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白了臉,半晌才問:“那是什么?”
曾杰顧左右而言他:“晚上睡得好嗎?”
凌晨問:“那是什么?”
曾杰苦笑:“導尿的!
凌晨白著臉,眼睛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眼光微微轉動,他想感受到自己對身體器官的感知與控制力。沒有,他完全感受不到腰以下的任何知覺,那么--
凌晨的嘴唇都在顫抖:“一直都是用這個?”
曾杰道:“這些功能日后會慢慢恢復的!
凌晨沉默。
無邊無際的,麻木的黑色,將凌晨淹沒,他可能永遠無法自己控制大小便,可能永遠不能做一個男人,可能永遠這樣躺在床上。這恐懼,讓凌晨的嘴里有一種黑色的苦味。整個人不會說也不會動。
那是一種,無法用哭泣表達的絕望。
曾杰道:“你會好起來的!即使真的不能好,我會一直照顧你的!”
凌晨慢慢地呼出一氣,近乎一種夢游狀態地喃喃:“不,你不會讓一個殘廢拖累你一輩子,如果我不能好起來,你看也不會多看我一眼!
曾杰呆了一會兒,才苦笑:“我在你心中是那么不堪嗎?”
凌晨道:“曾杰,你肯為我付這些治療費用,已經讓我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人性的光輝了!
曾杰再次目瞪口呆,然后不得不半諷刺半真誠地說:“謝謝。”
凌晨抬起眼睛看曾杰:“你放心,如果我真的能好起來,我就是你的。如果不能好起來,我也不會拖累你的!
曾杰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跟不上年輕人跳躍的思維,所以呆了一會兒才明白凌晨的意思:“如果不能站起來,你想自殺?”
凌晨淡笑:“放心,我下次會小心從事,不會從二樓向下跳了!
曾杰扭開頭去,一時無法說出勸慰的話來。
曾杰可不是圣人,指望他幾十年如一日地愛一個癱瘓病人,不如指望世界大同人人友愛每個適齡兒童都可接受義務教育。
半晌,曾杰才道:“我會讓你接受最好的治療。如果真的治不好,我仍會給你安排最好的護理,你盡可以放心生活。如果這樣,你還是不能忍受你失去了一部分功能的痛苦,我也不會多勸。我一直相信,人有生存的自由,也有死亡的自由,沒有人可以評價他人的選擇,因為沒有人知道別人的感受?墒菫榱四且惶,不要到來,我希望,你會盡最大努力,配合康復治療!
凌晨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晚上回去吧,我不習慣,那些臟活,讓護工做,好嗎?”
曾杰愣一下:“你--“
凌晨苦笑:“我覺得很難堪。”
曾杰沉默一會兒,點點頭。
沒受過驕寵的孩子,是不懂得撒嬌的。
沒有眼淚,不能給恩人臉色看,向陌生人發不著脾氣。
凌晨幾乎是一個克制與忍耐的典范。
曾杰為這個可憐的孩子心疼。
那克制而謹慎的態度。
可是凌晨身周有一堵無形的堅冰,他無法近身,他也不愿在這種情況下靠近,好似趁人之危。
曾杰努力每天都抽出時間來陪凌晨,可是他畢竟是一個有事業的成年人,即使是親生兒子病成這樣,他也不可能放下一切,每天陪護。
凌晨仰望天花板,一整天沒有開口,活下去真的很難,即使肉體全無知覺,心靈所感受到的咬噬般的巨痛,讓人禁不住想慘叫出聲,可是那種無形的痛,不能醫治,不能被人感知,即使你流淚也沒有人能夠明白,也沒有辦法解除,除了默默忍受別無他法。
如果曾杰在這里,他不得不強顏做出平和堅強的姿態,雖然累,倒底也是沒有時間放縱自己去往太深處想,F在獨自一個人,凌晨不禁自問:“我這樣苦苦掙扎,這樣忍痛倒底是為什么?”是軟弱嗎?癌癥后期劇痛不止的患者是否有權要求安樂死?靈魂之痛,絲毫不亞于肉體之痛,可是沒有人同情也沒有藥物緩解。大多數未經過此痛的人只會責備自殺者懦弱,一個人疼痛得愿意放棄生命以求解脫怎么能責備他懦弱呢?千古艱難唯一死,死都不怕的人怎么會是懦弱的人呢?(再有人要求他人保持樂觀的情緒,我就會建議打折他腿然后要求他保持微笑與心情愉快。他要是能,我就建議敲開他腦殼看看他是不是內嗎啡肽分泌過多或面部神經失調,NND)
凌晨的靈魂好似被火燒一樣,他禁不住側頭去看床頭的抽屜,那里面有一把水果刀。
一把水果刀。
拿起來,扎到喉嚨里,經過幾秒鐘的窒息,產生各種美麗的幻覺,然后一道白光,帶來平和寧靜。再不痛,不哀傷無助,沒有屈辱,沒有掙扎,做一個高貴的死人。
一只手仿佛獲得獨立生命,自作主張輕輕拉開抽屜,然后在抽屜里輕輕摸索。
指尖碰到一個冰涼的金屬,輕觸刀尖,有一點刺痛,如果真的刺進身體,那種痛應該不會比心痛更難忍受吧?
門輕輕打開,凌晨嚇了一跳,手指急忙抽出,指尖微微覺得一痛。
曾杰看見凌晨緊張的表情,有點奇怪,然后看到打開的抽屜和凌晨慢慢握緊的手。
他走到床前,看到抽屜里靜靜躺著的刺眼的水果刀。握住凌晨的手,掰開手指,看到指尖的一滴血。
曾杰慢慢抓緊凌晨的手,兩只手握緊凌晨的受傷的,慢慢在凌晨床邊坐下,想說什么,卻又無法開口,只是眼睛慢慢地紅了。
曾杰這個年紀的男人,是不會落淚的,人到了一定年紀,眼淚不會再引起同情與憐惜,只會增加厭惡與不屑,曾杰是不可能哭的,可是那眼睛里忽然多出來的一根根的血絲,漲紅的鼻子耳朵,含在眼眶的半滴淚,那忍耐得萬分辛苦所以開不得口的表情,在一剎那兒,擊穿凌晨,他所有的忍耐與克制終于變成淚水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