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區地帶,天總是暗得很快。在混混沌沌的灰藍色中,一塊霞云像畫匠把顏料倏地一抹,血紅得不祥。晚風刮得粗暴,帶著森林特有的幽冷。依傍在山腳下的村莊不算小,看起來凌亂泥濘,連裊裊的炊煙,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越過村子,有路蜿蜒直上山頂,通往城堡,從這個位置望過去,只能驚鴻一瞥浮出綠蔭的灰白色外墻。
喬康達讓馬放慢了速度,走進用灰泥和木條筑起來的柵欄。熟悉的聲音朝他撲來,干了一天活的男人高聲談笑,女人從家里向外吆喝,家禽和小孩奔跑追逐,距上次聽到這些聲音,好像又有三個月了。
村里連旅店都沒有,他問了路,直接到村長家請求借宿。
在這種偏僻地方,陌生客的到來最易引起人們的緊張,更何況是他。喬康達非常清楚他的外貌在哪里都會引起騷動。
村長正在猶疑,外邊突然起了不尋常的混亂,村長很快起身,走到外面看是怎么回事,喬康達也跟出去,當他看到那個被七手八腳抬著的人,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那大概是個在砍柴時傷了自己的樵夫,腿上的傷非常嚴重,血污和泥濘混在一起,把衣服都浸透了,但最糟的是村里沒有能治療他的人。
“還是趕快去堡里請醫師來──”
“先把他抬回家,然后──”
城堡?喬康達抬頭看著在暮色中變得朦朧,愈加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又看了一眼傷患,飽受日曬風吹的臉顯得灰敗,似乎已經昏迷──很快就要死了。血跡滴得沿路都是,在昏黃的光線中仍顯得太過刺眼。
“對不起,請讓我過去!”他下定決心排開人群,擠進屋子里。村長正在找人到山上去通報。
“來不及的,等你們回來,人都要死了!彼穆曇舨挥X也焦躁起來!叭ド!提水過來!留下兩個人,其他人都出去!”
喧噪的空氣突然冷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這個陌生人身上,臉上毫無例外的都是狐疑與警戒。
“你──你是醫師嗎?還是──”
“沒時間討論這個了!”喬康達不耐煩的說!翱烊!”
他并沒有加重語氣,但全身上下卻散發出一股莫名的威嚴,讓人不得不依他的意思行動,雖然還有一些交頭接耳的聲音,但人群漸漸散了,剩下的人開始作他吩咐的事。
喬康達打開未曾離手的袋子,取出的竟是真正的醫療工具,以及為數不少的藥材。
“麻醉藥不夠了!彼蛄讼麓。“沒辦法,天保佑他等我縫好了再醒吧!
“水提過來!彼仡^叫著,俯到病人身上開始工作。
跑到村長家去看陌生客的人潮很晚才散去,喬康達總算可以換下沾滿血污的衣服,仍是一身白的坐在火邊,享用遲了的晚餐。就連進食這個動作,他都作得和為人治傷時一樣,優雅而穩定,光是看著,就會讓人掉了魂。村長坐在稍遠的地方,顯得局促不安,不時和妻子交換著眼光。這個年輕人的年紀大概只有他的一半,身上卻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氣息。簡言之,他不像人。
從外表看來,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俊秀的臉孔帶著滄桑般的淡淡愁緒,栗色的長發扎在腦后,眼睛如一潭平靜無波的湖水,清澄碧綠得令人屏息。他從進村時就穿著全白的衣服,現在換上的也還是白的。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無可比擬的流暢,幾乎超越人的極限,感覺不到存在感,卻又太具存在感了。
雖然誰都沒想要這樣做,但氣氛自然就變得很尷尬,面對不疾不徐進食的喬康達,村長夫婦反而如坐針氈。當喬康達好不容易吃完,開始說話時,夫婦倆都松了一大口氣。
“……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第一句話竟是如此,窄小的空間中有一瞬驚愕的沉默!斑馈悴恢绬?”
“我一直漫無目的的旅行,有時候也不太注意走到哪里了!
“呃……”村長下意識擦了擦額頭,好像上面有汗一樣。“這里是海斯特伯爵的領地。”
“海斯特啊……”他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霸瓉砦乙呀涀哌@么北啦……”
令人不安的寂靜又流回來,喬康達好像沒發現似的,思緒又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這時女主人注意到坐在火盆邊的女兒手上拿的東西,不由得輕輕斥責了一聲!胞惱,我不是要你把那東西扔掉了嗎?”
“我才不要,這是杜塞爾送我的!”
喬康達不經心的瞧過去,五歲小女孩抱著的是一個木刻人偶,雕工很粗糙,卻是這些孩子們渴求而不可得的寶貝。
“你這傻瓜!都已經叫你別接近他了,你還拿他的東西!”
“人家喜歡他!”小女孩抬起頭,嘴倔強的翹著。
“他可是個不祥之子。∧弥臇|西,會惹來災禍的!”
不祥之子……這個字流進喬康達耳中,勾起他一些潛沈的記憶,就好像一盆沉淀的水被攪亂,帶動底下的碎片一同翻轉起來。
“這里的伯爵人怎么樣?”他不經意似的問道。
“呃……很好!”老實的莊稼漢遲疑的說!拔覀儾怀?吹剿,不過,需要什么的時候,總不會缺的!
“他好兇,老板著臉!毙∨⒉桓始拍牟遄,用力搬弄五官模仿給他看!翱墒嵌湃麪柧烷L得很漂亮,對了,就跟大哥哥你很像!”
“杜塞爾……?伯爵的兒子嗎?”
“嗯……是啊,伯爵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杜塞爾少爺是次子!
村長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偷偷作了避邪手勢,喬康達注意到了,便問道:“有什么不對嗎?我剛剛好像聽到……你們叫他不祥之子……”
村長明顯感到尷尬,勉強笑著:“這……是……少爺長得不大像伯爵,行事又怪異,所以……你也知道,在這種小地方,就有人愛搬弄口舌……”
喬康達見他不愿再講,便識趣的笑笑,閉上嘴巴,眼光又若有所思的飄了開去。
“……跟我很像嗎?……”
這倒挺有趣的。喬康達望向小窗中一方無星的晚天,眼神再度變得遙遠。難道在這種地方,也有流著精靈血統的人嗎?這么說來,明天到城里去拜訪一下,似乎也不壞……
在確認傷患的狀況沒有惡化后,喬康達為他調藥、換藥,又順便診治了兩個發燒的孩子和一只難產的牛,忙了一個上午。終于得空后,他換上較正式的衣服──依然是一身白,打算動身上山。
不過他才走出門,就聽到狂風暴雨般襲來的馬蹄聲。
喬康達望向村門口,如果來人是用這個速度沖下山的,那八成是打算要自殺,但馬蹄聲進了村子,面對泥土路上的家禽和孩子,還是一點也沒有減速的打算。此時,麗拉突然從喬康達身后鉆出來,蹦蹦跳跳的跑出去。
“杜塞爾!”
喬康達動了一下,想抓住她卻撈了個空。會撞上的!他緊張的屏住氣,卻看著馬匹長嘶一聲,恰到好處又驚險萬分的停下來。
“拿著!答應你的!”說話的人分明是個孩子,不會比麗拉大幾歲,那冰冷習慣壓抑的語調卻不帶絲毫稚氣。一個東西畫出弧線落下,麗拉一把接住,高興的叫了一聲,那是個娃娃,剛好和她昨晚拿在手上的配對。
“你是誰?”
聲音朝他來了,喬康達抬起頭,迎上一雙近乎透明的灰眸。坐在與之不相稱的高大馬匹上的孩子漂亮得令人吃驚,被風撩起的金發閃耀出絲綢的光澤,象牙般的膚色,精雕細琢的五官,唇邊卻揚著桀傲不馴的線條,一雙眸子冷漠如冰,毫無感情。
盡管已有心理準備,真正看到時仍不免震動了。喬康達覺得心中被懷舊和憐惜的情緒占滿,那神情,那姿態,可不就是許久以前自己的翻版嗎?表面上反抗著這個世界,實際上卻是被世界所遺棄了。
“你是誰?”由于遲遲得不到回答,聲音不耐煩的提高了。
“我是個藥草師!眴炭颠_回過神來,微微一笑!罢诼眯兄。”
孩子呆了一下。從以前到現在,所有的人,包括親戚,一向都用畏懼兼鄙視的眼神看他,他也用更加激烈的態度反擊回去,喬康達的平靜泰然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杜塞爾,杜塞爾,他很厲害喔!昨天傍晚勃尼受傷,就是被他救活的!”
杜塞爾沒理她!澳憬惺裁疵?”
“喬康達!
“你知道我是誰嗎?”言下之意就是怪他不敬。
“我知道,你是海斯特伯爵的次子,杜塞爾!
杜塞爾驚得忘記發脾氣了,喬康達說得自自然然,好像站在國王面前也可以直呼其名諱似的。
“別一直坐在馬上吧!會累的!
“我不累!
“但是馬會累。下來吧!水晶般的孩子。”
杜塞爾溜下馬!澳銊倓傉f什么?”
“我說你像水晶,很漂亮,也很冰冷。這個年紀就騎這么大的馬,又沒人跟著,表示你很特立獨行,也許──寂寞。你因為長相而受人排擠嗎?”
“關你什么事?”孩子立即揚高了聲音,而后突然領悟到了什么,眼睛好奇的睜大了。這個人和他好像,同樣的透明感,同樣與四周的人格格不入。他雖然站在這里,卻好像和土地、風或陽光融成一體了。“你也是嗎?”
“有時候。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人喜歡我,也有人怕我。”
“所以你才出來旅行?”
“也許是吧,但我現在是為了磨練自己而漂泊。有時候我也會停下,在某個地方安居一陣子!
杜塞爾觀察著他!澳銜粼谶@里嗎?”
“也許吧,不過聽說城里已經有一位藥草師了,所以我想──”
杜塞爾焦躁起來,他可不想讓他走了。他對喬康達產生了一種“同伴”的感覺,不只因為他不卑不亢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他與杜塞爾相近的質感──有生以來杜塞爾第一次碰到同樣的“異類”。
“你旅行過很多地方?”
“是的。”
“那你懂很多事啰?”喬康達注視著他,嘴角浮起一抹不知其意的笑容!氨饶承┤硕嘁稽c,我想!
“好,那你來當我的家庭教師。”他專斷的說,完全不予人反駁的余地。喬康達看著他,沒有說話。聚在一旁探頭探腦的人們──現在不只有小孩了──竊竊私語起來。連他們都覺得這未免太過分了,尤其這個人并不是海斯特伯爵的子民,只是一個路經此地的旅客。但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喬康達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昂冒。
他這么爽快就答應下來,反而令杜塞爾無言以對,但他不愿再示弱,便一溜煙上了馬,大聲吆喝:“牽你的馬來,我們回城堡去!”
喬康達覺得應該先問一下:“伯爵允許你選擇自己的家庭教師嗎?”
“我怎么知道!我已經趕跑兩個家庭教師,現在這個大概也待不久了!我能自己找一個來,他就該謝天謝地了!”
也和水晶一樣尖銳啊!喬康達微笑了,這樣一個美麗又頑桀不馴的孩子。他仰頭看著深埋在茂林中的古老城堡,蜿蜒而陡峭的小路看來似乎不可能爬得上去。一陣風從山上掃下來,帶著松林幽深的氣息,充滿了他的感官,仿佛安撫,又宛若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