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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狐 第四章 作者:墨點兒
    這件案子其實很容易察,找仵作驗一下尸體,就知道是吃錯了藥害死人的。

    李巡撫判了案子,撫須嘆道:“這王家人冤枉好人,卻連累死人不得安息,造孽啊!庇謱h官老爺怒目一瞪:“這般簡單的案子,稍微花點心思,也用不著本官親自來料理。本官少不得在你的政績上寫記上一筆!眹樀每h官老爺只有點頭稱是。

    其實李巡撫也是受了人的托,下了堂,私下招了家明。這時離得近了,越發看出家明生的清秀風流,心里先多了幾分偏見,只道他年紀輕輕,不識檢點,與寡婦糾纏一起,才惹得這樣的官司,少不得也要板起臉來多訓了幾句,為了以德服人,讓年輕人服氣,少不得引經據典,拿出當年寫八股的氣勢來。

    家明被巡撫長篇大輪,東拉西扯數落得十分無聊,止不住睡意,幾次脖子一沉,猛然失重,這才驚醒,巡撫大人仍未完結演說。倒是家明時來運轉,李大人只見他低著頭,還以為是羞愧所致,外加連連點頭,態度比他那孽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心下大悅,嫌惡之心立減,心道孺子可教也,外加受人之托,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讓家明做他李府公子的伴讀,吃住都包了,會考期近,盤纏自然也一并付了。

    家明走出衙門。外面的陽光白慘慘的,晃得家明幾乎睜不開眼睛。行走間仍有些跛,上次用刑留下的傷還沒大好,但家明挺直了背。

    拿手遮在眉間,家明朝街上張望了一下。街上攤販往來,吆喝聲不斷,吵鬧中帶著一種隔離的疏遠,穿梭在其間,恍如隔世。

    回到廟里,四周靜悄悄的,傍晚的陽光從堂上打下來,柔和地將窗楞的影子打在墻上。失修的佛像臉上漆色斑駁,宛如落淚,比起習慣的金碧輝煌寶相莊嚴的姿態,多了幾分悲人憫天的慈悲味道。

    仿佛被什么觸動,家明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回家了,一刻間竟然有一絲感動。過了這么久才突然真正了有再度獲得自由的知覺,之前渾渾噩噩的,不用去想,卻也知道路。推開臥室的門,沒有被塵灰落滿的景像,干凈的桌椅被人殷勤的拂拭過?諝庵袀鱽硪魂囀[爆鍋的香味,家明奔向廚房。

    杏色的窄襖,猩紅的石榴裙,素凈的一張瓜子臉,下巴尖尖。

    青娘?

    不,眉眼依稀相似,卻年輕很多,長長的一根辮子,服順的貼在腦后,還是姑娘家裝束。

    家明的嘴張了張,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先生回來了!鄙倥⑿,書生果然和傳聞中一樣的呆。

    這樣的地方,如此艷美的女子,自然不會是人。但家明不怕,那女子看起來毫無惡意。

    “姑娘和青娘……”

    “先生果然是聰明人呢。我是朱朱。家里排行第十四!迸⑶尚︽倘弧

    果然。家明點頭。沒說什么。

    朱朱笑,“你不怕我?”

    家明一愣:“我為何要怕你?”

    朱朱開心,抿著嘴!按糇。”又說!爸老壬裉鞎鰜恚越憬阋以谶@里給先生擺宴壓驚。”

    “又怎不見青娘她自己?”

    朱朱又笑:“給先生惹這般大的麻煩,羞于見你!

    家明搖了搖頭:“不是她的錯。她什么都沒做。”

    朱朱眨眨眼,“先生你真好人!

    朱朱的手藝的確好。家明從未吃過這么好的一頓飯。朱朱拿起酒壺替家明將酒斟上,露出一截牙白的手腕,血紅的瑪瑙手鐲落下去,好不誘人犯罪。非禮勿視,家明轉過頭去,喝了口酒。

    朱朱又是抿嘴一笑。

    家明突然想起什么:“那個和尚,沒有再找青娘麻煩吧!

    “沒關系,七哥已經解決了。”

    家明一驚:“七哥,解決?”

    朱朱笑道:“月歸哥哥啊。那個和尚迷上他,道行盡數毀了。”

    家明道:“他為何不怕和尚?”

    朱朱笑道:“七哥有一半是人。那和尚道行不夠,認不出來。月歸哥哥是家里兄弟姐妹道行最好的。連你今天回來,都是他告訴我們的。”

    一聽到有關月歸的事情,家明立刻提起注意力:“半人半狐?”

    朱朱點頭:“是啊,和寶兒一樣。不過月歸哥哥喜歡做狐貍多點。七哥他雖然排行低,可是家里很多事都是他來打點。那個商人專門宰殺我們狐族取皮謀利,七哥化作風塵中人,引誘了他。終于毀了他的元氣,雖然沒殺了他,他也沒支撐多久,也算給兄弟姐妹們報了仇。”

    家明本想說這樣害人終究不好,但一想他們狐族被人獵捕,這中間恩怨,又哪里說的清楚。于是默不作聲。

    朱朱見家明沉默,有意勾引,一伸腰,怨了聲“啊,好熱”,伸手松了胸前的蓮花扣,露出一段翠綠的抹胸,越發顯得皮膚嫩的滴出水一樣。

    朱朱其實更像月歸,初時不覺,此時看她,細長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上翹,雖未著妝,眉眼中卻自有一種風流神態,同是勾人心神的主兒,家明心中一痛,將眼轉開。

    朱朱見他家明中溫柔稍現,卻又一瞬間消失,好生失望。

    家明岔開話題:“青娘可好?”

    朱朱突然大發脾氣:“先生為何不喜歡我?”

    家明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半哄著地叫了一聲:“朱朱!

    朱朱噘嘴:“家里姐妹就我最美,先生卻對我毫無興趣,被姐妹們知道了,一定笑話我!

    家明笑了,不去理她的小孩子脾氣,“我來收拾碗筷。朱朱手藝真好。好久沒有吃的這么暢快了!

    朱朱跺腳,家明頓了頓,已捧了碗筷出去了。

    洗了碗回來,朱朱已經不在了。家明好笑,搖搖頭。

    天已經不早了。家明翻了翻書,覺得提不起精神來,早早上了床。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樣疼痛,卻是在獄中落下的毛病。要變天了吧,窗外一顆星星也沒有,家明起身,將窗子關上。

    這樣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隱隱約約的,感覺有人在撫摸他,溫柔的,若有若無。

    耳朵被輕輕地舔咬,耳垂上突然吃痛,家明一驚,是朱朱嗎,仍舊不甘心?

    家明推開那具身體,“別鬧,朱朱。”

    “在床上叫錯名字,是很傷人心的。家明。”那人吃吃的笑,長指在家明胸前的皮膚上來回畫圈。

    家明猛然睜眼,對上那雙綠色的眼睛,自心底從未忘記。

    他忘情地一把抱住月歸,月歸身子一僵,隨即反抱住家明,拂著他的頭發,纏在手間。

    “你頭發很軟,我曾聽說,軟頭發的人脾氣好。”月歸笑道,“可你有時候又倔得不成!

    家明奇了:“才見過一面,你又知道我倔了!

    “若不是這副脾氣,早就招了,也未必受這么多苦!彼p輕地用指頭,在家明腿上輕撫!拔覀円蛔,都很感激你。”

    家明不語,月歸這話聽起來生份得緊,這讓家明隱隱感到有些不悅。他雖然知道這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這樣的客套是必然的?墒撬质沁@樣的氣惱,氣惱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聽月歸輕聲道:“朱朱不中你的意?她會是個好妻子!

    家明咬咬嘴唇,仍是不肯說話。

    月歸自顧自地說:“也是,朱朱再美,依舊是我狐族的人;蛟S你更適合人類的女子,南城吳家的女兒……”

    家明驟然捂住月歸喋喋不休的嘴,他著急月歸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又覺得連自己也說不清,于是漲紅了臉,然后像被逼急了,跳出了一句:“我一直想的是你!闭f完之后心中砰砰直跳,簡直比那日李巡撫判刑還要緊張。

    月歸望著家明,眼中情緒復雜。

    家明越發不安,他望進月歸的綠眸深處,迫不及待地想要需求某種認證。深澈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好像要把他的魂魄一起吸進去,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能夠就這樣沉睡在他的眼底,或許他能更安心。

    “我知道!痹職w終于伸出手,撫摸家明的俊秀年輕的臉龐,輕輕地磨蹭,他低下頭,溫柔地吻上家明。

    家明仍是有些不放心,他想問,這一次,你會停留多久呢?

    可是,他又憑什么問呢?月歸或許什么都已經知道。

    他胡思亂想著,但是他很快地,月歸的熱情俘虜了他,讓他無法專注于自傷自憐的情緒。

    盡管十分疲倦,他還是抱著月歸的腰,覺得月歸已經入睡,這才安下心來。

    可是清晨醒來時,月歸又已經沒了影子。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云無覓處。

    家明輕輕的吟道,感覺自己又一次被拋棄了。

    ◇◆◇◆◇

    家明坐在床上呆了半晌,方感覺腹中空空。倒也奇怪,似乎晚上吃得越飽,早上起來就越餓。家明啞然自嘲,如何為情所苦,終有一副臭皮囊需要維持。胡亂填了點東西,他開始收拾包裹。雖是一窮二白,倒也整出兩箱子的東西來。多是這年攢下來的書,密密麻麻地注了自己的心得,雖然知道李府偌大,必然不缺這些書,仍是不舍得丟下。

    出門時換了件干凈的衣服,猛然發現身上這些月來牢獄拷打留下的傷痕奇跡般全然消失。想來定是月歸所為,家明也不奇怪,心下黯然,原來月歸這一趟純為報恩而已,再無其他。

    既然要出遠門,想著去趙家看一看汝光的遺孀,趙妻喪了丈夫,回娘家散心去了,家明撲了個空。

    李巡撫在本地并未久留,他本專為家明的案子而來。

    這樣的遠門,家明還是第一次,雖然隱隱有些忐忑,但畢竟少年人心性,興奮的成份更多一些,扒在車窗門上眼睛不眨地看著沿途的風景,舍不得漏過什么。

    李巡撫不是刻薄的人,讓家明同乘一車,禮數也算周到。

    正值油菜花開時節,陽光下金燦燦的一片,幾只粉蝶在陽光下飛舞。路過村子,道旁的孩子圍著馬車拚命招手,追逐著,叫鬧著。家明將眼光落在一件茅屋前的女孩上,女孩兒五六歲的年紀,臉上臟兮兮地,圓圓的臉龐,靜靜地,見到家明在看她,舉起手里的小黃花,笑了起來,笑得一團錦簇。

    李大人突然嘆了一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家明只是笑笑。

    李大人嘆息:“年輕人一心求取功名,自然不能體會這樣的心情也能理解!

    家明看向他,小聲答了一句:“各有各的難處!

    李大人饒有興趣地看向家明:“小戶人家自己自足,雖不富裕,也算幸福!

    家明點點頭:“或許是吧。”

    他無意爭執,但他曾經估算過,等閑人家,平日里收成還好,仍可維持,但有天災人禍,立刻入不敷出,一開始借錢,利上滾利,便再無翻身之日,最后只好點當地產。莊稼人沒了地,便一輩子為人奴役了。自小出身商賈之家,對這些帳目自是算得極其明白。衣食無憂的人,自可感嘆向往田園生活,種點東西不過是個點綴,哪里靠得它吃飯。沒有那五斗米的逼迫,誰又愿意折腰?

    李大人皺了皺眉,口氣十分嚴厲:“你并不信服,卻又未再開口,定然是屈于你我的地位懸殊。年紀輕輕,服的不是理,卻是勢,如何要得?”

    家明也不分辯。

    馬車漸漸進了山里,人煙少了起來,景色越發幽深,唯聽得馬蹄聲響。時至黃昏,濕氣漸重,時有凝結的水露滴下來,打在車蓬上,啪的一聲。時候越晚,霧氣越大,越發看不清路,就連有經驗的車夫,也不禁猶豫起來。忽聽得松林深處有鐘聲傳來,李大人大喜,命暫停趕路,去廟中借宿一晚。

    李大人清名在外,方外人也有所聞,免不得熱心禮待。廟中平日清凈,今日這大霧阻了不少人,都在此間落腳,人雖多,仍是將西廂的禪房騰了三四個空間出來,讓李大人一行人獨住。

    至晚間用過齋飯各人回屋休息,天終于下起雨來,這場大霧方散了。

    空氣中散發著冷潮的泥土氣息,身體卻全無受傷過后應有的酸痛之意,家明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舊疾盡被月歸化了去。心念一觸及月歸,心中又隱隱作痛,站在回廊上,看這一場山雨,打得院中幾桿瘦竹搖曳亂擺,只覺命運如風雨飄搖,毫無掌握,一時意興闌珊,回到屋里來,關了門。躺在床上,猶自睡不著,輕輕吟道:“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釭,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聽蕭蕭雨打窗!

    只聽屋中突然有人大笑:“前世為個情字,拋棄千年道行,再墮輪回,依舊癡性不改。韓若水啊韓若水,你當真不見長進!闭Z氣親密揶揄,若對多年好友。

    家明驚地自床上坐起,“你是誰?”

    一個道人的身影自陰影中現出,笑道:“貧道道一,是你前世的故友。既然有緣因雨中同在此廟避雨,便來勸你重新修行,再入仙班!

    家明覺得滑稽,這難道不是和尚廟嗎?心里偷笑,嘴上自然不便說出來。

    那道人又道:“施主一定心里在笑,道人怎么跑到和尚廟里來搶生意?”

    呀,被猜中了心思,倒不可小瞧。只是道人不請自來,未免無禮,所以家明對他仍舊沒有太多好感。

    他禮貌地回答道人:“人世涼薄,這一世已經是人走茶涼,道人前世是再好的朋友,這世家明也已經毫無印象!

    道一笑道:“朋友也罷,路人也罷,我渡你成仙,總不見得是什么壞事。”

    家明搖搖頭:“豈不聞‘著了袈裟事更多’,做神仙又真能有什么好處?”

    求仙問道的事他本就不信,若是世上人都修仙去了,一幫人吃什么穿什么?所以他故意擺出一副生意人唯利是圖的嘴臉,指望望道人見他本凡夫俗子,少費唇舌。

    可是道一卻似乎不在意他的態度,繼續苦口婆心:“自然好處多多,長生不老,單這一樣,便使多少世人向往。”

    家明嘆了一聲:“人說一生苦短,我尚且維持得艱難,何況是永遠?”

    道一說:“神仙日子自然逍遙快活!

    家明挑挑眉,不信:“逍遙快活,還要避雨?”

    道一笑道:“要讓雨停,又有何難?且看這邊!眱墒帜蟪蓤A形對著燈火,露出圓月的形狀,隨即將手移下窗前。家明視線隨他左右,道人緩緩將手移開,卻見窗前一輪冰輪高掛,雨已不知何時停了,雨點沿著竹葉滴下來,嗒嗒地打在石階上,說不出的詳和平靜。

    家明睜大了眼,心想,這道人,當真有些古怪。

    猛然想起,今個兒才月初,哪里來的滿月?

    心思稍動,周圍景象又已復原,苦雨敲窗依舊,燈火在夜風中閃爍不明。

    道人大笑:“若水兄果然道緣深厚,輕易便識破這小把戲。天下萬物,不過都是一種幻覺,是耶,非耶,何必計較?”

    家明微笑:“一點沒錯!蹦怯趾伪馗,平白做奴隸。他平日見到寺廟中的小和尚,哪個不是窮人家養不起送進去,被當作下人一樣做白工使喚。

    道一點頭贊許:“果然一點就透。既然明白,何不隨我走!

    家明笑了:“你管吃管住嗎?”露出一副準備吃白食的輕松模樣。

    道一大笑:“修行最初自是一項辛苦的事。”

    家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求仙問道,并非真的長壽。不過是讓日子清苦的難過,度日如年,所以感覺活了特別長?”

    道人搖頭笑道:“若水兄隔世再見,幽默不改,連固執也依舊。既然如此,也不勉強,貧道在雁蕩山白云觀修行,改變主意,你知道去那里找我!

    若水,想來是自己前生的名字,被這樣叫著,絲毫不覺不妥,好似極為習慣。前生是什么樣的人,倒也少不得好奇,家明愣神之間,道一已經不見了身影。

    道一的出現只是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家明雖然不介意,但有時望著窗外,就會懷疑,他是不是錯過了一次機緣呢?道人所說的逍遙快活,是否包括著可以同想念的人在一起呢。于是家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俗人的想法,仙人,難道是不超然物外的,即使有了凡心,也是要被打回人間的。于是家明又覺得沒有什么可惋惜的。他想要的,并不是孤獨的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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