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一名異常蒼白瘦弱的姑娘,穿著略顯過大、而且漂洗得幾乎看不出原來色澤的陳舊布衣,坐在一處小小的圍籬院子里,曬著太陽,吹著風,細致嬌柔的五官上,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淡淡微笑,像是十分滿足。
其實,她現在就只是在發愣,什么也沒在想,只是單純地在微笑著。
這座小小的屋舍院子,是李家父女的,而她則是他們的病患。
四處為家的李家父女,父親是流浪醫者李時楓,行醫經歷豐富;女兒李宛燕,今年十六歲,長得十分可愛,也很多話,經常吱吱喳喳的,整間屋子全是她的聲音。
他們已經在淵國待了好一陣子,本來想要再移居他國,結果經過一處山崖底下,遇見了落崖重傷的她,便將她救起。
他們知道山里有虎類猛獸,擔心虎獸會聞到血腥味,因此只做了一些初步的緊急包扎后,就立即將她帶離開山區,避往安全區域。
因為她傷勢嚴重,不宜移動過遠,所以他們就近找到這處位于山腳下的小小村落落腳,并用盡各種方法,將垂死的她救回。
當她好不容易清醒之后,李大夫發現她似乎因傷勢過重,記憶竟然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有關自己的任何事了。
漸漸地,她竟然也習慣了空如白紙的過往,腦子里經常像這樣維持著空白的狀態,全部的思緒都懶洋洋地停止轉動,什么都不去想。
丟失了過去的記憶,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更沒有茫然驚慌之感,只覺得心頭異常的輕松。
無憂無慮,沒有任何捆索羈絆、沒有任何煩惱地活著,感覺十分不錯,就當自己是投胎重生了,再走一遍人生而已。
李大夫說她墜崖時,身上穿著一件精致華美的嫁衣,猜測她似乎是什么大戶人家出嫁的女兒。
她完全不想去探究自己為何會穿著嫁衣墜崖,畢竟如此兇險的遭遇,不管是自己跳崖,還是被人推下去的,都絕不會是什么值得記起的美好經歷。
與其想起可能是痛苦或是恐懼的過往,那么她寧可像現在一樣保持空白,什么都不想起,此生此世就守在這處偏僻的小村子里,每天快快樂樂地吃、睡、發呆,直到老死。
原先,她躺在床上昏迷了一月有余,好不容易醒了,身子卻仍然不能動,于是又要床上整整躺了好幾個月。
將養了大半年后,她重傷殘破的身子,竟然奇跡似地慢慢好轉起來。
前些日子,她終于能夠起身、下地,在李宛燕的攙扶下練習行走。
直到現在,她已經可以幫忙他們分擔一些簡單輕松的家務細活了。
不過,她開始想幫忙時,卻遇到了一些困難。
她發現自己對于如何生活竟然一無所知,笨拙得不得了。
比如淘米、生火、洗衣、切菜等這些簡單的事,她完全沒有頭緒,不知要怎么著手。
李家父女也不以為意,當她是把日常生活的技巧和過去的事一并全忘了,極有耐性地從頭開始教起。
不過,她可以沒有過往,卻不能沒有名字。
當她還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時,李宛燕便常常陪著她說話。
有一次,李宛燕一邊淘洗著一小缽的紅豆,一邊與她閑聊,不知怎么地,竟提起了她還沒有名字的事——
“姊姊,你想給自己取個名嗎?”李宛燕問道。
她看著盆缽里一顆一顆晶瑩紅潤的小豆子,回道:“我就叫紅豆吧!
“那要姓什么呢?總不能沒有姓吧?”
“我的命是你和你爹爹救的,等于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就跟你們一樣,也一起姓李好了。”
她思索了一會兒后,對著李宛燕微笑。
“唔,李紅豆、李紅豆、李紅豆……雖然聽起來有些怪怪的,但念久了還算順耳耶!那以后我就叫你紅豆姊姊嘍!”
“好!”她點點頭。
“紅豆姊姊,這樣叫著你,好像我多了一個姊妹耶!我想要一個姊妹作伴已經很久了,可惜我爹在我娘死了之后就沒有再娶,不可能再給我添手足了!崩钔鹧嗖缓靡馑嫉匦α似饋怼
“以后,我們就是姊妹了。”她笑著說道。
“太好了!那紅豆姊,你幾歲了呢?啊……對不起,我忘了你不記得!崩钔鹧嗤铝送律。
她正要開口,腦中卻忽地掠過一個畫面。
似乎是她仍年幼時,有個穿著戰甲的少年抱著她,問她的年紀,她用指頭比了一個六。
那個少年的面目十分模糊,畫面一閃而過,便消失無蹤。
她愣了一下。
“紅豆姊,怎么了?”
“沒事。你覺得我看起來幾歲?”
她微笑問道,將剛才不經意之間在腦中一閃而過的畫面拋開,下意識地不愿再回想。
“我不確定,不過我爹說你應該不超過二十,可能約十七、八歲上下!
“那大概就是了吧……”
一聲呼喚,打斷了她對這半年來的回想。
“紅豆姊!我們回來了!”
她歡喜地從藤編椅子里起身,慢慢走向李大夫他們。
“今天還順利吧?”
“嗯!今天賣了不少草藥喔,所以爹爹買了半只雞回來加菜!”李宛燕舉起手中的籃子。
“太好了!”
“紅豆姑娘,你今天身子狀況如何?”李大夫態度溫和地問候。
“感覺很好,我還打掃了整個院子呢!”
紅豆驕傲地指了指四周。雖然掃帚磨得她掌心破皮發痛,但她非常有成就感。
“難怪我覺得院子怎么好干凈!”李宛燕哇地一聲贊嘆道。
“你的傷才剛好,千萬別太勉強!崩畲蠓虿环判牡卣f。
“我會量力而為的!崩罴t豆笑道。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
李大夫點點頭,隨即走進屋里。
“啊,我去提桶水,等一下我們就可以開始準備煮晚飯了!
李紅豆笑著說,走向屋墻邊,提起一個空桶。
“紅豆姊,你休息一下吧!提水就由我來做就好!崩钔鹧嘹s忙過去搶走她手上的桶子。
“我沒事,廢了大半年的身子,早該多動一動了。”
“唉呀,你沒聽我爹爹說,要量力而為嗎?提水對你來說,還是太過負荷了。你幫我把這籃子拿進去吧,我來提水就好了!
李紅豆也不勉強,接過籃子,正要轉身進屋時,眼尾余光忽地瞧見有人站在院子外頭的小路上,她“咦”的一聲,又轉了回來,好奇地看向來人。
李宛燕順著她的視線也轉過身來。
她拎著水桶,向院外走去,發現是個身材高壯、面容俊挺的男人。
這男人身上帶著非凡的貴族氣質,衣飾看起來也頗為講究,他身后還有好幾名似乎是會武功的家衛隨從。
看樣子,這個人的來頭不小。
男人沒有看她,目光定定地鎖在另一個人兒身上,俊臉緊繃著,仿佛正在等著她說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又像是怕她會突然逃跑,渾身蘊著蓄勢待發的氣息,以便能隨時沖上前捉住她似的。
李宛燕十分警覺,立即站到紅豆前方,有意無意地擋住男人的視線。
“請問有什么事嗎?”她防備地問道。
男人將視線收回,看向她!罢垎枴坪洗逶谑裁吹胤?”
“善合村?就是這兒呀!但善合村人口少,家戶散得比較遠,如果再繼續沿著前方那條溪走下去,會看到一片田地,那邊的人家比較多,村長也是住在那個地方。”李宛燕指示道。
“多謝。”
男人道謝后,又深深地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見男人及他的隨從走遠了,李宛燕這才松懈地吐了一口氣。
“終于走了,剛才真是嚇死我了!那個男人身上好有壓迫感,跟他說話,我竟然會發抖耶,真是可怕!”李宛燕拍著胸口。
“會嗎?”她有點好笑。
“紅豆姊,你有沒有發現那人一直在看你?”
“有嗎?沒注意!彼龘u搖頭。
“會不會是認識你的人?”李宛燕猜測道。
“應該不是吧?如果認識我,剛才他怎么不與我相認?”
“可是……那人的眼神真的好怪……紅豆姊,你對那男人有沒有什么印象?”
李紅豆搖了搖頭。
“不管怎樣,你最近還是多注意一下安全!
“你想太多了。說不定他真的只是個問路的過客,不用太緊張了!
“可是……”
“好了,宛燕,先去提水吧,等天黑了才開始煮飯,就會來不及了。”
“。∧俏胰ヌ崴!”
李宛燕看看天色,果然覺得不早了,趕緊奔向屋前不遠處的溪邊提水去。
又過了一個月,日子在平常而規律的作息中,不知不覺地漸次消逝。
李紅豆幾乎要覺得,她可以一輩子過著這樣的日子,在善合村里終老。
這一天,拿草藥送去村長家的宛燕,匆匆忙忙地奔了回來。
“紅豆姊、紅豆姊!你知道?咱們村尾那頭,最近來了一個大戶人家,在那里蓋了座好大好大的大宅子耶!”
“知道啊,怎么了?”
在這小小的地方,經過一個陌生人,都能讓村人熱絡討論上老半天,更別說是來了個怪異的有錢人,不去住人多熱鬧的城鎮,反而選擇在他們這個荒僻的窮村子里蓋宅子了。
“那座大宅子聽說蓋好了,宅子的主人要來這邊住,現在很缺人,大宅里面的管事正在招募傭仆呢!”
“好大的氣派,這宅子的主人來頭不小呀!知道哪里來的嗎?”
“大家都在探聽,可是那個管事口風很緊,不管怎么問都問不出來,連村子也不知道?傊,那個主人簡直是神秘得不得了!蓖鹧囝D了頓,又開口說:“咱們也去應征看看吧,聽說酬庸優渥,村民們簡直趨之若鶩,一窩蜂地跑去應征了!
“可是我現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做不來吧?”紅豆有些遲疑。
“唉呀,沒關系啦,先去看看吧!走啦、走啦!”宛燕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外走。
紅豆拗不過宛燕,只好跟著她一起去村尾那頭湊熱鬧。
緩緩地走了一段路,感覺腿骨開始酸痛,紅豆正想開口要求休息,便看見一條長長的人龍蜿蜒到她們的前方,不由得睜大眼。
“哇,會不會太離譜了?”
放眼望去,似乎全村老老少少全都出動了,甚至還有聞風而來的鄰村居民。
李紅豆看到不只一個年過七旬、拄著拐杖仍抖得厲害的老公公、老婆婆排在隊伍中,還有的似乎是全家出動,連五歲的小娃娃都牽在隊伍里,想探看看是不是有合適小孩兒的工作。
更夸張的是,還有人拉著家里的老牛在排隊,似乎是想試試管事會不會一起收了他的老牛,幫大宅主人耕田,領兩份薪餉。
李紅豆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
“紅豆姊,你在笑什么?”
“這個村子,應該從來沒這么熱鬧過吧?”她笑著指了指喧嘩鼎沸得像在辦廟會的景況。
“可能是吧?炜炜,咱們趕快趕上隊伍,不然不知道還要排多久,才會輪到咱們呢!”宛燕拉著她趕緊上前排隊。
她們排隊之后,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接綴在她們身后。
宛燕發揮她的長舌本事,跟前后方的村民們聊天談話,非常熟稔地問候對方家人,東家長、西家短的,再順便交換這個神秘大宅主人的小道消息,忙得不亦樂乎。
紅豆因為走了一段路,又站了一段時間,感到疲累不已,提不起太多精神與人閑話,只好往一旁張望著,看看有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宛燕,我累了,先到前面大樹下的那塊石頭上坐一下!彼噶酥盖胺讲贿h處。
“啊,對不起,紅豆姊,我忘了你身子才剛好,我扶你過去坐著。”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過去。”她阻止道。
沒想到,排在她們前方的大嬸突然回頭上下掃視了紅豆好幾眼,然后指著她叫出來——
“啊,你就是李大夫那個在半路摔落山谷,受了重傷,治了大半年才好的女兒?你復原了?大家都很關心你喔!”
“呃……”
李紅豆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正要開口解釋誤會,說她并不是李大夫的女兒時,宛燕突然拉住她,搶著開口說話。
“謝謝大家關心,我姊姊現在已經差不多復原了。”
她和爹四處游歷,早就懂得在救人時也要明哲保身,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當時看見墜崖的紅豆姊身上穿著嫁衣時,她和爹都覺得很不尋常,所以爹在思索過后,決定對外宣稱受傷的人是他女兒,避免引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