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城闕,鳳棲之所,入目寶光浮動,珠氣逼人,簾臺樓閣,無一不精致到了極點。
住在這里面的,是一個很有權勢也很有手腕的女人。
當今清惠太后。
若在往日中午時分,她用過午膳之后定然會休息一會兒,但是今日她卻輾轉反側,就是無法入眠,心下一焦躁,越發覺得天氣熱起來,再加上宮中近日多事,汗微微濡濕面頰,打散了面上的妝,她的容顏,突然變得有些憔悴起來。
再怎樣的錦衣玉食,也難以挽回她逐漸流逝的青春。
她曾有過的美麗,早已在這宮墻內被消磨得幾乎殆盡,剩余微微一點余暉,也不過是日落西山,暮至未至的時刻。
心已成灰,碎屑中微微的胭脂綺羅香。
她索性起身,坐在梳妝臺前拿起了梳子,原本是想整理一下壓散的發,但是卻不知道為何拿了梳子后卻沒有動。在梳妝臺呆了片刻之后,突然伸手過去打開了梳妝臺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了一只描金鍍鳳的首飾盒,打開來看,里面分明一只玉做的胭脂盒。
她的手指微微有些抖,看著那胭脂盒出神了好久,直到許久以后,她才伸指將那胭脂盒拈起,緩緩打開。
里面是尚未用盡的胭脂,異樣的香,仿佛可以勾魂攝魄。自打開那胭脂盒之后,那香味便不受控制似的四下里彌散,熏得整座宮殿里似乎都聞得到似的。
只一眼,她便“啪”的一聲重新合上了那只胭脂盒,隨即她便像看到什么恐怖的東西似的慌忙將那胭脂盒再次丟入那個首飾盒里,看也不再看它一眼,將那東西再次慌亂地關入抽屜內。
她以為自己只是隨便坐一坐,但是沒想到居然耽擱了那么多時間,是以在聽到外面內侍通傳,說是皇帝前來看她的時候,她真的幾乎被嚇了一跳。
忙忙喚過宮女為她整裝,這邊整理好,那邊穿著明黃衣袍的皇帝卻已經走了進來,看到她的時候略一俯身,“兒子給母后請安!
她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俊逸的面容,飛揚的眉,只是神色卻有些郁郁,明黃色衣服上的龍紋清晰可見。
昭慶帝,天下第一人。
“起來吧!彼龘]了揮手,注意到皇帝這兩日眉間小小的“川”字印記越發清晰。
他不快樂,而且越來越不快樂。
于是她不由得開始討厭起后宮里閑著無聊的那些女人,不知道修身養性,沒事整天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像前些日子的姜美人,原本她對她印象還頗為不錯,期待著她的孩子盡快出生,沒想到只是因為小小的嫉妒,她便一錯再錯,終至釀出禍事來。
“最近兩日,皇帝夜間睡得可還安穩?”她略帶些憂心地開口。
皇帝坐了下來,“回母后,這兩日還好,夜間都能睡得著!
睡得著?
她微微冷笑在心中,看一眼皇帝眼圈下稍顯濃重的黑印,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睡得好與不好,她還能不清楚?
雖然并非是他的生母,但到底養了他二十多年,做母親的又怎么會不知道兒子心里在想什么?
“母后近日可還好?最近后宮中……頗多事宜,煩擾母后,孩兒為之惶恐。”昭慶帝的神色有些懨懨的,說到那“頗多事宜”四個字時,表情尷尬了一些,但是神情卻依舊有些無精打采。
太后看了他一眼,“哀家倒還好,倒是皇帝你要多加注意,近日上朝切不可為了小事煩心。”
“朕謹遵母后教誨!被实埸c了點頭。
太后卻仿佛是不經意般提起似的:“近日你皇叔身子可還好?”
皇帝這才有些回神過來,憂心忡忡地開口:“皇叔那邊,朕已經派人去看過,只是皇叔的病來得委實古怪,御醫們也束手無策!
“哦?”太后鳳眼微抬,一抹寒芒閃過,她略揚眉,“如此來說,倒真讓人為之擔心呢。”
“皇叔對朕諸多幫助,朕一定會想盡辦法為皇叔求醫!被实凵髦氐攸c了點頭。
“皇帝還是要以國事為重,相信皇叔也一定是這么想的,”太后斜斜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皇叔一向關心國事,認為國大于家,想來定然不希望自己的病讓皇帝記掛與心,為之煩憂。”
只可惜皇帝卻沒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只是略有些感動地開口:“皇叔就是這樣的人,正是為此,朕也該為他的病盡些心力才行!
太后睨他一眼,再次為之嘆氣,揮了揮手,“好了,皇帝若有事的話,就先去做事吧,哀家有些乏了!
皇帝見她神色有些倦倦的,于是起身告辭:“既然如此,母后好生歇息著吧,朕先回去了。”
太后看著他離開,自己卻又呆坐了片刻,過了許久之后,突然開口:“你回來了嗎?”
有人影霍地閃過,卻是穿著深色衣服面目普通至極的男子,對著她恭恭敬敬地行禮:“太后。”
“你查到了什么?”太后冷冷地看著他。
“信王爺那邊有人暗中動了手腳,將青蓮蕊和無傷淚盜出,隨后輾轉到了揚州鹽鐵轉運使的手上,奴才索性差人殺了揚州鹽鐵轉運使的女兒嫁禍于人,不過就因為那被嫁禍的人,如今這事卻突然變得有點棘手!蹦悄腥宋⑽櫰鹆嗣肌
“什么意思?”太后鳳眼一瞇,自有凜然之色,“嫁禍給誰了?”
“他所嫁禍的人原是揚州城有名的戲子,”男人微一皺眉,“只是奴才沒想到的卻是那個戲子居然認識當今江湖的武林盟主,想她定然不肯罷休,肯定會為自己的朋友洗刷清白。到時候,只怕會有些麻煩,但當時若不這樣做,只怕信王爺那邊的人會另有所圖,不然他們何必這么大費周折地從宮中取走青蓮蕊和無傷淚,但如今……只怕他們是故意的。”
“廢物,當時怎么不查清楚一點?”太后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隨即冷笑起來,“哀家倒不知道信王爺如今居然還防了這么一手,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府上居然出了這樣的能人!
定要與她拼個魚死網破嗎?
那她一定會奉陪到底!
“太后,我們下一步要怎么做?”男人依舊半跪在下首聽她吩咐。
她沉吟許久,最后冷冷一笑,戴著黃金指甲套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手邊的梅花小幾,徐徐起身,“既然如此,你就做事利落一點,將那戲子殺了了事。記住,千萬要多回敬信王爺一些,別讓他以為哀家這邊沒人了。”
“是!蹦腥肃嵵攸c頭,隨即朝后退去,退到門口時身形略略一晃,已經隱去了行蹤。
右手小指上戴著的黃金指甲套依舊慢慢地點在身側的梅花小幾上,她微微瞇起鳳眼,仿佛有一線寒光閃過,隨即卻又有輕忽的笑意漾出。
安逸日子過得久了,她差點就要忘記了,即便老虎再溫順,也還是有噬人的牙齒,更何況,他是信王爺?
他已經不會再乖乖配合她的步伐。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定要跟他綁著一起死?
微微冷笑起來,這偌大宮殿之內,居然感覺到一絲涼意。
只是那先行離去的皇帝卻不知道。
他一路行去,來不及躲閃的宮女只好俯身行禮,只是他一一看過去,卻盡是些平庸之色,是以心情更加不好。
那姜氏美人,原本好好的,卻只為了嫉妒一念,做下這樣的事來,實在讓他震怒。
只是怎能輕易忘記,原先的軟語溫存?
怔怔看向秋思宮的方向,皇帝站在原地躊躇良久,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隨即轉而朝自己的寢宮走去。
罷了罷了,還去看她做什么?
難道這偌大一個皇城,居然找不到一個合他心意的女子?
高高在上,誰能知道他位居高處,這位子坐得開不開心?
倒不如聽他人口中,那些縱馬江湖的草莽之輩來得愜意灑脫……
不過要他放棄這手中的江山,卻也是萬萬不能的。
看來也只有這樣,一日一日,坐看朝堂云起云落,等到他日歲月漸去,也不過如此這般而已。
人生在世,便容易這般厭倦嗎?
他掌政不過八年,如今尚未滿三十歲,卻怎么感覺心已成灰?
為什么會是這樣?
幾縷云勾勾纏纏,逐漸散去。夜空上散落星子無數,夜闌人靜,新月半沉。
風微涼,有些怪異。
只是漸漸地天色發生了改變,星月漸漸暗淡下去,終至無光,被云層層遮住,風欲靜,空氣漸漸燥熱起來。
似是要下雨的模樣……
洛織錦徑直朝府衙牢房飛掠而去。
熟門熟路一般貼伏在府衙牢房的房頂,自昨夜那處位置看下去,里面情形如昨天一般無二。
她微微皺了下眉。
真希望那貪生怕死的林游爾能夠在被她威嚇過之后,當真對杜大哥好一點……
察覺到此刻正是人手松動之時,洛織錦快疾閃身入內,落地輕巧無聲。
杜幽篁的情形與昨日相比,卻好不了多少,洛織錦一眼看過去,頓時感覺到心上某處再次尖銳刺痛起來,她微微俯身探指在他肩上,“杜大哥……”
手指所觸之處,卻有如火灼,洛織錦吃了一驚,這才知道他原是在發燒,忙找出藥喂他吃了下去,才又低聲開口:“杜大哥,你怎么樣?”
杜幽篁自昏昏沉沉中醒來,察覺到是她,唇邊泛起一抹淡極若無的笑意,“你來了?”
洛織錦無聲地點了點頭,手下卻并沒有停留,徑直將天池上人所給的用于外敷的最好的傷藥涂抹在他的傷口上。杜幽篁有點發窘,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我自己來……”
“你這樣怎么自己來?”洛織錦低聲薄嗔,繼續為他上藥,只是他身上傷口太多,她才只將他背上的傷處抹上藥,便已沒辦法忍耐下去,“杜大哥,你忍著點,我帶你離開這里好不好?”
若是昨日,杜幽篁定然已經答應,但是此刻,他卻突然搖了搖頭。
“為什么?”洛織錦壓低聲音低喊。
“不要為了我得罪官家人……”杜幽篁忍著疼開口,“何況,人不是我殺的,如果我走,他們會以為我是畏罪離開……”
洛織錦見他如此,心下禁不住左右為難,“杜大哥……”
“別擔心我,”他虛弱地對她笑了一笑,“真沒想到……小錦兒離開那么久都長成大姑娘了。”
洛織錦伸出手微微撐起他的身子,掩飾住眸中一閃而過的水色,隨即也對他微微一笑。
杜幽篁想伸出手去,輕撫她的眉眼,但是手指卻根本不聽使喚,他看著洛織錦朝他手指上忙碌地涂抹著什么東西,不由苦笑了一聲。
洛織錦微微垂著頭,卻在不經意的時候開口問他:“杜大哥,為什么……你現在在戲班子里?”
其實她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他,比如說為什么他當年要離開?為什么他已經知道了她想見他,卻還是沒有來找她?為什么他甘愿在戲班里討生活……
很多很多問題。
這些問題,已經盤旋在她腦海中數載,但是如今當真見到他,她卻幾乎不知道該問些什么問題了。
杜幽篁微微閉了下眼睛,隨即慢慢睜開,細細地笑了,這才輕聲開口:“因為……人生如戲呵。”
他的聲音低到幾乎令她聽不到,如果不是因為她靠得很近,或許她真的就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了。但是此刻她聽得很清楚,甚至在他說出那簡短的幾個字之后,為他話語里所包含的千般萬種情緒而微微發了片刻呆。
他從來不是一個游戲人生的人,是什么讓他覺得……人生如戲?
在她所不曾與他一起經歷過的歲月里,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讓他認為人生便如一場戲?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