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塢里,桃花燦然,從未凋零,這些北地罕有品種,四季皆春,愈冷愈傲。思守側耳聽聞,那是前任莊主為最疼愛的四夫人親手栽種。只是幾番變故,桃花依舊,人事已非。
“桃塢”是舊時四娘居所,當年白石磐的娘親死后,四娘便將白石磬接到桃塢就近照顧。時至今日,白石磐一直住在這里,沒搬離過。
眾人口中的四娘,是個能文能武、琴藝精湛、笑容滿面的大家閨秀。四娘在的那段時期,大少爺白石水泱與三少爺白石磬常隨于她身側,她待這兩位少爺猶如已出,照顧有加。
然而好些年前,四夫人突地失蹤,再過些年,前任莊主也消失無影。莊內上下紛紛猜測前任莊主離莊的原因,很可能是尋覓四夫人而去。而后,莊內發生異變,三少爺白石磬取代兩個哥哥,接任莊主之位。
當年的事,莊內上下無人愿意再提,她也問不出什么端倪。只不過,四娘是誰,她卻有了愈來愈明確的答案。
桃塢盡頭是四娘的房,她佇立房前,凝視里頭那抹白色身影。
白石磐的側影絕傲冷漠,他手捧畫軸細細觀看,凝視得出神,沒察覺她的接近。
她深深嘆了口氣,舉起蓮足準備離去時,白石磐回首見著了她。
“守兒,將鳴鳳琴拿來!彼畹馈
“守兒曉得了!彼従徱仆姆。
白石磬低頭注視四娘的丹青像,耳際,不知為何竟回響著思守方才那聲嘆息,久久不散?v然她的聲音如何與四娘相似,但四娘絕不可能有長嘆之時。
“啟稟莊主!”門外灰衣仆人低首作揖。
“什么事?”
“您要的人找到了。”仆人恭敬地道。
白石磬將手中畫軸攤置桌前,立即舉步離去。
“少爺,您的琴……”思守由外頭進來,差點撞著白石磐,她連忙后退,不想與白石磬有任何碰觸。
白石磬察覺了,他的眸冷著,只道:“將琴放至桌上,屋內的東西沒我允許,絕對不能動!”
“守兒曉得了!彼⒂陂T旁,螓首低垂,不敢多望白石磬一眼。
白石磬有些煩躁,揮了衣袖隨即離去。原本她怕他是好的,然而日子一長,他卻覺得心情不定。
他走后,思守緩緩進了四娘的房,她將鳴鳳琴置于桌上,正打算離開,怎知目光瞥及桌上白石磬沒來得及收起的丹青,瞬間,一陣惡寒由脊髓街上,令她冷汗涔涔。
畫中女子笑意輕綻,手捻桃花,面若芙蓉,清新婉約。
思守顫著唇,目光再也無法由丹青上移開。
她認得這張出塵的容顏,好些年來,這張臉都在她夢中出現,令她垂淚至天明。
“守兒,要好好照顧妹妹呦……娘如果有天不在了,也要盡力活下去,曉不曉得?”
“娘……”她軟倒在地!盀楹尉故悄恪瓰楹嗡寄合氲摹箷悄恪
思守失了主意,驚愕得無法自已。
“這里是瞿羅山莊的范圍,我不會停太久!”
“你還怕我會回瞿羅山莊嗎?”
“說不怕,是假的!”
“說不怕是假的!”她喃喃念著當年阿爹說過的話。
她就是怕自己真與白石磬有任何關連,這些日子才無意想及這些。
她不想讓心再傷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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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內,氣氛凝重。
思守握著畫軸行至門邊,原本欲向白石磐詢問畫中女子是否為四娘,怎料卻聽見了一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四娘是病死的。她染上風寒,最后郁郁寡歡而亡!
思守定睛一看,整個人傻了。廳里站著的身影,正是她娘親的哥哥——當朝禮部尚書相濤。
“相家人逼死了她!卑资嗔⒂趶d堂之上,那抹清魅身影震懾眾人。
“逼死?”相濤冷哼了聲!八男宰幽敲淳,相家人如何逼她?”
“當年若不是瞿羅山莊事務纏身,我早可接回四娘!卑资嗟捻雨幒,目光流轉間殺氣進露!拔业较嗉視r,四娘已死,城內眾人皆道你為名為利,打算將四娘改嫁王孫,賣妹求榮!
相濤臉色發白,一時出不了聲。那年四娘帶了兩個孩子回到相家,他用盡方法隱瞞這個妹妹與蒙人有了孩子之事,只說四娘夫君早亡,四娘于是回鄉。
她所生的兩個孩子,他也隔離在后院深處,不讓那兩個孩子踏出相府一步,于是鮮少人曉得四娘已育有二女之事。而后,早些年就對四娘有意的京城王孫下厚禮欲娶親,他為鞏固自己在朝地位,于是一口答應。但四娘怎么也不答應,兄妹倆僵持著,四娘才一病不起。
“四娘看來溫馴,但性子比誰都烈,她不答應,你便以兄長身分欺壓她,后來她郁郁寡歡入了土,你甚至賣了她的鳴風琴,飽了私囊!卑资嘞破鹨荒ǖ焕湫。
“她是我的妹妹,她死了,我當然可代為處理她的遺物!毕酀裆蛛y看,但身為大宋高官,他昂著下顎,絲毫無懼怕之意。
“四娘可有孩兒?”若當年她那孩子幸存下來,今年也有十七了。那是他爹最想要的血脈,更是他亟欲親手毀掉的東西,即便那孩子,是四娘十月懷胎所生。
“沒有!毕酀徽f。
當初帶回的兩個小女娃,四娘曾親口承認,是蒙人孽種,她許為人婦還做出這種事,實在令相家蒙羞。
“沒有?”白石磬劍光一閃,銀劍指地時染著鮮血!爱斈晁哪镫x開瞿山莊時已有骨肉,她腹中所懷,是我的手足!
“哇啊啊啊——”相濤左耳被削去,痛得倒在地上滾來滾去,再無法多想孩子的爹究竟為誰的問題。
思守整個人一震,手中丹青落了地。
手足……
她腦中嗡嗡作響。
手足……
“少爺,接著削了他的右耳,再削他的鼻子!贝┲狱S羅衫的小關嬌笑著,火上加油一番。
然而,白石磐冰冷的眸卻漠視小關,往外移去,隨即見著神色異常的思守,與那幅掉在地上的畫軸。
“你出來做什么?”他眉頭稍擰,些微不悅。
思守慌張地拾起地上畫軸,拂去沙塵,轉身就想往外跑。
“站!”白石磐叫住了她。
她的腳定住了。
“過來我身邊!彼。
“少爺……不要……”思守難受著,她積累已久的創痛已瀕臨界限,即將潰堤。
“別讓我說第二次!
于是,思守只得舉著步伐,艱難地走到白石磬身旁。
地上的相濤仍哀嚎打滾著,她不忍聽他的慘叫,抬手搗住了耳。
離開相府已有好些年,雖肯定相濤不會認得她,然而卻仍萬分害怕被認出來,于是螓首低垂,靜靜挨著廳堂大柱而立,目光直視地面。
白石磐身旁的小關,嬌俏容顏黯了下來,一連哼了好幾聲,以鳳眼余光視她,醋海生波。
“你要不是還有用處,少爺一定不會留你在身邊。”小關諷刺地說著。
思守不語,但心里卻明白,小關說的是實情。
“手中拿著什么?”白石磬問。
她將那幅丹青擰得死緊,渾身緊繃,不敢開口。
“我問你拿著什么!”白石磬略略動怒。
“是……是少爺放在房中的畫……”逼不得已,她道。只盼相濤不會認得她的聲音,不會認得這神似她娘親的語調。
“四娘……四娘……”相濤掩著流血的左耳,想要掙扎起身!八哪锞驮谶@里,我聽見她的聲音!
“她不是四娘,她只是瞿羅山莊的一個丫鬟。”小關站在思守身前,隔開思守與白石磬的接觸,而后轉身,睨著思守。
“不要亂動少爺的東西!”反手,她惡辣地給了思守一個巴掌。
那掌打得思守站不穩腳,倒退了幾步。
白石磬并不理會小關的行徑,只將矛頭指向相濤!罢f,四娘生的孩兒呢?男孩女孩?”若是男孩,他將手刃;若是女孩,另有用處。
思守整個人又是一震,丹青被她擰得死緊。娘在離開瞿羅山莊之前已有身孕,那么說來,她與白石磬極有可能是……兄妹……
又一劍,削落相濤右耳,再一劍,毀去他雙目,他的哀嚎聲響徹瞿羅山莊,思守聽得鼻酸,再也受不住地軟倒在地。
血泊當中不停掙扎的相濤痛苦叫著:“我說……我說了……四娘生了兩個女兒……”
“如今人在何方?”白石磬挪移著劍。
“當年……當年金人打來……失散了……”
“她們的名字呢?”他會將她們找出來。
“一個叫……叫思果……”相濤痛苦地喊著。
思守呼吸凝結,腦中一片空白。她抬頭仰望,只見白石磬側首回望住她,接著推離小關,緩緩走到她身前。
“一個叫……思守……”相濤慘怒地道。
“是你!你是四娘的骨肉!”
她聽得白石磬語調中包含的不可置信與憤怒,她原本發顫的身軀,突地激烈地抖了起來。
思守死命地咬住褪去血色的雙唇,雙手緊緊環胸,想讓自己鎮定,但卻徒勞無功。
白石磬手中銀劍脫出,貫穿相濤胸膛,相濤的哀嚎聲緩緩停止,掙扎了兩下,便斷了氣。
她又見著白石磬在她面前親手了結一條性命,而這個人,是她的親舅舅。
“守兒!”白石磐憤怒地喚著她的名。
她的目光鎖在那攤血泊上,無法移開。
“守兒,看著我!”白石磐捏著思守的下巴,將她的眼對上他。
失神半響,她望進那對比夜還邃黑的眸中。
“不要——”除了恐懼,她仍是恐懼。
“我的親妹,白石家的第四滴血脈。”
“不要——別碰我!”
“那么,從今日起,你或許更有價值了!”
“啊——”忽地,她猛力推開白石磐,連連往后躲,放聲大叫。
為什么?為什么她得遇上這種事?為什么她無法平平靜靜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為什么她得卷入白石磐的復仇計謀中?為什么她必須無端成為被犧牲的棋子?
愛一個人,到底要傷成怎樣,才算刻骨銘心?
她想起娘為她取的這個名字,思守,廝守,這名中含著長相守的希冀,只是娘沒等到爹、她沒能擁有白石磬,什么天長地久、什么長相廝守,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空想。
“住嘴!卑资捅平。
“啊——”她喊著,越退越遠,想離開白石磐,然而白石磬冷漠的眸卻深深地注視著她,無論她逃至何方,總無法卸下……
那喚醒她愛的眸,如今只是扼殺她一切的殘忍兇手。
她是如此愛著他!他怎能借著她的愛,反過來狠狠傷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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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將一套綾羅裁制的白衣擱在桌上,思守只是望著。
這衣裳,是瞿羅山莊織布房所裁,挑最好的蠶,取最好的絲,求最柔的棉,捻最韌的線,而后由織工最精湛的繡女一絲一絲、一針一針,花了幾個月制成。
素色羅裙,縫制上飛花碎葉,北國冬景。
白石磬跨進門來,發覺思守靜立著!皳Q上它!
思守仍是一動也不動。
素色雪白,純凈不染,這是瞿羅山莊最尊貴圣潔的顏色,但她不想要,她從來就不想要。
“換上它!彼。
“白石水泱不會來了!蹦谴沃,已過幾月,白石水泱沒再出現。
“你總要反抗我的意思!”白石磬來到思守床邊。
“守兒不敢。”
她低垂著首的模樣,楚楚可憐,白石磬凝視著她,只覺她露出這等柔弱姿態,是在博人同情。
白石磬緩緩地道:“別以為你是四娘的女兒,我對你的態度就會改變!
“我從不奢望你對我好,我看過你怎么對待白石水泱!卑资蟛铧c命喪瞿羅山莊是她的錯,但她身不由己。
每每思及妹妹仍處于山莊地牢內,她對白石磬的恨意,就加深一分。她不該明知他如此無血性,卻放任自己去愛他,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將白衣換上!睂τ谒际氐墓虉,白石磬只覺不悅。他以為囚禁了她妹妹,她會因懼怕而唯唯諾諾,然而她卻沒有,她的性子仍是倔強,她對他的服從只在表面。
“白衣在瞿羅山莊內,只有你能穿!彼辉缸约菏撬妹。
“我現在要你穿上。”
她停止回話,抿緊了唇。
“莫非你是想我替你穿上?”他的語謂冰寒。
四娘的女兒脾氣也像四娘那般烈,她們都是外表看來溫柔婉約,但卻有著不同于外表性格的女子。
他想起四娘的盈盈笑臉,忽爾,低頭凝視守時,心中猛地浮現那日野地中,她羞怯靦腆的笑靨。自遇他以來,她只笑過那么一次,而后便緊鎖柳眉。
他心中,四娘的面容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思守的憂愁面容。
“該死!”他抓著那件白衣,朝她擲去。他向來遇上何事都可以冷靜以對的心,如今為何翻騰不已、起伏不定?
那日相濤的一席話,讓他以為思守真會是他爹的血脈,那時他震驚不已,以他素來的沉穩性格,并不該如此。
然而之后,他便發覺有些不對,思守今年才十六,她不可能是當年那胎兒。于是他明白,思守不會是他的妹妹,她是四娘與其他男子所生。
思守一震,倉皇地往床后縮去!拔也灰斈愕钠遄,也不要當你的妹妹!彼f著,淚水如珠滑落。
“你這么想擺脫我?”他神色不變,但動怒了。
“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遇見你。如果可以,我會選擇死在吊刑臺上。我不想與你有任何關連,一點都不想!彼鶒壑哪腥,是她的哥哥,這對她坎坷的命運而言,是另一次的雪上加霜。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我!彼兆∷南掳,“你是我的東西,我的所有物!
“我不是你的!睖I水滑落,她緊閉起眼,生怕見到那雙沒有光芒的合黑眸子,這僅存的一點堅持又會陷落。
她的恐懼與不愿明白寫在臉上,白石磬怎么也無法由她神情中,找回那日的笑顏。
凝望著她,他再也想不起四娘是什么模樣,眼里全被她的脆弱所充滿,容不得一絲縫隙置下四娘身影。
“我永遠永遠,都不會是你的。”
他的思緒冷了下來,臉龐覆上一層寒霜,漆黑的眸子仿佛想將一切吞噬。
俯首,他狠狠吻住了她。
“不要——”思守瞠大了眼,顫抖著往后退。
嘗到她的唇,他心底的郁黯突然失去阻攔地狂泄而出。她抖得越厲害,他就越是深入,不許她逃。
思守指甲劃過他的臉,帶給他一陣灼熱痛感。
“你不是愛著我嗎?”
不容抗拒地,他扯開她的衣衫與自己的,沒有任何愛撫,直接撞進她體內。
“啊——啊——”幾近窒息的強大痛楚,剝奪走她喘息的能耐。于是,她的淚止了,心亦隨之死了。
你不是愛著我嗎?
你不是愛著我嗎?
他的聲音回蕩在她腦海中,久久不散。
不!
她不愛了……不愛了……
不想再愛了……
突如其來的胃液翻騰,她作嘔了起來。淚彌漫了她的雙眼,失去依持、斷線滾落。
他是她的異母哥哥,他倆身體里流的是相同的血。他怎能侵占她的身子,叫她承受這亂倫罪?
他是她的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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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上撫,琴聲響。
白石磐瞥及床楊上的思守身軀震了一下,睜開雙眼。
夜已深沉,他無心睡眠,鳴起古琴悠悠音律,腦中全是思守這些日子來不言不語的孱弱身影。
幾個月來,春走秋至,她時而傾首,望著瞿羅山莊斷崖下緲緲云煙,時而飄忽起眸,凝視滿園桃花。
除非他問話,否則她不言語,他幾番為此動怒,她猶如驚弓之鳥,四處躲藏。
四娘的女兒,名字叫作思守。
“磐,你可知這曲名?”
他的琴藝,是四娘所教,如今所彈的這首曲,是四娘當年最愛。
“這曲名為‘長相守’,相守之意你可懂?就是廝守白頭,直到化為黃土,仍執著不悔。”
他始終無法參透何謂執著不悔。他這生,被剝奪的太多,自幼而長,只在殺戮中求存活。那些柔情,是他這生都難以擁有。
鳴鳳琴琴音流泄,清潤音調回繞房內。四娘所奏,音色空明。思守所奏,音色空靈;他所奏,則只有空蕩。那陣柔美的聲調離他太遠,他只記得音律,永遠彈不出四娘對愛不悔的癡顛。
從無任何愛恨悲喜的他,如今卻將心牽掛于思守身上。
長相守……
長廊外,下人叩門!扒f主,已準備好了!
停下琴音,他起身來至思守身旁!笆貎!
思守一震,又往床楊后躲去。
“今天可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成了親之后,你便不再為奴為婢,而是我白石磬的妻子。”
“我不要……”思守的聲音些微抖著。
“來人!卑资喑雎。
隨即,門外下人推門而人。
“將莊主夫人帶至大廳!彼纳裆涞鵁o情!拔伊辖袢债斢匈F客臨門,恭賀我新婚之喜!
下人趨向前去,抓住思守手腕,毫不留情地將她拖下床。
“不要……不要……”思守惶恐地掙扎!拔也灰c你成親……我不要……我怎能與你成親……我不能與你成親……”
“你無從選擇!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你要如此待我?”
“不為什么!卑资嗫绯鲩T去。“只為你性命為我所救,自得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