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爾儒托腮靜靜看著渾然不覺的人兒。
被人忽略的感覺還真難受。
從他進來也有一盞茶的時間了,她竟沒有發現,全神貫注在畫畫上。
畫完最后一筆,沅彧備感成就地綻開笑容,擱下筆小心地拈起棉紙,準備移至窗臺風干,倏地——
“呀!”沅彧驚叫一聲。
“唉,你終于注意到我了!彼螤柸宓目跉鈽O為哀怨。
“你來多久了?”
“有好一會兒了!
沅彧微笑,笑中帶點尷尬,這是她的壞習性,一旦全心投入某件事便會渾然忘我。
“也只有你會忽視我的存在!
想他走到哪,必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偏偏碰上她,他的魅力毫無用武之地,況且她還是他曾拼命想甩開的人。
他起身走到桌旁。
方才,瞧她畫得入神,不忍吵她,直至現在他才見著她的畫作。
“畫得真好!”
品畫,重神韻強于技巧.即使將物品臨摹得再像,它仍舊是張畫,但若能將物的神韻表現出來,才能賦予畫靈性。
而沅彧的畫不僅完美地將蓮的神韻表現出來,就連繪畫技巧也無從挑剔。
“你們鋪里賣的畫,原來都是出自你之手!”他驚詫地發瑰!澳切┊嫎O佳!笔浅抢锏奈娜耸孔訕O求的丹青墨寶,作者隱名且畫量不多,大約一個月一幅。
沅彧的臉頰涌上抹赧紅,她是首次聽見外人稱贊她的畫。當初是聽從娘親的建議,在書肆一角擺賣她的畫,純粹是為興趣并不是賺錢。
“我也來畫一幅。”宋爾儒鋪上新紙,執筆蘸墨在紙上揮毫。
他以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入形,“這是你上課嚴肅的模樣!
沅彧輕笑出聲,他的畫可愛討喜,不過……
“人還要再丑一點!彼嫷锰逍懔恕
“我眼中的你就是這樣。”
她抬眼望進他的眸子里,心跳莫名快了起來,她力持鎮定,聲音略微沙啞地說:“再畫一張!
沅彧看著他低首繪畫,心里思緒翻騰。習慣人看她丑,說她丑,他的短短一句話,竟教自己產生短暫的迷失,她是怎么了?
“猜得出來是誰?”宋爾儒噙著笑意問道。
沅彧開懷笑出聲來。“是氣呼呼的莫桃!
“答對了!她每回見著我都是這副臉孔。”他鼓起腮幫子夸張地模仿。
“哈!哈!哈!”這不是沅彧的笑聲,四顆頭顱在門外笑得人仰馬翻。
飛龍不怕死地說:“真的好像莫桃喔——”語音未落,他腦袋被賞了一記爆栗子。
“誰?”他咬牙憤恨回頭一瞧,見是黑了半張臉的莫桃,氣焰立刻矮了一截,“會痛耶。”意思意思地抱怨了句。
莫桃面無表情越過擋在門口的四個阻礙,徑自走到位子上坐好。
“俊俏大哥,你慘了!憋w鳳好心提出警告。
宋爾儒以眼神向沅彧求救,哪知她根本置身事外,微笑地看著他。
他靈光一現,又提筆畫了一張畫,遞到莫桃面前,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澳乙灿锌蓯鄣臅r候,瞧。”
莫桃隨意地瞟了眼,慢慢地臉色緩和了,默不作聲地將畫收下。看在他有意悔改的分上,她就不再跟他計較,她這叫“有容乃大”。呵,她很聰明嘛,上回沅彧姐姐教的成語她會用耶。
宋爾儒輕吁口氣,同沅彧交換會心眼神。
倏地,其他的孩子蜂擁上來,吵著要宋爾儒幫他們作畫。
“我也要!”
“畫我啦。”
“我比較可愛,比較好畫,我先。”
“俊俏大哥是世上最好看的美男子,所以先畫我啦!
“先安靜的人先畫。”
屋里頓時安靜下來,四雙眼睛直看著他,小手指著自己,希望自己就是下一個。
“人人有份。”見他們興奮地欲開口尖叫,宋爾儒立刻附上但書,“但得讓我安靜地畫才行。”
聞言,他們立刻捂住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是她看錯了,誤將他視作與時下一些含金湯匙出世的富家公子仗著家世耀武揚威,原來他竟是這樣和善好相處。
沅彧溫雅地笑著看他為孩子作畫,其實他的加入倒不算是件壞事嘛。
——〉※〈——
梧桐樹上有數只小鳥,叫聲啊嗽,涼亭里的人兒手持銳刀削著竹片,口里哼著小調。
屋頂上躺著一個人,瞇著眼,托著腮,那盈耳的旋律,仿佛春風拂過翠綠楊柳,湖水漣漪微微蕩漾動人心神。
突然,那優美的歌聲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輕柔的問話。
“上頭的陽光好嗎?”
“還不賴。”
沅彧低垂的臉龐浮起溫笑,“這么好的天氣,不享受一下是很可惜,不過何必跑到這里,閣下的家也有屋頂,躺臥起來也較舒適!
“這兒的風水好啊。”宋爾儒輕巧地飛躍下來,迎上眉眼都在笑的沅彧,“你非得這么嘲笑我嗎?”又不是他自愿,打頭一回從正門進書肆來,產生的謠言不計其數,現在只要他一靠近,就有一堆人盯著他瞧,他只好不走大門改成翻墻。
“翻墻的功夫了得!便鋸庥兴傅刭澰S,不久前他從某閨閣翻墻逃出的事鬧得滿城皆知。
宋爾儒撇撇嘴,“我當作贊美啰!彼麚u著扇子一派瀟灑地走入涼亭里。
不是聽不出她的暗諷,而是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年光景,何苦跟自己過不去,若凡事斤斤計較,那不知氣白多少根黑發,劃不來。
瞧見沅彧將細竹削得很光滑,他好奇地問:“削竹做什么?”
這段日子的相處,他們日漸熟稔,現在除了課堂時間外,宋爾儒也常來找她。
“上課要用,莫桃他們吵著要做紙鳶!碧岬侥侨汉⒆,沅彧表情明顯柔和起來。
“我幫你!彼螤柸迥昧烁氈衽c刀片,學著沅彧削起來。“你不唱了嗎?”余音繚繞耳際,回味無窮啊。
沅彧點頭,持刀的手動作利落地削著。
“真的不唱了?神聲天喉,怎能缺少知音?”他很愿意當她的知音。
“自娛之興,不需知音!便鋸獪販赝裢竦鼐芙^。
“可是我好想聽!彼迕急庾欤砬槭强蓯鄣媒腥税l噱。
沅彧見狀,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唱嘛,看在我幫你削竹的分上唱嘛!彼荒樣懞玫卣f。
望著他真誠又令人心動的容顏,惟有性情冷酷的人才拒絕得了他。她移開目光,清脆悅耳的音符從嘴里躍出。
宋爾儒收起玩心靜靜地聆聽著,唇邊始終漾著笑容。
一絲甜蜜的感覺在兩人之間流動,緩緩流入各自的心房。
突然——
“哎呀!”宋爾儒痛叫了聲。
看他拼命甩手,沅彧很自然地拉過他的手瞧。
一根小木屑插入他的食指指腹,她小心地挑出木屑,一滴血珠跟著滲出,她本能地一吮。
沅彧那自然誠摯的關懷,宋爾儒的心被重重擊了下,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著。
當她抬眸迎上他注視的雙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不合宜的舉動。
她的臉頰頓若火燒,如燙著般放開他的手,
“我……”她呆呆地望著他,不知該做何解釋。
“你的嘴唇好柔軟喔!”宋爾儒技巧地化解彼此的尷尬,壓下心口莫名其妙的感覺。
沅彧低垂臉拿回他身前的削竹用具,“你別削,我自己來就好!
“唉,沒想到削個竹片不是那么容易。”宋爾儒佯裝抱怨。
他孩子氣的口吻逗得她勾起微笑看他,“熟能生巧,你不用氣餒!
“喔!彼质芙痰貞艘宦,輕笑道:“那方才被打斷的歌唱也該繼續!彼恢圹E地將方才輕松氣氛帶回,可他心底隱約地明白似乎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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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指輕撥弦,琴音流瀉,柔美的嗓音逸出,回蕩湖心。
心頭有股情緒在騷動,不知著了什么魔,他就是覺得煩悶,就是覺得浮躁,忽視美人朝他輕送的秋波,心不在焉無法盡情享樂。
目光更會不由自主地飄向他的指尖,拇指輕摩挲著食指。
直到一聲嬌柔的“爺”,才喚回他飄游的思緒。
程思思偎進他的懷抱,嗓音酥嫩得似能滴蜜,“奴家唱得如何?”
“使入迷醉。”不過沒沅彧的好,他忍不住在心底比較。
“那可有什么獎賞?”
“一個吻!彼螤柸逋G紅的櫻唇啄了下!皦虿粔?”
“人家不來了!彼荒構尚叩卮匪
“當真不來?”
“你壞!當眾家姐妹的面前欺負我!痹掚m這么說,程思思反而更偎向他。
宋爾儒抬起她的小臉,“你不就喜歡我這調調,真的討厭嗎?”邪氣的話語教他說來,一點也不讓人反感。
“明知道人家一顆心全給你了,嘴巴不過嚷嚷罷了!
“嘴真甜。”
“你懷疑我的真心?我對你是真心的,盼能與你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聽起來挺不錯!
聞言,程思思立刻把握機會,要求道:“以前礙著藍家姑娘與你的婚約,如今婚約解除了,你何時要接我到宋府呢?”
他可是她從良的惟一人選。
不僅是她對宋爾儒投注了感情和心力,她更是過怕了逢場作戲、送迎往來的日子,她要的是能富貴終老的生活。
“這可就傷腦筋了,絮影也說過相同的話。我雖風流,但若真的娶妻,往后我只想對我娘子一個人好!
他可不想三妻四妾弄得自己兩頭不是人。他對每個女人都是真心的好,美人的要求只要不過分,他都會盡力成全。
她厭惡極了商絮影什么都要跟她爭,從花魁位子到宋爾儒。
“只要能陪在你的身旁,我不求什么正室之位。”她企圖以無悔真心感動他。
“我可消受不起太多美人恩!
程思思心下一沉,淡淡地別開臉。
她明白宋爾儒的意思,他并沒有喜愛她到把她娶回家的地步。
美人顰眉惹人心憐,宋爾儒擁她入懷安撫,“來,吃菜。”他微笑地轉移話題,不許下任何承諾。
他夾了塊梅干扣肉喂她,程思思軟化了身段。
宋爾儒拿著木筷要再夾,“哎呀!”指腹傳來刺痛感讓他輕呼一聲。
“怎么了?是筷子傷了你!背趟妓伎戳搜鄣袈渥郎系哪究辏D而斥罵伺候在旁的丫環!靶…h,怎么拿這等粗劣的木筷給宋公子用,玉筷呢?宋公子如此尊貴,現下傷了公子的手指,你就算砍下十根指頭也不夠賠。”
小環眼淚馬上滴了下來,她得罪了大財神,會被嬤嬤打死,她不斷地彎腰道歉。
“宋公子,真對不起……是常用的玉筷找不著,我才會拿木筷頂用的……對不起……”
見不得女人哭,宋爾儒軟言安慰她,“沒事,別哭了,不過是個小傷口。”
“還杵在那做啥?還不快拿藥箱過來!背趟妓嫁D向宋爾儒時,嚴厲的口氣轉為溫柔,“宋公子,讓我瞧瞧你的傷。”小心地執起他的手溫柔地挑出木屑,待小環取來藥箱后,不僅上了藥還慎重其事地包扎,顯得有些夸張。
類似的傷,不同人的處理方式,讓他產生相異的反應。
程思思讓他有被尊貴的虛榮;藍沅彧卻教他打心底被震撼。
“宋公子,藥上好了。”程思思嗲媚的聲音,喚回思緒遠揚的宋爾儒。
他將迷惑拋到腦后,伸臂將程思思摟人懷中。
“來,這一吻是我的謝禮。”
——〉※〈——
“今天我們來做紙鳶!便鋸痪湓捜堑脷g呼聲四起,她拍了拍手,馬上恢復安靜。
“我試范一次,先把兩根細竹扎成個十字,再將另一根細竹彎成弓狀縛在十字上,同時把拉線固定在竹上,然后慢慢地糊上紙,最后在紙上畫上喜歡的圖案、顏色,就完成了。”
在沅彧的巧手下,一只七彩絢麗、尾端綴著長長彩帶的鳳凰,活靈靈地呈現在他們畫前。
“哇!好漂亮喔!”學生們的驚嘆聲不斷。
“好了,所有的材料都在你們桌上,動手吧,不懂再問!
她話聲方落,小家伙們便迫不及待地做起來。
沅彧穿梭在他們之中,時而指正小錯誤。
“啊——”幾乎掀頂的慘叫聲倏起,“流血了、流血了、流血了……”飛龍捧著流血的手掌大聲叫嚷。
“別動,我瞧瞧。”沅彧急忙走到他身邊,審視他的傷口。
“痛。°鋸憬,我好痛……”他怕血。
沅彧先為他止血,聲音輕柔地安撫他!帮w龍不哭,沅彧姐姐待會買糖炒栗子給你吃!
“我還要……沅彧姐姐……做的桂梅!憋w龍抽抽噎噎地追加條件。
“好,只要飛龍勇敢不哭!边好傷口雖大但不深。
飛龍吸吸鼻子,“我不哭!
沅彧失笑地瞥了他一眼才為他上藥,這個時候還不忘把握機會敲詐。
“好了。”她抬眼看著小男孩,溫言贊許他的表現,“飛龍真勇敢,說不哭真的不哭,下課我們就去買糖炒栗子,每個人都有份!
“好。不過……沅彧姐姐,你沒有幫我趕走痛痛!
“趕走痛痛?”
“就是親親受傷的地方,說痛痛飛了!憋w鳳解釋道,托他福才有糖炒栗子可以吃。
“是啊!彼c了下頭,“小豬姐姐都會這么做的。”小豬姐姐是收養他們的好心人。
沅彧依言親親他包扎好的傷口,“痛痛飛了。”接著微笑地看著他道:“這樣可以嗎?”
飛龍笑開了,他很滿意。
宋爾儒一手撐腮,望著沅彧溫雅笑容陷入沉思,接著又看向食指。
他心一橫,閉上眼,剪子往手一扎。
“哎喲,痛呀!”他痛叫出聲。
他是不是犧牲太大了?
不過是想證明上回異樣的感情純屬作祟,他何必這樣傷害自己呢?
“怎么了?”
“我也流血了。”他抬起冒血的食指。
沅彧連忙過去一探,嘴角隱隱地泛起笑意。
他的傷比起飛龍受的傷還小呢,他卻叫得比飛龍還要大聲。
簡單地抹上一層藥膏,她交代道:“兩個時辰內不要碰水。”
“就這樣?”他還有期待。
“是啊,要不呢?”沅彧不解他聲音里濃濃的失望所為何來。
“沅彧姐姐,他也要趕走痛痛!憋w鳳替宋爾儒說出他的期盼。
聞言,沅彧微微一笑,“你幾歲了?”
簡短的一句話堵得他啞口無言。
“做好了,我們下午放紙鳶去!闭f完,她隨即走開。
飛鳳趴在桌上,兩手托腮,眼睛睜得大大地瞅著宋爾儒,“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他無辜地眨眨眼。
她指出她看見的事實!拔铱匆娔隳眉糇油约旱氖执痢!
“是嗎?”宋爾儒臉上沒有一絲被逮著的困窘,看到就看到,他并不在乎。
飛鳳也不是想看宋爾儒難堪的模樣,她一手搭上他的肩,老氣橫秋地說:“我明白你喜歡沅彧姐姐。”
“哦?”宋爾儒挑高一眉,他倒是想聽聽她有何見解。
“沅彧姐姐雖然不是頂好看,但她是個好姑娘,看在你長得挺順我眼的分上,我會幫你的!
“方才謝謝你。”
“不客氣,大家心亮不宣!
“是心照不宣!彼m正道。
“聽懂就好不用字字計較,就這樣啰!憋w鳳拍拍屁股走人。
宋爾儒打開折扇扇著,這娃兒真有趣。隨即飛鳳的話竄人腦海,他收起扇子,扇柄輕敲著下巴,難得露出正經的神情。
是嗎?他喜歡沅彧?難道真是旁觀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