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逸輕塵,暮云向晚。
淅淅瀝瀝的雨聲自小小的荷亭外傳來,千垂萬絲滴打在碧綠肥大的荷葉上,聲音清脆如擊在“筑”這種上古樂器,卻另有一份來自大自然的空靈神韻。
“滴——滴——滴——嗒——”
曲出天然,境至幽靈。
只不知世間有哪一雙妙手,可演奏出這天籟之曲。
千萬滴的雨點,千百片的荷葉,如久別的情人在雨幕中相擁,相擊合鳴出的水音,重復著單調但古樸的樂曲。
葉是快樂的,它回應著雨點的喧囂,承接了天贈的恩露。
大顆大顆滾動在碧玉盤上的水珠更增添了葉的神韻,美麗得叫人舍不得移開眼。
平凡的荷池,因為有雨,因為有葉與雨之間的喁喁情話,而顯得熱鬧起來。
然而,雨中之荷卻是寂寞的。
雨滴打落在葉上,是給它裝飾上一串串滾動的珍珠。
打落在瑩白的花苞上,卻只如倩女幽思時落在腮邊的淚。
細不可聞的幽嘆出自荷亭中一個寂寂的身影,他仿佛自久寂的恒古就已經坐在那兒,靜靜地斜倚著,聽雨、觀荷。
鵝黃的衣衫已被雨打濕了下擺,面池而立的背影看不清面目如何,但風姿已是叫人迷醉,聽到亭外有人吟詩時微微一怔,轉過身來。
他這一回頭,頓時有數道倒抽氣的聲音響起。
美人!
所有人心目中只能瞬間涌現出這樣一個貧乏的語匯。
也許只是因為除了“美人”這個詞之外,也沒有更合適用于荷亭中人的形容。
目凝秋水,瓊口檀鼻,若光是外貌上的優勢還罷了,他那種逸然出塵的風骨、薄嗔輕怒的風情,卻是無端叫人形穢,叫人心折。
“……”
想是已經見慣了別人見到自己的反應,荷亭中人微一蹙眉,靜靜地立在當地等那行人穿過庭園向自己走來。
只是眉目間多了三分不耐,讓清癯得不若犯人的臉有了表情,愈發讓人渴望去接近這謫落人間的仙子。
“晚亭,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可是這事有點急,咳……”
九折曲廊上,急急走來的,有數個人影。
走在最先向他微笑著賠禮的,是一個微微已有些發福、白面柳須得中年儒者,他才是這間宅子的主人,這個荷池的主人。
中原的“賽孟嘗”王國寬。
荷亭的黃衣人,不過是借宿于此,拐了七八個彎當親戚的江湖游客。
“世叔知道你醫術高明,此番恐怕要麻煩你出手救個人。”
說著,那修剪得極好的手一揮,跟在他身后的四個小童這才掮著一角軟榻,抬上個人來。
榻上的男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寬額廣目,落拓不羈。適才擾他心神的吟詩人,分明就是此人。
只是這人實在很乖!
他神色間談笑自若,得意洋洋的神氣好像剛剛自地上撿了五百兩銀子似的,但他今夜唯一撿到恐怕不過是五個還嵌著暗器在流黑血的傷口。
他傷重到連動都動不了,卻偏偏一開口就是溫文儒雅的詩詞吟詠,而不是傷者所擅長的破口大罵或是哇哇大叫。
更妙的是,他明明一表斯文,風流倜儻,一眼看去就算不是熟讀儒子百家的飽學之士,也當是某個濁世清流的佳公子,但他隨意披在身上的衣服卻只不過是一件破破爛爛的花子百家衣。
見到回過頭來的亭中人,榻上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滴溜溜的精瞳須臾不離那雙眉微蹙的芙蓉秀面,這般無禮地盯著人看的舉動實在失儀,但在他做來,直覺得瀟灑磊落,渾然不讓人覺得齷齪難堪。
“晚亭,這是丐幫洛陽分舵舵主李逸風李長老。今夜在‘僵尸幫’的人偷襲‘過江龍’劉白河劉老爺子壽筵時受了傷,說不得,得請你援手。
知道這世侄脾氣古怪,生怕李逸風的不羈無意間開罪于他。
王國寬趕緊搶著擋在他們中間,有意無意間擋住了李逸風眨也不眨的視線。
說不得,賠盡小心也得求這世侄出手救救丐幫里最有前途的大人物!
江湖中誰不知曉?雖然李逸風目前身份僅為六袋弟子,但他不僅武功上盡得丐幫長老、幫主的嫡傳,自己還發揮了武學上的天分另創新高。行事更是卓越有為、有口皆碑,丐幫幫主之位遲早得傳給他。此際“僵尸幫”為惡武林,他敢于挺身而出,率領群雄對抗“僵尸幫”的邪惡勢力,經此役更是已隱然成為統領武林的一代新秀。
在這之前出了差錯,怎么能不盡心救治,竭力討好?
“他中的毒箭上淬有七心蓮、金線蟲等歹毒之物……似乎還有苗疆的蠱盅。解藥我還不能完全調出來,但可以先從認出的藥物上抑制其毒性。不過因為有兩支毒箭打在脊骨的經絡集中之處,用了麻藥可能會影響下肢神經。若想將箭取出,一是生剜死肉,二是不怕下肢癱瘓用麻沸散。”
不悅于那人愈發燦爛的微笑,但聽到是“僵尸幫”所為時,何晚亭的眉心掠過了隱然不易見的憂慮,終于還是停下了拂袖而去的腳步,淡淡的掃了一眼他身上可怖又骯臟的傷口,這才開口說出破解之方。
聽到他用這么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要不就是殘廢要不就得生受剜骨之苦的治法,在場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王國寬只道是李逸風的無禮到底還是得罪了這性情古怪的神醫,所以才想出這般折磨人的療法,一時間兩邊都不好開罪,額上的汗涔涔地流下來。
在眾人面面相覷中,倒是身負重傷的李逸風呵呵大笑道:“不錯不錯!昔年關公關云長才享受到的刮骨療傷法今日居然有幸讓我嘗到了,能得到佳人的援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李逸風從來不是孬種,你們就先離開吧、,不然我怕我一會兒大哭起來這么多人看到會不好意思的!
在旁人的扶助下才勉力坐了起來,李逸風雖然臉色已因失血過多而蒼白,但坐起來后的身子仍挺直得像桿標槍,看來決不肯輕易倒下。
“這……”
為難地打量著在小小荷亭相持而立的兩人,然而那歹毒暗器造成的傷勢實在不宜延遲,王國寬一咬牙帶人離開了荷亭,聽從何晚亭的吩咐下去燒煮沸水,準備好刀灸針灼等物。
“吞下這個!
順手把一丸鴿蛋大的青色藥丸塞到他嘴里,何晚亭就打算去點住他的穴道,避免他在疼痛中掙扎扭動,多受不必要的苦楚。
“不用了……點了穴后血液無法暢流,雖然沒有麻藥的影響大,但也會對我的武功有影響是不是?刮骨就刮骨,我既然敢答應就能撐到底。”
李逸風卻一笑握住他的手,神色間倒還真是英雄虎膽。
這幾句話大聲說出來,遠遠在廊上奔忙準備器具的人們無不為這種無畏的英雄膽氣心折,但奇怪的是,不多時亭里就傳出一聲慘叫。
“難道李大俠的傷已經沒辦法多延,何世侄不等藥具準備好就下手了么?”
如是擔心的王國寬趕緊匆匆率人趕回湖心小亭。
卻剛好見到李逸風臉上的笑變成了一種似乎想叫又叫不出來,想哭又有所顧忌的狼狽。很無奈的看著自己手背上被人用指甲捏住了一點點、狠狠地用力扭轉的皮肉,干干地笑道:“咳,你我相見恨晚,這個……也不用一見面就……這樣對我吧……”
“……你的手,什么時候放開?”
“……”
“……”
英雄原來有的是色膽!
見他訕訕放手的王國寬等人也實在無言以對。
“那個……晚亭,李長老并無惡意,只是親近親近的意思。他還有傷在身……啊,這都要怪我這老糊涂!沒事先跟他說你不喜歡別人觸碰,不能依一般江湖規矩見禮!
欺他才從西域絕嶺初涉中原,王國寬睜著眼睛說瞎話,打哈哈將李逸風不合時宜的舉動硬掰成合情合理的“發乎情止于禮”,使眼色讓手下先將人救下,再給何晚亭賠一個“一個看在我面子上”的笑容,這才憂心忡忡地再次離去。
真受不了!平常這李長老眼高于頂,多少名門俠女明著暗著傾心于他,卻總被他一笑而過,要不就比和尚還能守禪的不動七情。真真人如其名,風一般難以讓人捕獲的男子。
這次怎地對一個初識之人就逾越如此?
雖然也聽說他一向雷厲風行,對既認目標出手很快,但這一次,該不會是……
多憂多慮的“賽孟嘗”還沒想到該不會是什么,身后傳來“咚”的一聲大響,似乎有重物落水,驚起蛙聲一片。
一行人膽戰心驚地回過頭去,果然就看到亭子里本來應有的兩句身影,只剩下一抹鵝黃的背影尤在氣得微微打顫。
荷池大大的漣漪中,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個頭來,痛成落水狗的李逸風一臉狼狽地撥下不知何時跳到他頭頂上的青蛙,不死心地做最后的掙扎。
“好吧,我承認我一見面就向你求婚是太唐突了一點,可是至少能告訴我姑娘芳名?你別看我這樣,也別以為我很風流,平常我也不會那樣的……實在是喜歡你么!”
他居然還很委屈!
并且很委屈得在申訴他并不是沒市場,只是情難自禁。
王國寬幾乎快要暈倒!
他他他……號稱眼里如鷹的風行神丐眼睛到底長到哪去了?
雖然何晚亭是長得很美沒錯,可是他的身形、他的舉止、他的嗓音,瞎子也能看出它不可能是任何一個男子求婚的對象。
因為他是個男人!
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個脾氣很壞、一不合意就會不顧別人顏面,輕易給人好果子吃的惡劣美男子。
武林最有希望的明日之星、江湖暗戀排行榜第一順位的李逸風竟然眼睛被牛屎糊到,豈不是要叫數以百計的姑娘芳心揉碎,數以萬計的武林同道憤懣失望?
莫不是那邪惡的毒箭所害的?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眾人遠遠地看著荷亭內還沒落幕的一場鬧劇,突地一齊激凌凌打了個寒顫。
此,即為二人的初識。
雖然在當天上演了一場搞錯對象的“求婚”戲碼。
誰也沒想到過,在那之后他們會真的卷入那場愛恨交織的情仇中,繾綣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