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早早地領了一撥人氣勢洶洶地來到鳳閣,入了廳堂,卻不見鳳天影的蹤影。
“他倒識趣,聽著昨夜的風聲不對,鐵定在腳底抹油,逃得沒影了!”阮霸面泛冷笑。
太夫人繃著臉,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
俄頃,一個小童匆匆前來稟報:“鳳主子還在房中安睡,小的敲門催了幾聲,鳳主子只說讓您先等等,他起了床還得梳洗更衣!
“混賬!”太夫人猛力一拄拐杖,惱怒不已,“他是個什么東西?居然敢在老身面前擺那么大的譜!無瑕呢?燕青呢?你們一個個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去把這些人統統帶到老身面前來!”
一班仆從唯唯諾諾,正想分頭去把人請來,卻見門口人影綽綽,幾個丫鬟陪同姬無瑕入了廳堂。給太夫人欠個身,斟上一杯茶,這兒媳就靜靜坐到一邊,低頭看著足前地面,目光竟有些木然呆滯。
從姬無瑕走進來起,阮霸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見她神情黯淡心不在焉的樣兒,他皺了皺眉,徑自坐到了她身邊一張空座上。
又等了足足一盞茶的工夫,廳門口終于又傳來腳步聲,鳳天影今日穿了一襲品月長衫,手中居然還持了一把描金的玉骨折扇,玉容含笑,徐步走來,一派清閑散漫的樣兒,倒像個風流倜儻的公子逛廟會來的,好不悠哉!
燕青本本分分地跟在主子身后,進了廳堂,放眼望去,喝!太夫人的頭頂都快冒煙了,偏偏主子還沖她露齒一笑,慢悠悠吐出來的話兒照樣沒個正經:“一日不見,娘變得年輕了嘛,這張臉今兒讓人瞧著是非常的‘凍人’哪!”
“放肆!”阮霸狷急地站出來,手指頭還沒戳過去,就被橫來的扇柄擋了回去。
“啪”地展開扇面,鳳天影入了座閑閑地扇幾陣涼風兒,笑道:“大哥今兒個沒吞火藥吧?做啥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猴蹦猴蹦的?沒個氣度!”
血氣往上涌,阮霸險些氣炸了肺。
瞧著這個“兒子”談笑自如、氣定神閑的樣兒,太夫人暗自驚覺:這個人表面看似嬉笑怒罵玩世不恭,實則睿智暗藏處變不驚!她確實是小覷了他,把一條潛龍當成了池中泛泛之物!
“老身沒有想到,你今日還能面不改色地來到老身面前,就憑你這份過人的膽色,老身也不能不道聲‘佩服’!”
鳳天影搖著扇兒笑吟吟地道:“娘,您可是頭一回夸孩兒呢!”
“娘?”太夫人冷笑,“不敢當!老身可從來沒有你這么一個兒子!”
“娘怎么說這話兒?您還沒老糊涂吧?”鳳天影渾似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太夫人不怒反笑,“你既然叫我一聲娘,我倒要問問你,你的生辰是在什么時候?你出生時山莊里發生過什么事?你的名字是誰幫著取的?不要說你連這些都不記得了!”
鳳天影搖了搖頭,尚未開口,太夫人又冷聲道:“老身不想聽你那些不正經的玩笑話,真要是老身的兒子,就快快回答這些問題,要是答不出來,你就老老實實把自個底子掀出來,滾出鳳舞山莊!”
話聲剛落,忽聽一人大聲接道:“誰敢把我的丈夫趕出家門?”廳堂門外一聲嬌叱,姍姍來遲的年媚素竟仗劍穿堂而入,站到了鳳天影身邊。
“年媚素!你又來搗什么亂?”阮霸見了她,分外眼紅。
“姑奶奶想來就來,你管得著嗎?”年媚素毫不示弱,美目瞪著太夫人帶來的一干人。
太夫人見了她這樣兒就頭疼,攢攏著眉道:“素素,老身今日要把個外人逐出山莊,你先坐到一邊去!
“外人?”年媚素美目流波一轉,瞄上了阮霸,“婆婆說的外人,是姓‘鳳’的,還是姓‘阮’的?”
“年媚素!”阮霸戟指怒目,“你居然來幫著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你是何居心?”
“咦?你倒還有些自知之明嘛!”年媚素笑容里有幾分刁鉆,“你還記得自個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就不必婆婆再開口,你也該卷卷包袱,少在姓鳳的地方煽風點火!”
“住口!”太夫人忍無可忍,怒叱道:“來人,把二夫人送回房里好好看著!
“誰敢上來?”
“哐啷”一聲,年媚素居然拔劍指向太夫人的貼身侍從。
太夫人勃然大怒,“你反了不成?”
“婆婆,今兒我可豁出去了,誰敢動天影一根毫發,我就讓他沒好果子吃!”年媚素橫劍護在鳳天影面前。
看到她燃火的眼睛,不顧一切的舉動,一股暖流躥入鳳天影身軀里,直暖到心窩窩!
“好、好!”太夫人怒極反笑,“老身今日成全了你,來呀,把這兩個人統統趕出去!”
廳內幾名仆從對二夫人手中劍芒望而怯步,而原本守在廳門外的幾十名壯丁此刻卻不見動靜。
“來人!來人——”
阮霸大聲喚人,奇怪的是,門外竟然無人答應。
年媚素“撲哧”一笑,封劍歸鞘,抬手,“啪啪”的擊掌聲響起,廳堂的門口、窗外突然冒出數十名身穿鐵甲、腰佩鋼刀的山莊弟子,正是年將軍送入鳳舞山莊的一批鐵甲騎兵。
“年媚素,你想做什么?”阮霸又驚又怒。
太夫人瞧了這陣勢,無奈強壓著心火,勸道:“素素,別胡鬧!婆婆只想處理一些家務事,你別當真與婆婆較勁。”
年媚素巧笑嫣然,“婆婆,這些鐵甲護衛曾當著我爹爹的面立下重誓,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與我的丈夫,今日只要天影安然無恙,大伙兒往后還是可以相安無事!
這個兒媳是明目張膽在威脅她!太夫人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怒芒,搭在龍首拐杖上的手漸漸用力握緊,“騰”地站了起來,走到鳳天影面前,指著他厲聲道:“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天影!素素,睜大你的眼睛看仔細,不要誤中賊人奸計,鬧得咱們婆媳翻臉!”
年媚素看著被婆婆指住的人兒,他可好,這當口居然端著茶盞慢條斯理地在喝茶,“婆婆,”她隱忍著唇邊的笑反問,“您說這話可有什么證據?”
“你問問這廳里任何一個人,他們都知道這個主子已不是原先的主子了!碧蛉税蛋登旋X:早晚她都要把這個不馴順的野丫頭趕出鳳舞山莊!
“燕青,天影一直由你隨身侍侯著,他的稟性心思,你最了解。你快來告訴二夫人,眼前這個人還是不是你的主子?”太夫人目光直指燕青。
燕青看看鳳主子,主子望著他笑了笑。以前的主子是不會這么笑的,更不會舍身去保護一個下人!燕青肅容上前,單膝點地,望著眼前這位鳳主子,“燕青誓死效忠主子!”一言擲地有聲,斬釘截鐵。
“你、你……”太夫人臉色丕變,這么一個忠心的仆人居然會臨陣倒戈!
“燕青,烈馬不侍二主!”阮霸急喝。
燕青充耳不聞,毅然與二夫人一同護在主子身邊。
太夫人把目光轉向另一個兒媳,“無瑕,天影是你最愛的人,婆婆相信你對天影的感情是至死不渝的!現在婆婆要你站出來告訴大家,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你深愛的丈夫?”
姬無瑕緩緩抬頭,望著那張驚人相似的面孔,她愁腸百轉,苦澀難言。
看到那雙盈淚的清眸里透出了幽怨,鳳天影只把飲完茶水的杯盞翻轉,空空的杯底朝向她。
你親手端給丈夫喝的那碗湯藥是被人下了毒的!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無瑕,你只要搖個頭,搖個頭!”阮霸急切地在一旁催促。
姬無瑕依舊閉著眼睛,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太夫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怒,“你們一個個是怎么了?喝了這小子的迷魂湯嗎?”她義憤填膺地把矛頭指向鳳天影,怒道:“你使的什么伎倆,居然把這些人的心都收買了!”
“您說什么呢?我不就是鳳家的主子嘛!今兒您怎么凈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鳳天影不慌不忙地攏起扇子,擋開太夫人指過來的矛頭,“您不就是要那幾個答案嘛,我這就告訴您還不成嗎?”對著太夫人逼視的目光,他淡定自若地笑道:“我的生辰是壬子二年癸未丁卯,我出生時父親已病逝半年有余,二叔身患奇癥去向不明,我出生不足一月,父親的元配蘭夫人也莫名失蹤。至于我的名字嘛,是父親臨終前在病榻上給尚未出生的孩子取的!
說到這里,太夫人的臉色大變,他卻視若無睹地顧自說下去:“除了病逝的二娘和失蹤了的蘭夫人,您只不過是我父親的第三房夫人,正因為您生下了我,鳳家祖傳的凰瑞才到了您手上!”他笑瞇瞇地看著臉色一變再變的太夫人,又道:“您還想問些什么,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包您滿意!”鳳氏家族的陳年舊事隱川那臭老頭在他耳邊念叨了不止十遍,這會兒可派上用場了。
“你、你……”太夫人一臉駭然,再也問不出話來。
“我知道娘今兒個為何總把我當靶子使!”鳳天影不露痕跡地把矛頭轉回去,“您不就是心里頭有股子氣順暢不了嗎,您不就是為前天大哥喝了那鍋加料的兔肉湯在生我的氣嗎,您不就是想讓我趕緊給阮大哥賠個禮么?行!今兒您也別找那些無中生有的事,凈往我身上撒氣,干脆,趁家里人都在,我這就給大哥斟茶賠禮,也好讓您消消氣!
他從袖中掏出一只早已準備好的檀木匣子,打開,取出匣子里一只精巧的仿宋影青瓷杯盞,沏上一盞香茗,親手端到阮霸面前,一不致歉二不賠禮,他竟道出一句祝詞:“小弟借花獻佛,借這杯清茶先祝大哥能順利主持今日的百鳥朝鳳盛宴!”
他捧著杯盞走過來時,阮霸冷著臉打定了主意不去搭理他,但聽了這番話,他不禁動容:鳳弟說這話不就表明要把鳳氏產業拱手相讓嗎?他手里捧的哪里是區區一杯清茶,借花獻佛的意思已明擺著了,如今只要接過茶盞飲下這杯茶,一切自成定局!往后鳳家主子的位子非阮某人莫屬!
阮霸面色緩和,當仁不讓地伸手去接茶盞,猝然,一道凌厲的勁風襲來,鳳天影旋身一避,“砰”的一聲,原本照著他手中茶盞砸過來的龍首拐杖落了個空,砸在了地上。
“娘,您這是做什么?”鳳天影看著臉色鐵青的太夫人,唇邊勾起一抹邪魅的笑,“難不成,您不愿意讓阮大哥來主持百鳥朝鳳盛宴了?”
阮霸一聽,慌忙道:“義母,既然鳳弟誠心給我賠禮認錯,這杯茶,我是該喝了。”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想接過茶盞,耳邊忽然聽到呼呼風聲,杖影一掠,“啪”的一聲,他手背上挨了重重一記打,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而上,整條膀臂也麻木了。他看看面色異常的太夫人,又瞅瞅自個紅腫起來的手背,心中驚駭莫名,義母居然打了他,她這是頭一回打他!
“這是何苦?”鳳天影眼神微微浮動,仍捧著那杯茶緩步上前,“娘是真的不想讓阮大哥主持盛宴了?或者……您是嫌我只敬這一杯茶還不足以表達誠意?那么,我再取兩個杯子,斟滿三杯,好好地表一表誠意!”
太夫人盯著他手中那種有紅紫斑的影青瓷杯盞,臉色由青轉白,雙唇發顫,久久說不出話。
“看來娘就是這個意思!兵P天影目中隱著一絲銳芒,笑意不減地奉上茶盞,“大哥,你不妨先喝了這第一杯!”
“不準喝!”太夫人面帶驚怖之色,握著龍首拐杖的手隱隱發顫,猛地背過身去,片刻之后吐出一句驚人的話:“不要在這里磨蹭了,你們兩個都隨老身去青云殿!”
兩個?今年的“百鳥朝鳳”不是說好由他一人主持嗎?阮霸吃驚不小,“義母……”
“住口!”太夫人斷然喝止,“砰砰”地拄著龍首拐杖往外走。
鳳天影凝目看著她裙下微露的繡花鞋,唇邊泛了一絲耐人尋味的笑。老太婆既已察覺他不是原先那個“鳳天影”,今日卻始終沒有向他追問自個親兒子的下落,也毫不關心兒子的生死和他來此的目的,只是急著想將他趕出鳳舞山莊,看來其中必有蹊蹺!
阮霸憤然瞪他一眼,走了出去。
年媚素上前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看到她眼中隱含的擔憂,他笑笑,握了一下她的手,不多話,隨那二人往青云殿去了。
年媚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猶有不解,古人有云:談笑間強擄灰飛煙滅,但今日,天影只斟了一杯茶,何以能將不利的局面完全逆轉?
收攏五指,手心余留他的溫度,她心中的不安奇異地消弭——她喜歡了的男人,似乎不那么簡單哦!
回過頭來,年媚素訝然發現,原本靜坐在廳內的姬無瑕此刻竟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