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上沒有什么客棧,要想不露宿野外,唯有跟他進莊子借宿一夜了。
嗣正引了斜日一家三口進了自家院子,他也不敲門,就院子里點起火來,又是烤魚,又是煮魚湯請他們吃。動作之嫻熟,看得斜日略有些呆。
父王怕是連點火都不會吧!這白衣翁卻能做出這么香的魚來。
吃飽喝足,修竹和珠珠躺在院子里看著夏夜的星星,看著看著便睡著了。嗣正自竹竿上挑了兩件剛洗干凈的衣裳披在他們身上,那上面還沾著白日里太陽的味道。
火光跳躍,他映著火的側臉與她想象中一樣,一樣祥和。
“我聽說你丈夫是青衣?”他挑了這么一個話題開口,她有些意外地點了點頭,“青廬里教書的先生,平凡得很!
“平凡好,這世上難得平凡的幸福。你奶奶坐擁江山,對‘平凡的幸福’卻渴求了一輩子。我聽說你把王位禪讓給了你侄子?”
這場權力斗爭費了她好多年的心血,最終算是有個圓滿的落幕,她很心安,“我想歸兒更適合當王上吧!若我掌權,怕這天下又要重起戰火硝煙——父王曾說,我的性子很像奶奶!蹦莻將革嫫推上巔峰的女主。
嗣正撥弄著火堆,不時地替兩個熟睡的小兒小女攏攏衣裳,“王位這玩意,你想坐便坐,你若不想坐,交給你認為合適的人就好!
這一點他們倒是很相像,都不是貪戀權術之輩,大概是因為權力于他們與生俱來。但凡來得太容易的東西,便不會太過在意。
“你呢?有孫子了嗎?”他該有別的兒女,他該子孫滿堂了吧!她想。
嗣正笑笑,“我有兩個兒子,今年初大兒子成了家,小兒子嘛……一心想著看遍天下,哪肯安于室?”
“這么多年,記掛過你的女兒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句話,不曾想她也有這般緊張的時刻。
他卻偏不提這話,扯到旁的上頭,“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知道你并非永賢親生女兒——以他對那個王弟的了解,即便山崩地陷,他也不會告訴斜日這些事的。
“是從檀妃——就是撫育我的那位母妃那里知道的!
“你知道?你知道她不是你生母?她待你不好嗎?”他問得有些急促。
斜日淺笑,笑他問的話太傻,“她待我好,極好。我稍有不如意,她便驚慌失措地調齊一切可能,為我分憂逗我開心。這還叫不好嗎?可這世上沒有一個親娘看著自己親生女兒的眼神像看著主子,帶著畏懼,藏著驚恐。好似生怕我皺皺眉頭,好似只要我一個不高興,她就會丟掉小命!
他點頭應了,她說得是,以她的聰慧睿智,這些小細節斷是騙不了她的。
他們平靜地聊著這些年他們不了解的彼此,月上中天,已近子時。嗣正抬頭看了看沉吟道:“再過會兒,就能抱著這倆孩子進屋睡了!
她茫然回望著他,嗣正被月色映得有些蒼茫的臉泛起久違的緋紅,“每年的這一天,紫衣都不會讓我進門,直到過了子時,一日已過,她才會開門讓我進家。我知道,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都會責怪我當日沒能帶女兒回家!
緊盯著他的眼,斜日啟齒:“為什么……當日你為什么不堅持帶女兒回到這里呢?用自己的女兒換和自己愛的人相守終身,這就是你的選擇?”
他不答,抬首望著星空反問她:“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擇?”
這個問題在她心中回蕩了數年,她告訴他:“若換作是我,我會用盡一切辦法鏟平了王宮,逼對方交出自己的孩子。”
嗣正微笑著點頭,“你的性子果然像極了你奶奶!
說話間,身后的房門輕輕地打了開來。嗣正輕手輕腳地將修竹和珠珠一一地抱回房里,再轉回身來提他們的行李。
進門前一刻,他背對著她道:“十多年前,當我有了足以迎回自己女兒的能力時,我在王宮中見到了那個一口一個‘父王’叫著的小殿下。我想,她已經有了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眼眶有些潮濕,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望著這個白衣男人的背影。
“快進去吧!她……她等了你好多年了!背弥椎墓し颍那牟寥チ藲埩舻臏I痕。
斜日慢步走進屋里,迎上的是一張愕然的臉。而后是緊緊的擁抱,那種緊得讓她喘不過氣來的溫暖正是這些年她的母妃檀娘娘從未給過她的。一瞬間,虧欠多年的東西全都補齊了。
嗣正知道,明年的今日他不會再被關在門外。
因為子時已過,他長女的生辰已過,而月上中天,斜日卻歸來得正正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