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落了,到底是本市望族,爛船還有三斤釘,不然十多個孫子孫女,怎么出去留的學,而且專門挑些不實用的科目來讀?
知蕓念的是純美術。
一門用以修身養性最高雅不過的學問。
待她畢業出來,發覺劉家已經崩潰,早拆得支離破碎,幾個叔伯刮的刮,賴的賴,把僅余的家當變了辦法來花得一干二凈,知蕓的父親排第七,她母親守寡多年,環境一向狼狽,如今更加萎瑣。
知蕓要即時出來做事養家。
純美術,怎么派用場?
雖然已經找到教席,一個月統共幾千塊,不知拿來穿好還是吃好,絕對不夠兩母女開銷。
知蕓暗暗想辦法。
她遺傳了母親堅毅的性格,決定抗戰到底。
把在學校里畫的作品,拍了彩色照片,逐間畫廊去奔走,早出晚歸,累得賊死,一點結果也沒有。
母親坐在祖傳紅木交椅上抽香煙,看到知蕓那失意落魄的樣子,不禁笑說:“我還有些私己可以變賣,別慌。”
知蕓一聽這話,倒抽一日冷氣,時光倒流了一百年?她成了變賣祖業的不肖子。
況且,有什么可賣?
廳堂里幾件家具又不成套,不然整齊的木器也還值個價錢,還有,母親幾套鉆飾都是舊石頭,現今的切割法也不一樣了,首飾店看不上眼。
知蕓沒精打彩的問:“賣什么?”
“字畫。”
“媽,人人家里有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難道都是真跡?”
“這些都是好的,我等閑還不肯拿出來。”
“自然,買的時候,張張千真萬確!敝|笑。
過兩天,她還是帶著畫,跑到一家相熟的古玩店去兜售。
回來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一文錢收入也沒有,凈蹭在家中吃,知蕓覺得自卑。
店東向她指明哪張真哪張偽,她都聽不進去,低著頭看自己的手心。
“一整捆同你要了也罷。”店主非?犊
知蕓剛想說好,身邊傳來笑聲:“然則,老板未免委曲了這位小姐,通才一整套六把扇子,就有商榷余地。”
知蕓抬頭,看到說話者是個中年男子。
店東訝異,下不了臺,便笑道:“這位先生,假使你看中這批東西,你同劉小姐讓好了,我可以割愛!
知蕓怪陌生人多事,壞了一筆生意,誰知他瀟灑的說:“好的,我同劉小姐交割。”
知蕓睜大眼睛。
中年人說:“請跟我來,劉小姐!
知蕓不愿跟他走,但店主已經惱怒,他倆勢不能借人家地方談生意,只得尾隨他身后離開。
他笑笑,“放心,我不是壞人!
知蕓暗暗嘆口氣,到了這種地步,也顧不得那么多。
“我的寫字樓就在附近!
是幢商業大廈的三樓。
看陳設就知道也是間古玩字畫店,只是規模比剛才那家不知大多少倍。
“敝姓馮!彼o知蕓一張名片。
上面寫著馮季渝三個字。
知蕓接過工友斟上的香茗。
“這些字畫,”他指一指知蕓的東西,“我先給你一張收條,派專人鑒定了,才同你議價錢。”
知蕓實難開口,又不得不說:“我手頭很緊!
馮季渝一怔,立刻說:“我先叫人做張本票上來!
知蕓松一口氣,靜靜的坐著。
過一會見,她忍不住,說:“你一定奇怪,是什么樣的人,變賣祖先的收藏品吧!
馮季渝又覺意外,于是笑說:“沒有賣,何來買,我們怎么做生意!
知蕓知道她已經說得太多,接過訂金及收據,便起身告辭。
明明是一宗合法的買賣,她留下電話地址時,內心卻忐忑不安。
那一筆訂金,幫她們母女安頓下來,知蕓往專上學院去教美術,收入不去說它,到底有個精神寄托。
兩個月后的一個下午,知蕓自學;丶,看到客廳有位客人坐著。
老傭人迎上來,“這位馮先生等了有一些時候了,太太剛好不在家!
知蕓迎上去,馮季渝轉過頭來。
怎么看他,都不似位古董商,那燦爛的笑容尤其討人喜歡。
他看到知蕓,連忙由起來。
“馮先生,叫你久候!
“我在賞畫,下午西曬,只怕褪色!彼φf。
知蕓根本不關心那幾張風吹雨打的破畫,沒有感情,就不勞心。
“你那批東西已經脫手,扣除傭金及訂洋,余數在這里!彼f過一個信封。
知蕓接過,“何勞你親自送來,差個伙計不就行了。”
馮季渝卻答:“我想見你!
知蕓一怔,緩緩坐下。
他很感興趣地指著墻角一疊水彩畫,“這批畫是怎么一回事?”
知蕓叫一聲,“那是拙作。”
“那大好了,我們美國有位客戶,就是需要大批這樣的水彩!
知蕓苦笑。
是,成千成百張那樣子畫出來,批發出去,鑲好框架,去裝飾別人家的客廳。
不過也顧不得了,無論如何是項生計,于是她打醒精神,把其他作品也抖出來。
“很好,”馮季渝雙目炯炯有神地檢閱知蕓的作品,“沒想到你習西洋畫!
知蕓苦笑。
“我派人同你接洽,該部門經理是位很精明的小姐”
知蕓沒想到他的生意分這么多類別。
馮季渝隨即笑:“把藝術當買賣,十分煞風景吧!
知蕓感喟的說:“人要吃飯,才最最煞風景!
馮季渝放心了,他怕她思想搞不通。
公事說到這里,也差不多完結。
知蕓以為馮季渝還會有什么表示,但沒有。他禮貌的站起來告辭。
她送他到門口。
他這個人打扮舒服熨貼,姿態大方優雅,但知蕓心事重重,無暇欣賞。
傍晚母親回來了,她把支票給她。
第二天,馮氏就派人來同她接洽。
女經理的確是個人才,能干果斷,三下五除二就同知蕓擬好一張合同,限定每周生產若干張作品,由馮氏獨家代理。
酬勞非常理想,超過知蕓所想所求。
女經理笑,“我們收的畫是有點水準的!
聽了這話,知蕓心理上已經好過許多,也不去管她所說是真是假。
劉氏母女的生活自那日開始好轉。
知蕓心中一直覺得蹊蹺。
多么巧合,那日她抱著家傳之寶去典賣,剛剛碰見馮季渝,轉變了她的命運。
遲一步早一步都不行,還說不是注定的。
生活一好轉,親友走動就勤,母親不愁寂寞。
知蕓可放心作畫,有時候,成天都不出書室一步。
女經理每隔一月來看她一次,與知蕓也談得來。
一個周末,劉太太在鄰房搓小麻將,知蕓埋頭苦干,女傭人說:“畫廊有人來。”
知蕓一看,才知道是馮季渝。
知蕓笑著迎出,“稀客!
馮氏凝視知蕓,她略覺不好意思,偏側面孔。
“你豐滿了,氣色很好!彼f。
知蕓微笑。
“是開畫展的時候了!
知蕓的心碰一跳,抬起眼來,他這樣栽培她,為的是什么。
她清清喉嚨,“從籌備到成事,恐怕要一年時間!
“公司有展覽組專職負責!
啊,一切都是現成的,怪不得長輩都說,每個成功的藝術家背后都有一個財團。
知蕓說:“我怕作品還不夠成熟!
“留待畫評家發表意見吧!彼Α
大企業,做任何事,都井井有條。孤身作戰,撞破了頭,也不得其門而入。
知蕓說:“本市展覽廳的設備──”
“本市?”馮季渝轉過頭來,“我們到紐約去!
啊,他真準備在她身上做功夫,要捧紅她。
知蕓心底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努力將之按捺下去,“謝謝你提拔,馮先生。”
馮季渝笑了,“我叫人同你聯絡!
他告辭。
知蕓送他到門曰,馮又轉過頭來,“對,生辰快樂!。
知蕓來不及邊后,面孔與他只有一公尺距離,相當難為情,馮卻大方地交一只小盒子給她。
她才接過,他已經走了。
盒內是一只式樣別致的胸針,不值什么錢,這令知蕓舒服,她更加喜歡它。
她一直把它別在毛衣領下。
畫展的事,進行起來。
新聞稿發得多了,畫壇上像是儼然有劉知蕓這么一個人。
親友興奮起來,競相走告,都認為劉知蕓光宗耀祖,他們并不知道來龍去脈,唉,反正抖起來也就是抖起來了,有了名還怕沒有利嗎。既然名利雙收,那么,說不定有個照顧,先聯絡感情,也是值得的。
知蕓變得很沉默。
她統共見過馮氏數面,并不知他底蘊,他在她身上作這么大的投資,撈得回來嗎。
知蕓看著她的作品,作個公平的評估。
同學中天才橫溢者大不乏人,她的成績一向只是平平,人家思潮一意念如萬馬奔騰,她只能謹守崗位。
若真的要捧,也不是不可以的,不過不失,文雅愉快是她的畫風,但,她不是天才。
知蕓又站在鏡前打量:外型倒是藝術家的外型,瘦削,但該長肉的地方并不輸蝕,秀氣的五官,最好看的是眼睛,圓而且亮,皮膚白皙光潔,無斑無駁。
又懂得穿衣服,一襲普通的裙子,一條粗布褲,都襯得飄逸美觀。
馮氏,會不會看上了這副皮相?
像他那種年紀,至少應該結婚十年以上了。
打聽一下,立刻可以知道。
但知蕓一直沒有問。
他們一行數人飛到紐約,一切有專人安排好,知蕓像位明星似微笑點頭接受訪問,漂亮面孔不論國籍,多少占些一便宜,報上照片登得很大。
畫展開幕第二日,知蕓從外頭回酒店套房,推開門,看到馮季渝站在窗前。
知蕓放下購物紙袋,悄悄走到他身邊,他轉過頭來。
知蕓說:“你都沒通知我們去接!
馮季渝答:“我是臨時決定的!
知蕓脫下外套,露出里面毛衣,領口別著那只胸針。
“畫展很成功!。
知蕓笑得很暢快,“都這么說!
“以后身份不一樣了!
“會嗎?”知蕓還有點懷疑。
“商業社會的律例,其實非常簡單!彼忉。
知蕓看看他。
過一會兒他問:“今晚,我們可以一起晚飯嗎?”
當然。
他們沒有出去,就在酒店里,叫侍役把食物送上來。
知蕓覺得有義務陪他聊天,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仿佛很想說話的樣子。
馮季渝喝著酒,過一會兒才說:“我舉行第一個畫展的時候,也是廿四歲!
知蕓著實嚇了一跳,“你也是畫家?!”
他微笑,“可以這么說。”
“你從來沒提過!
“差不多廿年前的事了,美術學生潦倒的居多!
知蕓知道她今夜有故事好聽了。
“我在倫敦畢業,混了三年,一點出息都沒有,淪落在蘇豪畫布景板!
知蕓吁出一口氣。
“然后有一日,我的命運轉變了!
知蕓靜靜聆聽。
“我走到當鋪去抵押身邊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我父親的金表!
知蕓的心一動,好熟悉的情節。
“在當鋪門口,我遇見了我的贊助人。”
“啊。”
“然后一步一步,我走到今天。”
知蕓笑說:“今天,你也是我的贊助人!
馮季渝想一想,“是的!
知蕓想知道更多,“后來呢?”
“后來,我結了婚!
知蕓笑,“讓我猜,你同贊助人的千金結婚!
“不!
“不?”
“我同我的贊助人結合。”
知蕓訝異,“原來她是一位小姐!”
馮季渝沉默一會兒,“彼時她是一位寡婦,比我年長二十歲!
知蕓張大雙眼,她受了很大震蕩。
她隱隱覺得不妥。
輪回!
知蕓想到輪回。
她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按捺下忐忑的心。
馮季渝說下去:“她尚在生,就住在長島。”
知蕓沉默。
“我承繼了她所有的事業!
她抬起雙眼,“你們可有子女?”
馮季渝搖搖頭,“我們一早約好,擇能者延續事業,毋須子女。”
知蕓輕輕問:“你,挑選,我?”
馮季渝沒有回答。
他反問:“你認為我當初有沒有做錯?”
“不,”知蕓答得很快,“我相信馮太太當年是位美人,并且你們志趣確有投合之處,你們是相愛的。”
馮季渝露出一絲笑,“知蕓,你很了解!
知蕓好奇,“她有沒有職業?”
“有!
“她干什么?”
“知蕓,你還猜不到?”
知蕓搖搖頭。
“她也是畫家,廿三歲那年,嫁予比她大廿年的贊助人!
知蕓跌坐在椅子里。
“天!
知蕓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馮季渝看著知蕓,“現在,輪到你的選擇了!
“我。”
“是,你!瘪T氏停一停,“我這美術王國,屬于你!
“但,馮先生,我并不貪心!
馬季渝一呆。
“我只想生活舒適,我并不想坐上后座,那沒有意思!
馮季渝沒料到知蕓會作出這種反應。
“我知我欠你長多,馮先生,但希望以別的方法償還,我沒有野心,時代變了,我們勇于承認我們是普通人!
馮季渝握著酒杯,忽然笑起來,“好,好!
“我非常尊重你,馮先生!
“但你不要做我的繼承人!
“不不不,我打算結婚生子,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我可不勝任你口中那個戲劇化的角色。”
馮季渝低下頭。
知蕓有點歉一意,“恐怕你又得從頭去找承繼人了!
“來不及了!
“什么?”
“她已病重,希望看到我選擇的人!
多么奇怪!
他們像是活在魔幻王國,受魔咒控制。
知蕓說:“對不起!
她堅決地表示心意。
馮季渝站起來,取起外套,他看上去十分疲倦。
知蕓猶疑一刻,“馮先生!
他轉遇頭來,只有一雙眼睛,還維持著一貫神采。
“或許,”知蕓吞一口涎沫,“或許我可以偕你去看她,但,不表示──”
他馬上說:“我明白!
知蕓點點頭。
“明早我來接你。”
他走了。
他愛她。
看得出他喜歡知蕓,但是他愛她。
她也愛他,所以硬是要他四出搜羅承繼人。
因此整件事蒙上神秘的色彩。
知蕓坐下來,斟出酒,喝了一大曰。
開頭的時候,或許是為了事業前途,到最后,他們深深愛上對方。
知蕓吁出一口氣。
她松弛下來,不要怕,她同自己說,愛里沒有懼怕。
知蕓近天亮時甜一了一會兒,馮季渝上來敲門,她才忽忽洗瞼。
知蕓的面孔同清晨一樣秀麗,馮季渝沒有說話,帶著她上車。
一路上維持緘默。
馮太太的住宅近海,是一幢精致的平房。
大門上鑲著二十年代法國狄可式染色玻璃。
女傭來開門,知蕓隱約聞到一股消毒藥水味道,是的,屋里的確有病人。
知蕓在會客室等,馮季渝先上樓去了。
知蕓一眼看到架子上擺著的照片,即時明白,為何馮季渝看中了她。
太明顯了。
馮太太年輕時,穿看香奈兒的套裝,那樣貌姿勢,竟有七八分與知蕓相似。
知蕓靜靜坐下來。
她真是理想的替身。
知蕓打量屋內裝飾,無瑕可擊,無論是一盞燈,一張地毯,都矜貴精致,側重收斂的美,因為無論什么,一旦耀眼,即變傖俗。
馮季渝下來,伸手招她。
知蕓立刻跟上去。
馮太太的房間在二樓,她背窗而坐,知蕓面光,一時看不清她的五官。
馮季渝安排知蕓坐下,便靜靜退出。
知蕓但覺氣氛無比詭秘,但強自鎮定。
只聽得馮太太輕而輳的聲音說:“很好,很好,你戴著我的胸針!
知蕓只得點點頭。
她看到馮太太的輪廓了,灰白頭發,小小的面孔,穿著襲黑衣,并不像重病之人。
馮太太又說:“我很高興。”
知蕓努力維持微笑。
“季渝,他都跟你講清楚了吧……”
馮太太忽然咳嗽起來。
知蕓欠一欠身。
馮太太用一塊手帕捂住嘴巴,過一會兒低聲說:“我沒事!
知蕓握著手。
“季渝說,你的聲音也像我!
知蕓只得開口,“不知道是不是。”
“像極了,”馮太太牽牽嘴角,“我遇見季渝時,卻已經老大!
知蕓說:“我不認為如此,那正是一個人最華麗的歲月!
“是嗎,你們這一代的想法是勇敢清新的!
知蕓微笑。
“季渝是一個好人。”
“我知道。”
“他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好好愛他!
知蕓低下頭。
“我很固執,我一定要見過你才放心,我怕他在我去后,孤獨到老!瘪T太太嘆息一聲。
知蕓難以相信,在今時今日,竟還有這樣的故事存在。
這個時候,馮太太再度劇咳起來。
外頭的人聽見了。
看護與馮季渝一起推門進來。
他們去扶住馮太太。
知蕓站起來,這次會面,到此為止。
馮太太傳奇的一生,恐怕也差不多了。
知蕓獨自走下樓去,在原位上等。
不一會兒,馮季渝也下來了。
他斟了杯雪萊酒,喝一口,轉身同知蕓說:“謝謝你!甭曇粝喈斊届o。
知蕓雙目有點濡濕。
“你可以走了,司機在外頭等你!瘪T季渝說。
知蕓凝視他。
“去吧,你是自由身!彼麥睾偷恼f。
知蕓仍然沒有動身。
馮季渝又說:“放心,你的畫會逐漸升值,我對你的栽培斷不會血本無歸!
知蕓太感激他,不由自主過去,擁抱他,把臉埋在他胸口一會兒。
馮季渝嘆口氣。
知蕓放開手,走到那道染色玻璃大門前,拉開它。
天空中有海鷗旋轉低飛,空氣中帶海鹽的清新。
司機一看見她,立刻打開車門。
知蕓拉拉衣襟。
她觸摸到那枚胸針。
轉身看那幢平房最后一眼,知蕓上車去。
上一代的傳奇,延伸不到這一代來,知蕓感喟,她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車子朝公路駛去,一小時后抵達市區,那繁囂的都會,容納不了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