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n在一片混亂之中打翻了阮裴前輩用來進行細菌實驗的玻璃器皿,被劃傷了前爪,接著被何也抱在懷里時,將他的側頸抓破了。
血液之間的相互感染,速度快得驚人。
“席靳……我這個樣子,很丑,是不是?”一直被扣得嚴嚴的襯衫已經完全敞開了,鋪陳在我面前的胸膛,是黯淡得讓人無法直視第二眼的死灰色,看不見隱約的血管及柔和的肌理光澤,毫無生氣的模樣猶如埃及的墳墓中被掩埋了千年的尸體。
在海邊的時候,我所吻過的單薄白晰的肌膚,那種柔軟溫暖的感覺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可是現在,我的手指才輕觸上去,何也就像受驚的雛鳥一樣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指尖所接觸到暗色,粗糙得如同沙礫。
“兩個星期以前……還勉強可以蓋得住,到了現在……打再多的粉都已經沒什么用了……”越來越低的聲音,讓我幾乎快要分辨不出。
“我知道你和南昕都討厭這個味道?墒恰墒俏覍嵲谑窍氩怀鰟e的主意……”他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天花板,每說一個字就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耗光似的。
我的何也,就這么誰也不敢說,誰也不敢驚擾地把這個秘密在心里忍了多久?然后一天天地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面目全非,他又是怎么樣熬過來的?如果今天不是用這樣卑劣的手段逼他,他是不是還要一直這樣隱瞞下去?
“何也……”伸手把他滿是涼意的身體摟過來,我咬了咬牙,胡亂地把自己臉上的眼淚擦干了,“這些可笑的脂粉……以后都不會再有了!因為……因為我一定會讓你沒事的!”
他一直空空的瞳孔輕輕跳動了一下,慢慢地把手放在了我的掌心里。
十指緊扣的姿勢。
“我們會贏的,何也,我保證!”我把嘴唇貼在他的胸口,一點點地摩娑著,用最虔誠的姿勢對著他的心臟起誓。
我們都是有著最優秀智商的孩子,是一直被神所溫柔眷顧著的人。
那么現在,我用我所擁有的一切來全心祈禱,上帝是一定會聽見的。
我相信。
“最先發現的人……是阮裴前輩,對不對?”所有激動的情緒都慢慢平靜了下來,我環抱著何也瘦瘦的脊背,想要把所有的事情一點點理清。
“嗯……”他靠在我的肩上,輕聲回應著,“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那天晚上你從阮裴前輩那里回來,跟我說那些莫名的話,然后哭著在我的懷里睡過去……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反應,我早就應該想到的!
“那天阮裴前輩來看我,問我為什么一直不去實驗室?接著他對我說,如果我是因為蘭在生氣,那么他愿意道歉……
“雖然他對蘭做了那樣的事情……可是,可是在禁地看過那個叫翼的人的樣子以后,知道了他的心結,我是不會再怪他了。所以我對他說,我只是因為斷斷續續的發燒,身體狀態不好才一直沒有去實驗室。
“而蘭的事情我也已經知道原委了,所以請他不用再責怪自己……”
“何也你是這么回答的?”我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你說你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嗯……那個時候我的腦子昏昏的一團亂,看到他自責的樣子很難過,所以只想讓他知道,我已經不怪他了!
“那……他應該也猜到你私自進入了生化禁地!
“是啊……”何也半仰起臉看著我,微微嘆了口氣。
“pin把那里的實驗器皿全部掀翻,他早已經知道有人私自進過那里,只是……只是沒想到會是我而已……”
“然后呢?”我緊咬著嘴唇,開始覺得莫名地煩躁。
“他的神情變得很奇怪,然后埋著頭想了很久很久,接著忽然問我,我低燒癥狀是不是在進過禁地以后才發生的,是不是吃了很多藥都一直沒法痊愈。
他在問這句話的時候臉色慘白,表情有些扭曲,讓我覺得很害怕……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這樣問我,但馬上我就意識到他要跟我說什么了!
“何也……”
“我條件反射地開始摸脖子上被pin抓過的傷口……因為那是我唯一能想起的傳播途徑……”
一直極力克制住的聲音又開始顫抖起來,我把手臂摟緊,想要給他多一些的力量和鼓勵。
“接著……他把我帶到了他的實驗室,從我手指上抽了一點血進行了樣本分析……”
“那么,結果……”
“結果就是劃傷pin的,是他一直在研究的細菌培養皿,而我所感染上的,就是和那個叫小翼的少年一樣的東西……”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氣里,然后是一片長長的寂靜。
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他,為什么要一直那么倔強地瞞著我了——阮裴前輩研究了整整三年而未有結果的課題,依何也的性格,必定是不想讓我徒增煩惱。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心就變得很亂。我很害怕,因為我還記得禁地里面的小翼是怎么樣的一副身體……”半晌以后,何也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和我交叉相扣的手,忽然增大了力氣,“雖然阮裴前輩一直在給我打一些針劑進行控制,可是……可是畢竟還是不能痊愈……”
“阮裴前輩他一直在給你打針嗎?”
“嗯……不然我想,感染的程度應該比現在更嚴重……”他的手抬了起來,輕輕地把臉頰上的脂粉擦開了一些。
“最開始是胸口,然后是背部和手臂……最后還感染到了臉……我對著鏡子用肥皂拼命洗拼命洗,可是這種難看的顏色怎么都洗不掉……”他的聲音哽咽,最后幾個字硬生生地堵著,隔了很久才發出聲來。
“所以我開始努力做實驗,想要在一切變得更糟糕以前配置出有效的抗菌體。阮裴前輩一直幫著我,給我送來了他以前的研究成果做參考。
“可是……可是我始終找不到問題的關鍵……就連感染的血液樣本分析結論,都和阮裴前輩所做出來的化驗結果大相徑庭,所以接下去的抗菌體研究,根本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
“怎么會這樣?”我刻意地打斷了一下他越來越急促的敘述,想讓他平靜,“何也你是說……連細菌樣本分析都差異很大?”
“是!”他扭頭看我,臉上滿是疑惑的委屈。
不應該的……就算何也只是才進基地沒多長時間的新人……可是從他以往的表現上來看,我知道他的實驗水平。
就算他和阮裴前輩的分析結論存在細節上的不同,差異也不應該巨大到讓抗菌體研究方向沒法進行下去。
“所以前段時間你才會……那么焦躁?”暫時拋開腦海里那些疑惑,我低頭輕聲哄著他。
“嗯……我知道阮裴前輩為了那個叫翼的少年,花了近三年的時間在這個課題上,他所得出的結論必定比我的有力得多,可是……可是我也始終找不到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錯……我在手指上偷偷抽過三次血進行分析實驗,可是每次得出的結果都差不多……”
“……”
“因為這樣的分歧一直存在,阮裴前輩不同意我把實驗繼續下去……我還是只能靠他頻繁地給我注射針劑來控制感染的進一步惡化,可是到了后來,那些藥物也像是已經沒什么作用。
“我想我不能再繼續等了,所以即使阮裴前輩依舊反對,我還是想嘗試一下用自己的實驗結論配置出相應的抗菌體!
“那結果如何,何也?你的結論到底是不是有出錯?”
“不知道……”他無力地搖了搖頭,“反應容器放在了實驗室的恒溫箱,本來今天晚上是可以看到初步結果的。可是……”
可是,實驗室的火災偏偏在這個時候來臨。
“席靳!”他忽然小小聲地叫我。
“怎么,何也?”
“我問過了阮裴前輩,這種細菌的感染只會通過傷口的血液傳播……所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抱我……用了保險套,是不會有事的……”
傻瓜,怎么現在還在關心這種事情!我抱緊他躺進了被子,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何也,乖乖地安心睡吧,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席靳?”他緊緊抓住我衣襟蜷成一團看著我,等著我給答案肯定。
真的還是個小孩子,堅強的面具一旦被取走,所有的不安和害怕都是赤裸裸的。
“真的,我保證!”我拍著他的脊背,用我能想到最溫柔的姿勢安撫他。
他滿意地笑了笑,終于在我的懷抱里安然地睡過去了。
真的……我保證……我暗中又重復了一遍,這次是說給我自己聽。
窗外是黎明即將來臨前最黑暗的時刻,耳邊是何也睡夢中也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用于生化戰爭的細菌感染,阮裴前輩為了他的小翼研究了近三年的課題,而現在一切對我來說,究竟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爭取呢?
***
被燒毀的實驗器具和各種藥品在三天之內,就全部重新補齊,新的實驗室也很快地安排了出來,基地在這方面向來都保持著驚人的高效率。
我在這三天的時間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沈亮和南昕。
畢竟我沒有時間再孤軍作戰,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爭取一切能夠增援的力量。
整個講述的過程中,我盡量讓自己保持著理智的口氣。
南昕一直垂著頭靜靜地聽著,連平時廢話很多的沈亮,也是難得的沒有干擾我。
“我們可以……去看看他嗎?”沈亮最后問我這句話的時候,帶上了濃重的鼻音,然后我看到南昕用手飛快地在眼睛上擦了擦。
我點了點頭。
事實的真相在何也小心翼翼地遮掩中被誤會了那么久,也真的是到該看清楚的時候了。
開門的那一瞬,何也就被南昕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他手足無措地抬頭看著我,根本還沒有明白過來是什么事情。
“何也,對不起……”我知道南昕是為他前段時間的態度在道歉。
“小烏龜,不會有事的……”沈亮上前拍了拍他,擠了個很難看的笑容出來。
我知道,我給他們描述過何也被細菌感染后身體的癥狀是一回事,現在親自看在眼里,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我的勸說下,除了臉部以外,何也已經不再堅持在身體的每部分都涂上那些厚厚的脂粉了,畢竟那樣的東西對皮膚根本毫無意義,卻只會讓他在這么高的氣溫下越加難受而已。
所以現在,他裸露在襯衫之外,小臂和脖頸上的肌膚都是毫無遮掩的。
我能感覺到南昕和沈亮在看到第一眼的時候,脊背就僵硬地繃緊了。
“你們……你們都知道了嗎?”老半天,他才從南昕的懷里怯怯地擠了個聲音出來。
大概在旁人的面前,對著自己那樣的身體,他依舊還是很難堪的。
“何也,不用擔心,我們幾個在一起從來就沒有過干不成的事情!
南昕慢慢放開了他,很認真地說了句大實話。
沈亮在一旁連聲附和。
我走上前去,悄悄地握著他的手,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
當天下午,我和南昕就向上面提出了暫時停止所有實驗課題的申請。
我們要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何也所感染的那種細菌研究上。
然后我去了一趟阮裴前輩的實驗室,希望能夠得到他在這三年間,對這種細菌的所有研究成果和相應推論。
“席靳……你都知道了?”聽完我的說話,阮裴抬頭用慣有的略帶冷淡口氣問我,可深邃的黑色瞳孔中一閃而過的,卻是某種不熟悉的東西。
“是……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失禮,可是……可是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耽誤!”我彎下腰,朝他很深很深地鞠了個躬。
他不置可否地看著沉默,像是在思索著什么。
我保持著懇切的鞠躬姿勢,等待著他的回答。
“你等一下!”許久以后,他終于簡短地應了我一聲,然后把嵌在墻里的某個柜子的密碼鎖打開了。
“三年來我對細菌研究的所有推理和結論都在這里,雖然還沒有得出最后的結論,但也希望能夠對你有所幫助。”
他把厚厚的一迭卷宗遞了過來,我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懷里。
“還有這個……”他轉身把一個玻璃容器放在我手里,“這是細菌培養皿,你可以直接從里面提取樣本做實驗,不要再從何也身上抽血化驗……那樣對他不好!”
“我知道了,多謝你阮裴前輩!”我很感激地朝他點頭,他卻把眼睛垂下,沒有再看我了。
一切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我和南昕開始扎根在了實驗室。
研究用于生化戰爭的特殊細菌,對我和南昕都是從未遇過的巨大挑戰。
甚至光是把阮裴前輩那些結論和推論看完,都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阮裴果然是天才……”南昕邊看邊苦笑,“這里面提出的很多假設性提議,我根本就沒可能想到!
“所以我們省了很多時間不是?”我從牙縫里擠出點聲音來,拍拍自己的臉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何也的這份分析報告,光從理論上看,也像也并沒有太大問題!
蕭寧遞了杯水給我,然后湊到了南昕跟前幫忙。
“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
我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所以前幾天才讓他把他自己的實驗報告盡量回憶,簡單地寫一份給我……”
“不過就現在我們的實驗來看,和阮裴前輩得出結果幾乎是一致的……何也那個時候大概因為太過煩惱,精神不大集中,才會出現這么大的差池!
南昕把我的話頭接了過去。
“也許吧……”我撓了撓頭。
由于阮裴前輩那些資料的幫忙,實驗的進展一直都還算順利。
或許是終于不用再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個人憋在心里,何也的精神也在這幾天慢慢地好了起來。
他每天都會來實驗室,有時候幫幫忙,有時候就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我。
曾經發誓再也不會踏進生化實驗室的沈亮,現在也常常會和舒迪帶著大包小包的食物過來陪我們熬夜,或者拿著復雜的資料方程式,在電腦上做模擬運算和分析。
看他的樣子,常常是顯得比我和南昕還困,真不知道這家伙是在忙些什么。
“舒迪,沈亮最近怎么老是睡眠不足的樣子?如果你們自己那里也很忙,就不用老這樣跑來跑去。”
“不忙的……沈亮他的體力好得很,席靳你不用擔心……”舒迪柔聲地回答我,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身手輕輕揉著何也的頭發。
經常都是這么溫馨的時刻。
如果忘記何也還在被感染這個殘酷的事實,一切的一切,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幸福。
幾個星期后,南昕把幾只小狗帶進了實驗室。
忍著嘔吐的欲望,我把那些可怕的細菌注射進了它們的身體,然后看它們在此后不長的時間里膚色開始變化,精神也越來越萎靡。
每次經過籠子旁邊看著那些小東西仰著脖子無力地呻吟,我都有想要飛跑著逃開的沖動。
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用生物活體做實驗,可是,如今已經接近抗菌體的成果實驗階段,我不得不做這樣的事情。
一直順利的抗菌體研究實驗,卻在后期進入了瓶頸期。
我們和阮裴前輩以往的實驗進程停駐在了同樣的位置,接下去卻毫無進展。
配置出來的試劑都能夠給予細菌感染一定程度上的控制,卻始終無法根除。
幾只小狗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的模樣,讓我越來越煩躁不安。
一次又一次的實驗失敗,讓從來都很沉得住氣的南昕都快要失去了耐性。
“席靳,其實你不用這樣……沒有關系,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終于出賣了我,在實驗期間很少和我談論這個話題的何也,很忽然地開了口。
“什么?”我愣了愣。
“就算……就算實驗最終失敗也沒有關系。這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真的!”他揚起臉朝我笑,灰蒙蒙的膚色,卻是真心實意。
何也……何也你不要和我說這種話!我的嘴唇哆嗦著,心臟已經快要炸開了。
你才十六歲,那么小的年紀,從前在孤兒院那么寂寞的生活,根本就沒有人好好地愛過你。
我還想帶你去海邊看日出,去日本看櫻花,去巴黎看夜景。
我想陪你去你沒有去過的地方,想看你咧著嘴巴傻呵呵地笑。
“何也……”我輕輕刮了刮他的鼻子,“何也你干嘛說這種傻話呢?下個月……下個月你就要過十七歲的生日了呢!”
“十七歲!
他把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很憧憬。
“到了十七歲,我就是大人了!”微微頓了頓,他把頭轉向我,忽然開心了起來,“席靳……我的成人式,你會和我在一起,對吧?”
是的,何也,你的成人儀式,你以后的每一個生日,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一定不會讓你就這樣死去。
***
用來做實驗的第一只小狗死去的那天,蕭寧崩潰地蹲在實驗室的門后無聲地哭了出來。
南昕咬著牙,沒有走過去,只是一直進行著手里的實驗沒有停。
一切還沒有到最后,即使何也的身體已經越來越虛弱,連嘴唇都已經烏黑到完全看不出最初的顏色,可是只要還有一點希望,我們就都不能放棄。
我知道南昕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有合眼,而我……我眼睛通紅地盯著各種試劑,已經完全沒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