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正在滿城搜查海盜余孽,誰家窩藏,論罪,當與海盜同誅。
霽月抱膝坐在床頭,月色透過鏤空的窗格泄進來,鋪了一地銀暉。遠處,高樓上隱隱約約的歌舞之聲散在夜風里,疑真似幻。
這一切,是多么的不真實。
從未有一刻,她像現在這樣,懷念海浪的聲音。那夜色下起伏的波浪,浪深處,人魚的歌唱,這些,以后都沒有了么?
還有爹爹,慈愛而威嚴的爹爹……前程往事在這一剎那涌上她的心頭。過往歡笑的時光,那些責罵,那些寵愛,那些驕傲,那些淚水……都不再有了嗎?
六槍!豹子說,爹爹中了六槍!
如今想來,每一槍都似乎打在霽月的身上。疼痛,牽扯著心臟,隨著一呼一吸間的每一次跳動,蔓延全身。
“小月!狈块T被無聲地推了開來,一道黑影閃身而入。
她沒有抬頭。
借著月光,黑影來到她的身邊,在一步之外站定,“你猜得沒有錯。”
“那么,”霽月頓了一下,終于抬起頭來,“船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付了三倍的船資,今夜子時可以出發。”
“呵,”霽月輕笑出聲,笑容里滿是嘲弄的味道,“看來,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呵……”
謝府。
夜深風冷,一燈瑩然。
燈下,白衣的男子提筆沉思,久久,仍未落下。
“這么晚了,還在給誰寫信?”微微敞開的窗扇外,探出女子微笑的容顏。她雙肘擱在窗臺上,手里握著一管圓筒狀的竹管,在手心里轉啊轉。
小謝抬頭,看到是她,微微一愣,“你怎么還不睡?是不是不習慣?”
話一出口,驀覺不妥。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又怎么會習慣?于是擱了筆站起來,想要走到窗邊。
“不要過來!”霽月在窗外笑,“你再走過來,我就不客氣。”
小謝并不當真,“如果你睡不著,我可以陪你說說話!眲倓傇夥昃拮兊呐,會不會被刺激到心志失常?
他有些憂心地蹙緊了眉,想要更近地察看她的狀況。
“我說真的,你再往前走兩步我就吹了。”霽月將竹筒放在嘴邊,威脅說。
“別鬧了。”小謝腳步不停,一步,兩步……卻聽得“噗”的一聲,竹筒里射出兩枚鋼釘,一枚打滅了桌上的油燈,一枚……毫不留情地射穿了他的肩膀。
血,在瞬間濕了他的衣裳。
他終于停下腳步,似猛然驚醒又似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霽月手上拿著的,原來是盜賊慣用的一種吹筒,長長一根竹管,可以吹出迷煙,也可以吹出喂毒的暗器。
不過這枚鋼針,應該是沒有毒的吧。
白衣上赫然是顏色鮮紅的血。
觸目驚心。
“我警告過你的。”霽月涼涼地笑。吹筒仍然放在唇邊。
小謝低頭,沉默下來。
“為什么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呢?”笑容在唇邊變冷,慢慢凝結成冰,“可我,曾經那么信任你!
她信任他。就連在眾敵環伺的時候,她都可以毫無保留地背對著他的槍口。如此的信任,換來的究竟是什么?
雙眸如簇著兩團火,燒得她的眼睛澀然作痛。
“你說,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隨著這聲聲厲問,“噗”的一聲,又是兩枚鋼釘疾射而出。
一枚向上,一枚向下。
向上的擦著他的耳朵呼嘯而過,瞬間沒入無邊的黑暗里,而向下的那一枚則直直插入他的腳趾,穿過指縫,將靴子牢牢釘在地上。
感覺右耳一涼,小謝苦笑著摸了摸耳朵,摸到滿掌鮮血。
“你為什么不躲?難道你以為我會同你一樣,僅僅只是將子彈打入地下嗎?”霽月的身體發著顫,吹筒在她的手上不停地抖。
那個時候,她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原本是想先將敵人身后唯一的槍手打倒;饦尩娜秉c是打一槍便要上一發子彈,若是一槍不能中,她的機會就來了。可是,當她看到持槍之人居然是小謝之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生死存亡的一瞬間,她對他,毫無懷疑。
可這樣交付生命的信任,換來的卻是什么?
是毀天滅地的背叛。
不可原諒!
“你打在地上的那一槍,原本是應該打在我身上的,對不對?你本來是要向我開槍的,對不對?”
那一槍,擦著她的頭發,打在地上。
當時,她不明白,為什么那些海衛軍不在他需要費時裝子彈的時候一擁而上呢?她甚至笑罵他們是一群廢物?蓻]有想到,真正的廢物其實是她!
一直都是她!
她瞎了眼,蒙了心,竟然將披著人皮的惡魔看成朋友,帶他回蟄龍島,還讓費安的船送他回家。
可他,轉眼就出賣了她。
出賣了蟄龍島,出賣了船行。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人造成的!
霽月恨聲道:“你不要以為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這里,是什么地方?是海衛軍的副都統府!豹子已經查得很清楚了,你到底想騙我們到什么時候?”
他說,要帶她們回他的家。
其實,卻是帶他們去了副都統府!
“我沒有騙你們!毙≈x抬眸,目光和她對了一下,隨即錯開來,“這里,的確是我的家。而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向你開槍!
沉默?諝饫锓路鹩行┦裁礀|西在噼里啪啦地燒。
血在燒!
“你!副都統?”霽月啞聲。多么不可置信。
她原以為,他不過是貪圖官府的賞銀。如今看來,卻似乎是蓄謀已久的陰謀!
他是帶著目的來接近她的。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小謝淡淡一笑,“我姓謝,卻不叫謝謝!
聽到“謝謝”這兩個字,霽月臉上的肌肉仿佛是被一條冰冷的蛇咬了一口般,驚跳了一下,臉色瞬間刷白。
他居然還有膽量說?!
“聽過靖安王嗎?”
霽月抿著唇,不動亦不答。
小謝自顧自地道:“靖安王是本朝開國皇帝賜給大將軍謝鐵衣的爵位,世襲罔替。每一代靖安王的職責就是保護王朝疆平海靖,百姓能安居樂業。”
霽月仍然毫無反應。
小謝苦笑,“聽起來是不是很威風?而現在這個威風凜凜的靖安王就是我爹,我的名字叫做謝慕驍,現領海衛軍副統領之職!
霽月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震動。
他……居然是王府的少爺!是海衛軍的副統領!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對立的。
他做的,是在他的立場上非做不可的事情。
而她龍霽月,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你知道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些,意味著什么嗎?”
“我知道,是人質。這意味著你手上的人質會更有價值!敝x慕驍笑得慘淡。
從這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霽月臉上有瞬間怔忡的表情,有一點隱痛,一點茫然。然后,他覺得后腦一痛,天旋地轉中,霽月的面容模糊成遙遠不可及的一團混沌,瞬間跌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豹子甩掉手上的木棒,一手拔掉釘在地上的鋼釘,一手將昏迷的謝慕驍負在肩上。
“走吧!彼麑χ巴獾撵V月說。
霽月看一眼半邊白衫染成血紅的謝慕驍,沉默著扭開頭去。
二人小心翼翼地穿過半個浮洲城,來到闃靜無人的碼頭上。白日喧鬧嘈雜的浮洲港,在夜幕下褪去繁華景象。風,吹著浮云掠過,那港口,顯得分外寂寥。
“不對勁!碧察o了。
偌大的港口上只有孤零零一艘船。
“不好,中計了!
霽月回頭,可是已經遲了。
號角聲吹了起來,大街小巷都仿佛震動了,人潮如螞蟻般蜂擁而出,占據了屋頂、街道、高墻、窄巷……以及通往海面的所有通道。
天網恢恢,無處可逃。
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你們逃不掉了,還不乖乖束手就擒?若要頑抗,只有死路一條。海神就是你們的榜樣!
他不提海神還好,提到海神,霽月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再也按捺不住,軟鞭“刷”地從腰間抽了出來,鞭梢如蛇一樣甩到男人的臉上。
“啪!痹谒翌a抽了一記。
男人料不到霽月這樣兇狠,嚇得連退幾步,退到人群后面,這才扯著嗓子喊:“還不給我拿下?”
他連喊兩聲,卻沒有一個人聽令而動。
正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卻發現那個結實得像鐵塔一般的漢子手里高高舉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那是誰?”
“回大人,那是謝副統領!
“赫!蹦腥说钩橐豢跊鰵狻_B謝慕驍都被他們抓住了?還好剛才自己退得快,要不然那兇巴巴的女海盜還不將他也一鞭子給卷了去?
這事情可有點難辦了。
男人抓頭。
放走海盜雖然不妥,可是,若謝慕驍有個三長兩短,他要怎么回京城跟王爺交代?
前一陣子還聽說,謝家七公子高中狀元,被公主看中,招了駙馬。在皇上跟前是紅上加紅,他有幾個腦袋敢跟靖安王府作對?
罷罷罷,還是謝二少的命比較重要。
男人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一眾海軍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登上了停在碼頭的唯一的那艘船。
船是豹子雇來的沒有錯,但在這種非常時期還敢出來做生意的,自然也不是尋常的商船。
然而,看到這等陣勢,船上的兩名水手還是震驚得連眼珠子都彈了出來。
“還不開船?”豹子一聲吼。
兩名水手嚇得趕緊從甲板上溜了下去,船終于揚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