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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若猶紅 第五章 作者:姬小苔
    “這位江楓女士,她是本公司的設計部副主任!边M了現場,投資興建的業主已經來了,張飛為我們介紹,然后向在場的來賓一一分送名片。

    “江楓?這名字好熟!逼渲幸晃焕霞澥慷⒅f。

    “我想起來了,今天還在早報上看到你的名字,對了,是跟那個彈鋼琴的……”另一個立刻興奮地接口,我被他打量得整顆心沉進谷底。

    “那不是她!睆堬w趕緊替我解圍。

    “不是嗎?”那人疑惑,“但名字一模一樣——”

    “她這個名字很普遍,有一位明星也跟她同名同姓,影迷還打電話來跟她要照片呢!”張飛的態度風趣極了,他比我想像中聰明得多,演技讓人發呆。

    但他肯大力救我,也不是白費力氣。

    當大家言歸正傳,討論完正事,坐上高爾夫球車巡視第一階段的27個洞時,張飛把小史又趕了下去,喊我上車。

    “謝謝你!蔽覍λ膴^勇解圍致意。

    “不用謝,你知道我這人向來不扯謊,今天當眾胡說,別人會對我有什么觀感?”他冷冷地問。

    “我不知道!

    “不知道嗎?”他看了我一眼。

    我沒吭聲。

    “你至少可以解釋一下那張照片。”

    “為什么?”

    “你拍了那一張照片,難道不該解釋?”他的手伸了過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掙脫開來,不管他是誰,都不能這樣過分。

    “好吧!”他的手回到駕駛盤,神情還是像只斗雞,“我相信你。你只要解釋,我就會相信!

    “相信我什么?”

    “不論你說什么,我都相信。”他的視線往前注視,那專斷的輪廓、專斷的表情、專斷的眼神,都在在說明了他的不可一世,然而他的不可一世中竟也有著落寞。

    “如果我什么都不預備說呢?”

    他呆了呆,半晌才望我一眼,嘆了口氣:“那么我也相信!

    回程我搭工務組的中型巴士,車子高,視野寬廣,看風景最合適,但我卻昏倦不堪,靠著吹氣式旅行枕頭打起盹來。

    “江楓小姐!”有人大聲叫我,我睜開眼睛,是司機老李。

    “什么事?”

    “車壞了!彼荒槺,“我去打公路電話叫吊車,您要不要先下車?”

    我的皮膚平常就容易過敏,更何況是日正當中站在高速公路上,沒過一會兒,手臂和前額的部位就開始發燙,再過不了一會兒,便一定要紅腫。我暗暗喊糟,但公路上車如潮涌,卻沒一輛肯停下來。

    光是太陽曬我還可以忍耐,腰間的呼叫機居然也在這節骨眼響了起來。

    “江小姐。”一輛黑色賓士開了過去,又倒退回來。在高速公路上,我只有佩服開車的人膽子大。電動車窗降下,一個花白的腦袋探了出來,是那位投資高爾夫球場的日本老華僑梁光宇。

    “快上來。”他招呼我。

    上了車呼叫機又響了,我暗暗懊惱,如果是公司找我還不要緊,萬一是秦阿姨……

    “是不是要用電話?”他教司機把車開進了休息站。我也沒心情跟他客氣,結果不是秦阿姨出問題,而是田蜜。

    “你在哪里?”她急急地問,”一大早就一大堆電話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們都不肯相信!

    “他們?”

    “記者,沙慕塵的樂迷,還有一些好奇的人。”

    我放下電話,老華僑正好奇地看著我,那研究的眼光令我不自在。

    “恕我冒昧,看起來你有麻煩?”他居然直言不諱,一點也不在意我們才第三次見面,而前兩次除了討論公事外,一句話也沒多說。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是為了那位音樂家?”他又問。

    我今早出門必是走錯了方向,否則怎會遇到這么多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我聽過他的演奏,東京、紐約、巴黎……?”他閉起了眼睛陶醉地說,“!那真是天籟之音,他是天生的音樂家。”

    “我相信任何一位音樂家聽到了你這樣的稱贊,一定很高興!蔽颐銖娀卮。

    “他會嗎?”他看看我,表情十分幽默。

    我聳了聳肩。是的,他會嗎?慕塵似乎是那種凡事都能看得很淡的人,既不會大喜,也不會大悲,惟一惹人討厭的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老是問我要不要嫁給他。

    他或許是一時高興。

    但依照我心目中牢不可破的倫理觀,嫂嫂跟小叔子有瓜葛,便是亂倫。

    車子下了南京東路的交流道,我要求下車。

    “我送你回公司,貴公司是在仁愛路,是嗎?”他說。

    “我在這里叫車,很方便的!

    “一個女孩子在街上亂跑,怎么會方便?”他教訓我。

    “我不是女孩子,是成人!蔽姨湫苑恰N乙呀30歲,是大機構的主管人物。

    “你很年輕!彼虉痰卣f。

    “請問年輕的定義是什么?是年紀?還是態度?或者有其他的解釋?”

    “都是。”他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才張開,“甚至也是一種感覺!

    “很抱歉我給了你這種感覺!

    “是嗎?”他看著我,炯炯有神。

    我發現,在某些方面他跟張飛龍很相像,他們天生有著成功者的霸氣,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成功。

    “梁董事長——”

    “我姓梁,不過名字不是董事長,梁光宇!彼贸鲆粡埫,“你可以稱呼我的名字,或是客氣一點,喊我梁先生!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特別用意,但令我高興的是仁愛路巳經到了。

    我拿著他的名片下車。他微笑著跟我道再見。不知道為何,這個年逾花甲,華發叢生的老人,竟然讓我覺得在他的微笑后面,藏著秘密。

    “江小姐——”當我走進公司大廈,一個人從大盆景后面竄了出來,后面跟著另一個手持攝影機的男子。

    又來了!

    都是慕塵惹的禍,我忿怒地想。警衛適時地出現,幫我趕走了這兩名不速之客。

    我走進電梯,電梯直線上升,我的心卻直往下降——秦阿姨生病,慕塵的緊追不舍,工作的繁重,好奇人士的騷擾……

    我真怕我會在這些可怕的壓力下突然崩潰。

    “謝天謝地,你終于回來了。”田蜜看到我時,高興地叫。很快地我就知道她為何如此雀躍,因為電話又開始響了。

    “說我不在!

    她費盡唇舌才把那個自稱是某大學音樂系的研究生打發掉。

    講完了電話,她的雙手用力一攤然后叉在腰上,瞪著眼睛看我。

    “去告訴總機,有任何人打電話進來,都說此人巳經離職。”

    “萬一是重要電話呢?”

    “來接洽公事的人,必定會再找你!

    這樣過濾之后,真是清靜不少。

    但是慕塵又來煩我。

    “我要跟你談談。”他在電話中喘氣,像發生了什么大事。

    “秦阿姨怎么了?”我大驚。

    “她很好,我要談的是你!

    半個鐘頭后,他來到了公司。

    “為什么要我從后門進來?”他對我的安排頗不滿意。

    “因為你太有名了,有名得令我不安!蔽颐鏌o表情的回答。

    “你一直往后面看,看什么?”

    “看有沒有人跟著你!蔽掖_定沒人跟蹤后,把慕塵拉進了電梯。

    “你老這么杯弓蛇影?”他笑了。

    “只限于跟名人在一起!蔽一鼐匆痪。

    “咦?這是送貨梯嗎?”慕塵望了望四周,“我們坐錯電梯了?”他說著就要去按鈕。

    “沒有錯!蔽易柚顾。

    “你不想在普通電梯跟你的樂迷見面吧!這電梯是本公司在不載貨時,歡迎名人專用!

    “你真會說笑!彼尤婚_心地笑起來,好像我真有那么可笑。

    我請他在頂樓用餐。

    “真沒想到大城市里還有這種世外桃源。”他似乎對餐廳的露天花園很滿意。

    “我姓梁,江楓的同事,幸會!蔽覀儾乓蛔拢汗庥罹蛷母舯谧雷诱玖似饋,陪著他的是公司的董事長和李常董,以及李常董的夫人!

    “梁先生,幸會!蹦綁m和他握手。

    “我是你的樂迷,前年一整年,我追蹤你到世界各地,每一場演奏會我都到場。”梁光宇說。

    “你聽了這么多贊美會高興嗎?”我問慕塵。

    “你想我不會嗎?”慕塵笑了笑。

    我看著梁光宇,他做了個會心的微笑。

    “不過我最想問的是,為什么你只有前年追蹤我的演奏?”慕塵說。

    “在回答你這個問題時,我得聲明一點,最初熱愛你音樂的是我的妻子,她一生操勞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到我們有了能力,可以按照自己意思過日子時,我就帶著她去聽你的音樂!

    “梁夫人也一道來了?”慕塵似乎對這一位年老的愛樂者發生興趣。

    “她如果能來臺灣,又在此地見到你,一定很高興。”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惜她已經過世了!

    “我很遺憾。”慕塵向他伸出手。

    “謝謝你!绷汗庥罹o緊地和他相握,年老而充滿智慧的臉上,有種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表情,那惟有相愛至深的人才會有的表情,“謝謝你在她走向終點時,給了她快樂!

    他并沒有繼續打擾我們,又回到座位上去。

    “你們公司很有趣!蹦綁m瀏覽著菜單,幸好侍者不懂音樂,否則我又是一陣麻煩。

    “怎么說?”

    “那位梁老伯居然可以帶著太太到國外跑一年,再安然無事地回來上班,是特別假?你也可以嗎?明年我旅行演奏時,我們一起!

    “他不是休特別假,問題是他很特別,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是你的同事?”

    “我可不敢高攀,你聽過東地機構吧?他便是東地的主持人。”我把梁光宇的來頭說給他聽。

    “東地機構?是一個跨國企業?”

    “對!

    “他來臺灣做什么?”

    “他投資了一個高爾夫球場,事實上那塊地是他買下的,錢也是他出的,但由于一些法令的限制,他必須有本地合伙人。敝公司就是他在臺灣的合作對象!

    “他特地為這件事來的?”。菜上來了,他嘗了一口。

    “也許還有一個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你對別人的事這么感興趣!

    “在你的印象中,我很冷漠嗎?”

    “我們還是陌生人!

    “隨你怎么說。”他無可奈何,“那位梁先生讓我有很特別的印象,我對特別的人都感到興趣!

    “他的錢很多,這便是不同!

    “江楓,你還沒有那么俗氣吧!”他笑了起來,清朗得像個大男孩。

    “好吧!我聽過一個傳言,梁先生到臺灣來最主要的目的不是高爾夫球場,而是來找他的孩子!

    “孩子?”

    “那是他妻子臨終的遺愿!

    “找到了嗎?”慕塵的眼神很溫柔。

    “他們失散了太多年……你可聽說過大海里撈針?”

    “怎么失散的?”

    “因為窮!

    “窮?”

    “如果不窮也不會離鄉背井到日本去打天下了。那個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因為無法帶到日本去,就留在此地托朋友照顧。”

    “后來呢?”

    “他們原本應聘到大阪工作,后來輾轉到了東京,再通知朋友時,寫回臺灣的信卻被退了回來!

    “朋友也搬家了?”

    “很難說。他們猜測托養的朋友也沒有孩子,在照顧孩子時發生了感情,舍不得把孩子再還給他們,干脆跑了。”

    “怎么會有這種人?”

    “為什么沒有?喜歡孩子是天性!

    “是嗎?”

    “人到了某種年紀,就會渴望后代!蔽覈@了口氣,“跟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太年輕,不會懂得。”

    “我不會懂?那么你呢?你會懂嗎?”

    “別扯上我!

    “告訴我,你會渴望后代嗎?我是真誠的!

    “我渴不渴望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有點惱了,臉也氣得發燒。

    “我們可以——”

    “對不起,牛排來了。”侍者推著小車子靠近我們。

    “請問幾分熟?”

    “五分熟!蹦綁m頭也不抬,“江楓,我們言歸正傳,我來找你——”

    “你覺得這是談話的時侯嗎?”

    “好吧!我不急,反正你總是要回答我!彼柫寺柤纭

    牛排很香,這是露天花園的招牌菜,但我吃不下。

    “你該回去了,秦阿姨也許需要你!

    “她說你不點頭,我就別回去!”慕塵笑嘻嘻的。在某些方面,他真是個孩子,慕竹就不一樣,慕竹天生卓爾不凡,無論在辦公室、家里、工作上,還是普通的社交場合,他都是核心人物,也是領導者。

    “咦,你在想什么?”他見我發呆,咳了一聲。

    “梁先生他們走了!蔽沂疽馑。梁先生、李常董正從坐位上離開,李夫人還微笑著向我們致意。

    “沙先生,再會!”梁先生特地走了過來,和慕塵與我握手。

    “再會!

    由于工作關系,我不乏和大人物握手的經驗,他們的表情、態度看起來都極親切,可是伸出來的手卻像木板一樣,還沒有碰觸到對方,便又極快地縮回,去應付下一個。但梁光宇不一樣,這位白手起家的老先生在握手時非常熱誠。

    他原不必對我這樣一位小人物如此熱誠,他的手十分溫暖。

    慕塵說得對,他很特別。但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正確的,在他的笑容后面,有著秘密。

    我回到設計室時,張飛龍在等我。

    田蜜陪他聊天,小心翼翼的表情,像面對著一頭老虎。

    我真不忍見她如此被驚嚇。

    盡管這是一個有志成為高級主管人物的必經路程。不論是女性還是男性,都要在這艱辛而迢遙的路程中學習如何把持自己,不被一些外表似乎可怖的事物或人物所蒙蔽,勇往直前,以智慧與獨特的風格開創自己的新道路。

    獨特的風格!

    田蜜的其它條件都十分優越,唯獨缺乏個人卓越的風格。

    也許她必須花很多時間在這方面學習,以補償她天生的不足。

    “江楓,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不出聲?”張飛站了起來。

    “我看你們談得很投機!

    “隨便聊聊。你以前怎么沒告訴我田蜜的令尊就是田令剛將軍?”張飛有些責怪地說。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

    “田老是我的長輩,我最欽佩他所寫的《蘇俄史綱》,他可能是目前少數幾位真正的蘇俄專家!

    “張先生對蘇俄感興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边@也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如此推許一個人。他向來是惟我獨尊。

    “那是地球上最大,也最復雜的國家。”

    “我不懂政治。”

    “那不僅是政治,是對人類的好奇與關心!彼酚薪槭碌卣f。

    我想如果有其他人,聽見他這樣的談話,必會跌破眼鏡。

    “總工程師找我有事?”

    “我來看模型!

    “秉基答應中午一定送來!碧锩奂泵忉。

    “現在已經一點鐘了!蔽铱纯幢。

    “我剛打電話過去,沒人接。我過半個鐘頭再打。”田蜜又解釋。

    “別打了,我看你去一趟,梁先生現在公司里,可能這兩天便回日本,回去之前最好給他看一下,有什么不滿意還有機會改。”

    “是。”田蜜站了起來,“我馬上去,我猜秉基的人一定是不敢接電話,現在正在趕。”

    張飛沒替她開門,他就站在門邊,卻連這么順手的事也不肯做;田去對他嫣然一笑,那明燦的笑容連我看了都有些發呆,他卻無動于衷。

    “我請你喝咖啡?”張飛一等她出去,便提出建議。

    “謝謝,剛喝過!

    “抱歉,我竟然忘了你的客人才來過!彼脨赖厍米约旱念^,模樣竟看來十分幼稚。

    “不是客人。”

    “是大音樂家。”他又笑笑,“你知道嗎?方才若非董事長也在頂樓用餐,我相信公司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會涌向頂樓!

    “總工程師說笑了。”沒想到張飛竟如此明白地表現出他的醋意,令我大為不安。

    “怎么會是說笑?你連解釋都不肯解釋!

    “他不是客人是家人!

    “家人?”張飛吃了一驚。

    “他是我未婚夫的弟弟!

    “你有未婚夫?怎么我從沒見過?他在哪里高就?也是音樂家?”

    張飛平日眼高于頂,但此刻卻如此淺薄,我為他不值,他不該不懂得收斂。

    “他——已經過世了,”事隔將近兩年,但這是我頭一回在外人面前說他,一時之間不禁淚如泉涌。

    “你哭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睆堬w急忙安慰我,同時試著用他那雙強壯的手臂擁住我。

    就在這時,門開了,也許他曾經敲過門,但不管他敲了沒有,總之,一見到我們如此親密,那扇門就立刻又關了起來。

    “那是誰!怎沒禮貌!睆堬w聽見了關門聲,很不高興地抱怨著。

    “也許他找錯了門!蔽译x開他的臂彎,腦里卻映著慕塵那錯愕的眼神。

    雖僅是一間即逝,但我不會弄錯。

    那是他。

    他看到了自己認為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那么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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