要務,玉棠也省得。
因為有個朋友的父親過壽,傅少鸞與二爺、二太太一起去喝酒,回來的時候大廳里比往常熱鬧,留聲機里飄出音樂,少清和玉棠在跳舞,老太太、大太太和少容在一旁看。原來今天喬天請吃飯的地方有跳舞場,飯后不免又跳了場舞,玉棠不免又踩了喬天幾腳,因此回來練習。
少清一見他們回來,便停了,“二哥快來,這男步我真是跳不慣。”
少鸞怔了怔,他跟玉棠的芥蒂雖已不再提,卻并不算消釋,彼此間還有幾分訕訕的。因此眼望向玉棠。玉棠咳了一聲,“麻煩了!
老太太眼角帶笑,知道這對冤家算是和好了,便推說乏困,回去睡覺,大太太便也回去了,二爺二太太一早回了房,少容擔心剩他兩個人在一起不自在,還想陪著,卻被少清纏著回房補功課,一時廳里只剩這柔靡的音樂。
兩個人都沒出聲,大廳空闊,燈光柔和,玉棠平時總顯得鋒芒逼人的眉眼,此時仿佛也柔和下來——仿佛一個平常弱女子——愈是靜下去,樂聲便越顯得低迷而柔情四逸,腳步依依,倒是意外的契合。
這氣氛讓人有點不自在,少鸞想找點話說,卻無從開口。畢竟他說了不管她嫁人事了,兩人最基本的關聯便被打破。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對彼此卻極少了解。他咳了一聲,想從喬天聊起,卻聽玉棠一笑,“嘿,我一下都沒踩到你的腳!
聲音里帶著笑意與得意,看來她倒是跳得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那是他故意讓你踩的……”少鸞順口說著,迎上玉棠不解的眼神,才知道自己泄露了天機,呵呵笑了兩聲,拿別的話混過去,道:“喬天這小子,腦子靈光,心思活絡,跟他在一起,不會讓你無趣吧?”
“他是挺好玩的,還說明天帶我去騎馬!
哧。少鸞在肚子里笑了一聲。喬天這小子,套路都是學他的。跳舞的時候故意讓女人踩兩腳,看她們慌亂且不好意思的樣子。騎馬就更好了,女人騎馬多半是不大敢的,他可以體貼地替她牽著馬,仿佛要牽著到天涯海角去,再手把手地教她怎么踩好蹬子,怎么樣拉好韁繩,最后定然可以共乘一騎,耳鬢廝磨。
再往下,就可以帶去山里或者海邊……
“你笑什么?”
玉棠問。他左嘴角微微翹起,頰邊一道笑紋隱隱閃現,眼中碧清,在燈下光潤照人,生得好是好,只是神情古怪。
“咳,沒、沒什么——我在想你要穿什么衣服去,你有騎馬的衣服么?”
“騎馬要什么衣服?”她在馬背上跟平地上似的。
“比如說,你總不能穿這一身去吧?”
她身上穿一件月白斜襟中式上衣,因為作了掐腰及中長微喇叭袖的改良,倒不顯老氣,底下是一條百褶裙——這一定是少清陪著去買的衣服,打扮得像個女學生。
“穿褲子就是了!
“什么褲子?你置辦了西式褲裝嗎?還有鞋呢?”
玉棠還真沒想到在這里騎個馬還有這么多講究。
少鸞道:“算了,明天我帶你去吧!
她看出他有意修繕兩人之間的關系,也愿意合作,但是——“我不剪頭發。”
眼睛里孩子似的固執的防備——少鸞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好好,不剪。你說我當初勸你剪,不是為你好嗎?只是眼下既然有喬天這么個喜歡老辮子的,我還多什么事?”
“哼,少容姐說,一個人只要真心喜歡另一個人,是連那個人長什么樣都不會在乎的,何況一條辮子。”
那可未必。少鸞在心里說,至少我對這種留長辮子穿洋裝的女人就很難感興趣。不過,為著兩人之間的和平,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
第二天便將騎馬裝采買齊全,包括小小貝雷帽和馬靴。然后由喬天來接玉棠赴馬場。少鸞則打回家補個覺,卻接到白露露的電話,問他一樁事。
這白露露是上海有名的紅舞女,交際花,打情罵俏未必都是真,但少鸞卻著實欣賞她,因為她的的確確不負“美人”這兩個字。在傅家二少爺的心中,但凡是個女人,就有必要將自己收拾得入眼一些。好比一株盆栽,有些妙態天成,有些需費人工。而白露露便是天成與人工最得益彰的代表。又因為她在上海名流圈子里頗有地位,倒有不少人要煩她穿針引線,因此聲名更是如日中天。少鸞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跟白露露卻一直關系不錯,以至于老太太誤會他要娶個舞女進門。
當下兩人約定見面的地方,就在白公館不遠處的一間德國人開的咖啡廳。外面倒是少有的好天氣,大朵的云擋住太陽光,又因為早上的一陣雨,天氣顯得格外涼爽,白露露伸了個懶腰,道:“這樣的日子,坐著便想睡,睡了又覺得浪費光陰,哎,應該找個地方舒舒筋骨!
少鸞笑了,“不如去騎馬呀!
這個主意立刻得到了贊同,白露露雖然嬌滴滴的,馬術卻是不弱。兩人換好了衣服進去,寬闊馬場上三三五五的人宛如小黑點。
白露露騎了一陣,出了一身汗,身上輕松不少,便停下來歇著,馬場的人已經送了水和冰鎮楊梅湯來,兩人坐在涼棚底下,白露露問:“找著沒有?”
“。俊
“我看你在馬上看了半日,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少鸞勾起嘴角笑了,“你真是火眼金睛!碑斚掳褑烫旌陀裉牡氖抡f了。
白露露和喬天也是相熟的,聽了笑道:“那倒是件美事,只是喬天做什么都只圖新鮮,但愿你這位遠親拿得住他!
“按心志來說,她倒也不笨,只是這里……”他點點腦袋,“木了一點!
“那便要你這個當干哥哥的多多提點啦!
“好容易把這個燙手山芋拋了出去,我可不想再當這個苦差!鄙冫[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讓白露露歇著,自己騎著馬繞馬場跑了一圈。
這馬場的老板是青幫的杜老大。杜老大原是馬販子出身,這是上海灘最大的馬場,青草茵茵,一眼望不到邊際,他打馬兜了一整圈,都沒見著喬天。
喬天要騎馬,沒理由不到這家馬場來啊。啊,他知道了,一定是關玉棠馬術不錯,喬天找不到用武之地,因此帶著她去哪個僻靜處去了。呵,他自然是占不到她便宜的……
馬一直往偏僻處走,整個馬場都是圈起來的,三面是柵欄,只有南面是山。初夏時節,草木繁盛,也正是蟲蛇繁殖的時候。馬蹄在長草里踏過,人和馬都瞧不見底下事物,忽然那馬一聲長嘶,瘋了似的奔了出去,險些把傅少鸞甩出去。饒是百急中拉緊了韁繩,馬卻停不下來,一路狂奔出去,養尊處優的傅家少爺哪里經過這陣勢,已經駕馭不住它,連忙大聲呼救。
玉棠和喬天正在樹下聊天——正如少鸞所料的那樣,玉棠的馬術顯然大出喬天意料之外,眼見“教佳人騎馬”的韻事無望,便拉著她好好歇歇。正在給她講哥哥喬遠的江湖故事,玉棠聽得很入神。正講到喬遠單刀挑了對頭的場子,巡捕房的人卻突然出現,呼救聲便在此時傳來,一匹馬從面前一晃而過,兩人俱感到一陣涼風撲面。
“好像是少鸞的聲音,”喬天遠目,“怎么了……你干嗎?”
“沒聽到他在叫救命嗎?”玉棠已經翻身上了馬,眨眼間已飛跑出去,底下的話,喬天已經聽不見了,“——飛龍寨在江湖上可是亦俠亦匪的——”
她的馬術精奇,轉眼已經追近。但前面那匹馬卻像是已經失去了神志,跑得快極了,一身白馬如雪,端的是匹好馬,馬腿上卻有一道烏黑痕跡,一直滴下來,可它太快了,玉棠看不清。停下馬來檢視地面,草尖上被沾上了一點點烏黑液體。
她臉上一變,追上去大聲向騎手道:“跳下來!跳下來!”
“開玩笑!”少鸞臉色發白,“跳下去就沒命了!”但身體卻隨時都有可能被拋出去,而且這馬似乎瘋了,再往前就是邊緣的鋼鐵柵欄,撞上去必死無疑。
生死不過一瞬,不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忽然閃過兩道寒光,馬再跑出十幾米,氣力完盡,咣然倒下。
傅少鸞跌在地上,整副骨架仿佛都已經散掉,眼前發黑,只覺得有人把他的每一根骨頭都拿出來敲了一遍。
“還好沒傷著筋骨!庇裉牡,隨即將他交給隨后趕來的喬天,自己去看那匹馬。兩把薄薄柳葉刀,一把切進咽喉,一把切進心臟,只在皮膚表層留下一點刀柄,她把刀拔出來,黑色的血即刻冒了出來。
少鸞被禁了半個月的足。
幸虧中西醫都說沒事,不然只怕要被關半年。
老太太每天命人熬“濃濃的骨頭湯”,又著實感謝玉棠,并且引發另一樁心事,“你要真這么去了,傅家的香火可就斷了!”
“嬸子不是還沒生嗎?”
“結婚這幾年都沒動靜,也不知會不會生……”老太太長嘆,“玉棠的事我看已經八九不離十,你自己的事給我快些兒——”話題一旦到了這樣就很難再停住,少鸞嚷起頭疼來方把老太太混過去。但禁足的命令卻如何都沒法得到撤消,管家老同好像不干別的事了,整天在他房門外晃悠。
不過喬天這些天都沒有動靜,估計是因為這件事被喬遠教訓了,玉棠也閑了下來,少鸞便教她跳舞,教完了華爾茲,就教探戈,或是在院子里教她打高爾夫,初夏的草坪在陽光下綠得晃眼。這些日子一陣雨一陣晴,草像是喝了催生素,一味瘋長,花匠不得不動手修剪,空氣中充滿植物清冽清苦的香氣。
一個下人穿過草坪向兩人走來,手里捧著一只長長的匣子,打開來是一套衣裳,雪白上衣,漆黑長褲,還有一條男式三開叉吊帶,另外一只小帽,看起就是一套縮小了的男裝。
“給我的?”玉棠把衣服放在身上比了比,狐疑問。
“嗯,去試試。”
然而試在身上的效果實在是好,且不說她原本那些老式的衫子,就連當初在旗袍店試的那身旗袍都比了下去。這樣的衣服一穿上,玉棠身上那股與一般女子截然不同的颯爽英氣再不用藏在女式衣衫的柔美下,郁郁蔥蔥地顯現出來了。玉棠自己也喜歡得很,“嘿,還是男裝好,不管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
“那天你穿騎馬裝的樣子提醒了我。”少鸞打量她,“頭發全收起帽子里,就更好了。”
玉棠照辦了,在他跟前轉了個圈。少鸞滿意極了,仿佛看到的是一件自己的作品,充滿了成就感,“我當初真是說錯了,我們玉棠只要好好打扮打扮,全上海灘的男人都要拜在裙下,哈不對,是褲下。”
他大笑起來的樣子非常亮眼,左頰上的笑紋深深,眼睛彎成彎月,里頭水光盈盈,映著日光,似一片光影閃爍的溪流。第一眼見她便覺得,“這個男人生得太好了點,油頭粉面。”這不是玉棠喜歡的類型,卻也沒法不承認,這樣一張漂亮的面孔,會引得人長長久久地看下去。
“怎么突然這么好心?”
“救命之恩我還沒報,一套衣服又算什么,”少鸞笑道,“這一套是我試著樣子叫做的,既然穿得好,明天再去訂它個幾套!
“別說報恩,喬天是你拉的線,我還沒謝你呢!
從相識以來,兩人的氣氛還沒這么好過。在這一刻,才真有了干哥哥干妹妹的樣子,少鸞問:“你真認定了他?”
“唔!
“不想再看看別的?”
“這又不是買衣服,要貨比三家。喬天我看著挺順眼的,他也挺順著我的。男人嘛,就是要老老實實聽話,他的錢多不多我不在乎,反正我有的是錢,只要他對我好就好!庇裉囊幻嬲f,一面扭頭看自己的后褲角,她在飛龍寨向來是穿男裝短打的,十分便利,在這里穿裙子做“淑女”,難得這樣輕松,忽然想起一事,問:“那天在馬場,那個白小姐是你的朋友?”
“唔,怎么?”
“沒什么,只是覺得她當真漂亮。頭發卷卷的也怪好看!
她是一向反對在頭發上動手腳的,少鸞立刻道:“你也去燙好不好?”
“那不行,我來的時候,爺爺奶奶每人交代我一條。爺爺說,‘不許讓人欺負’,奶奶說,‘不許弄頭發’!嘿,別以為我們是鄉下人,就不知道上海的事,上海亂著呢,我們都知道!
“那你還來!
“你以為我想來啊,”玉棠惆悵地嘆了口氣,隨即又精神起來,“嘿,快點跟喬天結婚,我就可以回去啦。我都快想死奶奶了,還有面條子、鍋盔、辣子……”
“嘿,你奶奶我是弄不來,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倒可以帶你去吃!
玉棠眼睛一亮,“真的?”她眼睛一睜便是骨碌圓,里面黑白分明,光亮照人,少鸞只覺得心尖上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擠了一下,酥酥潤潤的一點疼,一點癢,恍然便是第一次看見照片上那張小人兒時一般。他嘿嘿笑,“你知道我別的什么都不會,吃喝玩樂卻是樣樣精通,上海灘也有陜西館子,咱們這就去!
兩人便興興頭頭打算出門,老同適時地出現了,“二少爺,半個月還沒到!
少鸞自然大大地掃興,使了許多手段,奈何老同仿佛只會說這一句話。玉棠想了個主意,“你把店名告訴我,我讓少容姐帶我去!
“那店開在小弄堂里,她未必找得到!
“那喬天呢?你們總在一起,他該知道吧?”
這倒是的。縱然再不情愿,也只得把電話撥到喬家。因為馬場出了事,喬天要幫著大哥喬遠料理,所以忙得很。但一聽是玉棠想去,二話不說便點下頭來,車子下午就到了傅公館,少鸞目送著玉棠坐上車去。
唯一的伴走了,傅家顯得格外空闊起來。老太太和大太太跟前他是不太愿去的,因為玉棠交友的成功,反面地襯出他在人生大事的拖沓,兩人一見到他就要耳提面命一陣。大爺平時很少管這事,如今也偶爾提一提誰家的姑娘聽說不錯。二叔更是勤快了,一旦在外面玩時有哪位名媛在場,回家便好好形容一番,拍拍少鸞的肩,“下次二叔帶你去!”
“雙喜臨門”仿佛成了全家一致的愿望。
少鸞怏怏地悶在屋子里,看了一會兒閑書,開了無線電,里頭傳出周璇的歌聲,正宜慢舞一段,可惜卻沒有舞伴。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晚飯時胃口很差,只喝了幾口湯便打算回房去。此時門外傳來汽車響,他站了起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