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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非離 第五章 作者:風維
    很快的又是兩年過去,老皇的身體總是很壞,精神卻好得出奇,仍是堅持不肯正式冊立太子,但大家心中有數,擁有皇嫡長子身份與聞國師支持的宮棣多半就是下一任的天子。表面上宮廷的爭斗因此漸漸不那么激烈了,一些自知無力抗衡的人或是退出了戰場,或是養精蓄銳,伺機待發?傊@是相對平靜的兩年,除了偶爾想起那個奇怪的鳳陽王心頭煩燥外,宮棣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這段時期除了聞妃外宮棣又納了幾個侍妾,但至今沒有人有孕,皇后為此非常著急,宮棣自己到不是很在意。

    那年秋天傳來一個消息,因奪嫡陰謀被發配的兩個皇子先后病故,死時都未滿十五歲。他們二人的母妃早已被處死,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無關緊要的事情。

    當晚朱宮棣再次夢見了他們,一個個骨瘦如柴,眼睛大的似乎要滾出眼眶,哀凄凄瞪著他,想要說話,又沒有說話,夢里的他伸手去抱兩個異母弟弟,卻驚駭地發現自己雙手鮮血淋漓。

    驚醒時尚是半夜,帳外一燈幽幽暗暗地晃著,冷汗順著背脊流了下來,手捂著胸口,卻感覺不出那里到底是跳得過于猛烈,還是根本就已經停止了跳動。

    也許是醒來時發出了驚呼,有人匆匆奔進,在帳外低聲道:“大殿下,我在這里,您喝口熱茶,再睡吧!

    宮棣有些吃驚,因為一般他午夜夢醒時,侍從們都會問“大殿下,您怎么了”,極少有人,會像這樣說話。

    撥開幃帳,一個小小的身體正跪在床邊,見他出來,立即遞上一盅熱茶,墨玉般的大眼睛靈動之極,關切地望著他。

    “你是新來的?”宮棣接過茶,問。

    “是!

    “叫什么名字?”

    “柳兒!

    “幾歲了?”

    “十六!绷鴥好蜃煲恍Γ@出一股說不出的聰慧氣,接過宮棣手中的茶碗,扶他躺下,細心地掖上了被角,道,“您向左側著睡,這樣就不容易魘著了。我就守在床前,您安心。”

    “你挺會侍侯的,誰調教的?”

    “陳阿公……是我爺爺……”

    宮棣怔了怔。陳阿公,便是從小就照顧宮棣的那個老內監,半年前才去世的,但他是個太監,如何會有孫子?

    “我是爺爺揀來養大的。爺爺說,當初府里不收,還是大殿下您發話才留下我這條命的!绷鴥核坪踔浪谙胧裁,輕聲解釋道。

    宮棣早已不記得這樣的小事,但看著這個靈秀的少年,還是慶幸自己當年發了那樣一句話,救下一條活鮮鮮的生命。

    “你很好,明天跟總管說,調你來我身邊侍侯吧。”宮棣說完就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有人守著,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真的沒有做夢。

    那個叫柳兒的少年,就是這樣出現在宮棣的生命中。

    即使是在從小受著精英教育的大皇子眼中,柳兒也是一個聰明有教養的孩子。他好像生來就有一股如水般柔和溫暖的氣質,讓人只是接近他,便感覺通體暢快舒適。

    宮棣一天比一天更喜歡他。他向他傾訴自己內心深處所有的脈動,惶恐也罷,悲傷也好,只要說給柳兒聽,似乎就能紓解胸中的郁悶。柳兒并不總是靜靜地聽著,更多時候他們是在交談,談著談著話題越扯越遠,等到發現時已足足聊了好幾個時辰,兩人不禁一起笑,柳兒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美麗的像一汪湖水上微微的漣漪。

    夜里宮棣常叫柳兒睡在同一間屋子里,這個少年有驅散夢魔的奇異力量,自從他來到身邊,宮棣就很少做惡夢了。

    因為和柳兒在一起時情緒放松,所以兩人漸漸的已形影不離,連晚上宮棣也很少會到聞邐瑛房中去,宮中的流言,便是此時引發出來的。

    宮棣身份尊貴,只顧得上汲取柳兒帶給他的安寧與幸福,沒有留意到少年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笑容越來越清淡。很久以后他才發現,那個低微、纖薄,位于最底層的孩子,一直默默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未曾向他吐露半字。

    二皇子琛棣仍然過著快活的日子,相約著要和聞烈一起出門行萬里路。因為知道武林名門的蕭家會派人護送,所以宮棣開明地應允弟弟出去增長見識。

    琛棣開開心心出門游歷后的第三天,宮棣謹見完父皇,出宮時信步閑走,一時不防,來到一座衰敗的宮室旁。墻內傳來女人尖銳瘋狂的笑聲與咒罵聲,宮棣從中聽到了母后與自己的名字。問了內侍,說是早已被廢的紋妃娘娘。紋妃被廢,是皇后的杰作,那時宮棣還不太懂事,一心只想著如何應付鳳非離,然而這份恨,卻不可避免地要落在他的身上。

    進去看了看,滿室的蛛網灰塵,失敗的女人坐在半邊窗欞已脫落的窗臺上,呲著黃牙大笑,笑得臉上松馳的肉一蕩一蕩的。

    宮棣倉皇逃了出來,心頭無比蒼涼。

    他還記得紋妃的模樣。年輕、美麗、人緣極好,每次見到他,都會拿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來送他。一朝被棄,竟淪落如斯。

    回到府里,他叫柳兒。柳兒不在。于是便獨自一人喝著悶酒,七八分醉時,柳兒回來,眼睛紅紅的,扶他到床上。

    他抱住柳兒軟軟的身體,汲取他身上清涼平穩的氣息,覺得心里的難受,似乎這才好一點。于是想要更多,想要更加接近這個少年,想要在他身上,找到感情的平衡點。

    柳兒沒有絲毫的拒絕,縱然疼痛,縱然知道沒有結果,他還是沒有絲毫的拒絕。緊依著激情過后熟睡的宮棣,少年注視著他的愛戀目光,溫柔得像水一樣。

    宮棣醒來時烏黑清澈的眼眸就在面前,映著他充滿柔情的臉。吻著少年的朱唇,皇長子清晰地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那是朱宮棣的初戀。

    初戀就像濃得化不開的墨汁,涂到哪里都有痕跡。每一個見到他倆的人,都看得出那四目相對時滿得快要溢出的溫情。

    因為有了親昵的關系,朱宮棣終于發現柳兒身上經常出現被打的傷痕,問他時,柳兒只是淡淡道:“我還能忍,不要鬧,鬧開了,我就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

    朱宮棣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于是他沒有查問,只是盡力將柳兒帶在自己身邊,保護他的安全。

    聞邐瑛聲色不動。出面的人是皇后。

    皇后命令他立即將柳兒送到遠方去,從此再也不許相見,被宮棣斷然拒絕。

    然而百密一疏,在一次御書房議完事后出來,竟未見柳兒等侯在外面,心里頓時冰涼一片,發瘋般地奔到皇后宮中,只來得及在棍棒下救下已血肉模糊的愛人。

    柳兒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宮棣擠出所有可能的時間陪他,萬不得已離開,也要留下最心腹的人看顧。

    即使在病床上,柳兒仍是那樣清雅美麗,只要見到宮棣,臉上立即會綻出陽光一樣透明的笑容。兩人常就這樣輕輕相擁著談話,漫無邊際地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有時會說到大半夜,仿佛現在不說,等天亮就沒機會再說一樣。

    看護柳兒康復期間,宮棣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作息規律,他的變化實在太劇烈,事情終于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憤怒地召見他,大聲斥罵。

    宮棣跪在地上。他一向將父皇視為天神一般的存在,這是第一次,當他面對暴怒的父親時,可以坦然地抬起眼睛。

    “實在是太無恥了,你記不記得自已皇長子的身份?竟然明目張膽地養孌童?”皇帝一記硯臺砸來,擦著他鬢角飛過去。

    “柳兒不是孌童!睂m棣說。

    “不是孌童?不是孌童是什么?”

    朱宮棣輕輕搖了搖頭。他知道在任何人眼里柳兒都是不折不扣的孌童,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柳兒是他的戀人,然而說出來,只會讓人以為他發瘋而已。

    皇帝遞過來一個小瓷瓶,瓶口用紅木塞塞得緊緊的。

    “這是九品紅。本來那個孌童還不配用這種東西。看在你的面上,給他一個全尸吧。”

    宮棣木然不動。

    “宮兒,”皇帝的聲音突然陰森起來,“你敢抗旨嗎?難道你也想跟那兩個逆畜一樣,被發配到北漠當孤魂野鬼?”

    冰涼的小瓷瓶直遞到眼前,朱宮棣慢慢伸手接住。

    “去吧,明日進宮復旨!被实鄣卣f完這句話,起身回寢宮去了。

    宮棣手握著巨毒的九品紅走出宮門,此時已是冬天,傍晚的天空陰沉沉的,仿佛快要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大皇子府的車駕迎侯在宮門外,他一言不發地上了馬車。

    朱宮棣是個勇敢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遠比他弟弟勇敢。在馬車離開皇城的第一個轉彎處,他就已經把九品紅扔進了路旁的陰溝里。

    回到府中,柳兒站在房門前等候,臉色白白的,卻異常平靜。

    宮棣擁抱住他,良久良久,直到漫天的雪花飄下。

    “我們走吧。今天晚上,必須要走了!睂m棣說。他也許可以放棄柳兒的愛情,但是他決不放棄柳兒的生命。

    “去哪里?”

    “鄴州。我賭鳳非離對我說的那句話,是真的!

    兩人簡單地收拾了行裝,在一更后離開了王府。

    可能是根本沒有人料到宮棣會放棄一切帶柳兒走,所以逃亡的行動一直很順利,直到出了城門。

    不知是被人發現,還是一直等待反擊的敵人終于抓住了機會,出了城門四十里,追兵已狂喊著逼近。

    柳兒的馬跌進了一個深坑,宮棣拉他起來坐在自己身后,兩人一騎向著鄴州方向飛奔,身后的火把越來越近,竟有羽箭從身邊飛擦而過。

    宮棣的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沒有父皇的同意絕沒有人敢放箭,他只是不明白在父皇的心中,兒子到底算是什么樣的存在?

    狂奔到天亮,宮棣發現自己走偏了路。也許正因為走偏了路,追兵已不見蹤影。柳兒一直緊貼著坐在他身后,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咱們暫時安全了!睂m棣柔聲道。

    柳兒點點頭,面色白得像雪一樣。宮棣心頭一沉,一把抱住他跳下馬來。

    兩支長長的羽箭插在柳兒的背后,鮮血都已經結了冰,然而長長大半夜的奔馳,宮棣沒有聽到一絲的呻吟聲。

    宮棣沒敢撥掉羽箭,他只是拆斷了體外部分的箭桿。走時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也沒帶傷藥。柳兒微笑著道:“沒關系,血已經不流了!

    宮棣的淚卻流了下來,他抱著柳兒重新上馬,繼續向鄴州前行。路上兩人仍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柳兒還輕輕哼唱了一首歌謠給他聽。

    三天后他來到鄴州城下,剛對守城的兵士說完“找鳳非離”,就抱著柳兒暈了過去。

    醒來時人躺在軟軟的床上,一雙眼尾高挑的絕美鳳眸注視著他。

    他伸出手來:“柳兒呢?”

    鳳非離側轉身,柳兒安詳地躺在旁邊的一張軟榻上,面頰上還蕩著漣漪般的小酒靨。

    宮棣的唇邊浮起一個微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沒有絲毫溫度,冷得就像一塊冰。可是他不在乎,早在兩天前這只手和那具擁抱過無數次的身體就已經這么冷了,但那仍然還是柳兒的手與身體。

    鳳非離輕輕摸著他額角的頭發,看著那個死去后仍不減靈秀的孩子,再回頭看看這個正在死去的少年。

    這一天,那個會哭會笑,也會愛的朱宮棣死去了。

    鳳非離卻在這一天開始愛上他,并且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這樣疼痛地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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