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邱家祖墳在哪兒,但見著山坡上,除了磷光鬼火外,有個點著燭光的風水壇,就打算往那里看看。
城東郊外多是城中人家的祖墳、墳墓的,以前項平小時候,偶爾帶著大伙來這邊試膽。鬼火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而身邊就有位白狐化身的嬸嬸,自然對鬼怪的現象不那么恐懼。
項平走近那個風水壇,上頭果然寫著“邱”字。燭光自一旁擴建中的洞穴中透出,項平在外頭輕聲喊:“臭和尚,你在里頭嗎?”而后就打算走進去,卻被子里頭出來的法善給嚇一跳。
“在就出個聲好不好,干什么這樣摸出來嚇人。”
法善沒多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平靜地說:“你怎么在這時到這兒來?”
這一問倒讓項平不知該如何回答,反而暗罵法善的駑鈍,他的行動都說得這么清楚,不是來找他,難道是來找孤墳野鬼聽書?
項平不服氣地反問:“那你怎么都不回去?”
法善還是面不改色地說:“邱家這墳開工時沒請好地神,還有個蟬精在這修行,一挖土觸怒了它,傷了不少工人。邱家怕風水龍脈會偏,所以要我來鎮地。得要七日后才能離開此地!
“喔!甭牱ㄉ普f得這般平常,項平自覺這三更夜半到這來找他是件蠢事,轉身就要離開洞穴。卻又讓法善攔腰拉回,護在身下。
還來不及問,一陣天搖地動將洞口上的石頭、泥土都鎮下堵在洞口,兩人都站不穩而倒下。
待這一切平靜下來,項平抬起頭來看不見五指,明白自己被困在洞中。身上壓的重量,有著溫熱的氣息,讓項平知道覆在身上的不會是石塊、土壤。而項平本想開口要法善離開,心神卻有些蕩漾地,止住了本要說出口的話。
反而是法善先開口問:“沒事吧?”
“嗯……”
聽項平回的有氣無力,法善趕緊自項平身上離開,扶著項平坐起,一邊替他拍下身上的土,一邊檢視他的周身。
項平眼前還是一片黑,但感覺到法善的手,是沒在摸索地就精準地拍在他肩上、背上,不免驚訝:“你看得到……還是、是我看不到?”
“我的確看得到,但你沒問題,我這夜眼是練出來的。”
“喔……哪,現在怎么辦……”
摸著洞口冰冷的土石,項平不住地想:總不會他是要悶死在這吧?人說悶死很痛苦的。不過,在他悶死前,法善會先下手的。
法善將項平一身塵土整理好后,領著他的手往前走。
“在里頭等著吧,那有邱家人鋪好供我休息的繡塌,比坐在地上好。明天天亮,邱家會有人來送茶水,發現這洞被封住,就會來幫忙了。”
“那倒不一定,搞不好邱家的人認為這是讓你立地成佛的好時機,就干脆把你悶死在這,以光邱家啊……”
話沒說完,項平就給不平的地形拌了一下,法善沒有誤差地接住了他。而后把項平打橫抱起,放在一張軟墊上。
一番動作后,項平不知該對法善罵什么、還是說什么。坐在軟墊上過了一會兒,四周都是沉默,又見不到周遭,項平強忍不安地問:“臭和尚,你在哪?”
“怎么,你不睡嗎?”
“我什么時候說我要睡了。”依聲辨位,法善應在他右前方,項平對著那方向說:“你是坐在什么地方?”
這陰濕的洞中,項平可不希望法善為了他而委屈自己,更不想欠法善這種人情。
“這除了那張繡塌,還有打坐的蒲團!
“嘿,邱家倒是把這布置得比一般人家還舒適呢。”
項平雖看不見,但這話也不是亂說。光摸著這繡塌的質料,就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項平這些一舉一動,法善都看著眼里。找不到人而不安的神情;知道法善大約在什么方位,卻又對不上人說話的表情;法善陪著他說話而放松一點的神情。憐愛的心情油然而生,但法善不知該怎么做,還是勸著項平早點睡。
“你還是睡吧,看不到時間流轉的漫漫黑暗,醒著不好過,睡一下就過了!
項平依言躺下,閉著眼張著眼都是一片黑的感覺并不好受,項平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腦中還不斷冒出他未曾有過的悲觀年頭。
要是我就這么死了,我會到哪去,又會轉世成為什么,但無論如何,是再也聽不到微翠亭的說書、不知道項二叔接著的故事,也感受不到白柔寵溺的照顧……還有爹娘……項群……見不到項芹……項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著,但被這念頭驚醒,眼中竟淌著淚。他伸手將淚抹干,聽見法善的聲音:“怎么,做惡夢?”
法善說著,一手按上項平額頭。
“你這是做什么?”
即使項平逞強不愿承認,但此刻帶著哽咽的聲音,已說明他心中的不安有多強烈。
“把會做好夢的氣送進你腦中!
法善一貫平靜地說這樣的話,惹得項平輕笑起來。
“呵呵,你當我三歲小孩啊,這種哄我。”
比起法善三百三十多歲,項平的確是個孩子,法善一本正經地說:“這可是很有效!
項平只是輕笑,不再回話,額前暖呼呼地,真像是在送內力進腦中。他眼前只是一片黑,卻不知愣愣地在看什么。
法善見他這模樣,躍出幾幕心底的回憶,是關于萍的。偶爾法善對她好,她也是這樣愣愣地笑著,滿是欣慰。
項平與萍的五官頗為相似,但眉宇間的氣質完全不同,若沒這般細看,還真看不出他與萍有幾分相像。
發覺自己心緒動搖,法善準備收手坐回蒲團,離開的手卻被項平給握住。
真握到法善的手,項平反而不知所措,他只是不希望那份令他安心的溫暖離去,卻沒料到自己真的會這樣做。
正當項平不舍,卻又倔強地松開手后,法善回握住他的手。
“你睡吧!
項平難得聽話,靜靜地閉上眼,真覺今晚可以做個好夢,但又不想這時間結凍得這么快,便隨口問道:“你說這有蟬精,現在它呢?”
“還在這,剛剛那陣地動,就是它在生氣。你聽過十七年蟬嗎?”
項平沒出聲只是搖頭,隨即想到這片黑暗,補著說:“沒聽過!
法善見他這般,想再告知項平,他能在黑暗中識物,旋即顧慮到項平一定不甘心好心成多余,所以不多說,只道:“蟬的幼蟲在地下蟄伏十七年,爬出土后,在陽光下化出一層硬殼,等著破殼而出,在天地間飛翔三十天后死去。這里的蟬精,千挑萬選,到這靈脈匯集的地方沉眠,自然不愿讓開。但邱家請人強破土,擾它修行,它也不甘示弱。橫豎是不會再留在這地方,它打算變化地形,讓靈脈潰散。所以邱家要我在這鎮地!
“說來是邱家蠻橫,怎么你要幫他們?”
法善沒有回答,項平等了一陣子,忍不住說:“難不成你真貪邱家的舒適?”
“怎么會,就算布置得在富麗堂皇,也比不上你們家雞犬相聞的熱鬧。”
項平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還是好奇法善為何要替邱家祖墳鎮地。
“那到底是為什么要替邱家做這種事?”
以法善在這段時間對項平的認識,此時在心底訝異項平這段時間的和善態度,但他的語氣中并沒有任何變化。
“這靈脈也是水蘭城的王脈之一,要是就這樣毀了,水蘭城的蘭花首先遭殃!
項平不懂法善說的是真是假,但知道法善會回項家,半夜跑這趟是值得的。想到這兒,就把法善的手握得更緊實些,項平不明才此刻的他,怎會如此依賴法善。
***
上回故事短,讓客官們不過癮,我也不多廢話,趕緊替大伙往下說。
白狐柔自蜀地往東走,沿路向人打聽,哪兒有座以水色、蘭花聞名的城鎮。老祖宗的提示不明顯,柔可不愿錯過任何一個地方。
這般輾轉三十年,柔終于找到那個地方。
哎,這位客觀您說得沒錯,就是咱們的水蘭城。但水蘭城聞名也是這十多年的事,也難怪柔要找這么久。
柔一見這地方,先不說是蝶精將轉世,這水蘭城可是神靈廣澤。就連她老家白木林,地靈都沒這么豐沛。東西南北中五處靈脈,要不是給人們開挖蓋屋,一定是精怪們爭相占地修行的地方。
但柔卻沒太多喜悅,只因她這回到來,還等著三十年后的蝶精轉世到來。這不她又不知該從何找起,能挨家挨戶地去問誰家有那只銀叉嗎?要是銀叉最后落到她手中,那僧人豈不是找不著蝶精了?
這番流離的三十年,她特意以人形,一步一步自蜀山走到這兒,找著一個不知在哪的目標。柔是刻意要去體會,僧人這近三百年來的歲月,是如何地磨人。明知目的地的盡頭,是愛人的死亡,但還是未曾停下腳步。
她在途中早已累得放棄對盧評的執著,讓她無法放下的,卻是那僧人。
她找了家做幫傭度日,等著三十年后,水蘭成的新生兒,也不忘四處打聽誰家有那只叉。
柔幫傭的那個地方在水蘭城可有名的,客官們都是年輕人,但一定聽過,要是沒聽過可以回去問問家中的長輩,就是讓水蘭城上達天庭的狄家。
各位且慢驚訝,就是那個狄家,F在水蘭城首富用的宅院,就是接管狄家的,但不少地方現在的首富還無力經營,只能任其荒廢呢。
閑話休提,回到三十年前白狐的身邊吧。
那時狄家入宮被封為蘭貴人的女兒,產下皇城中第一位皇子,皇城喜氣洋洋,蘭貴妃母以子貴,連帶娘家也更加騰達。入閣拜相的入閣,升遷的升遷,那是天下官吏可說是,半是天子姓,半是狄家人。
這般權貴自然惹人眼紅,不少挑撥的言論在皇上面前,但不說皇上寵幸蘭貴妃,若是皇后有子,又何必如此尊容蘭貴妃呢。而蘭貴妃恃此而驕,在宮中只有樹敵,沒有功德。
話說柔入了狄家,因人長得甜美,待人處事得體,很快受得狄太夫人的喜愛,將她自廚房的差,調到她身邊服侍。
過些年,本在照顧狄家小少爺的婢女出嫁了,狄太夫人放不下別人來看顧這三歲的小兒子,就讓柔去照料。那位狄小少爺,就是在狄家滿門抄斬時,行蹤不明的狄場。
哎呀呀,我都還沒說,項狐先生也沒寫,這給客官倒急著自個兒先猜劇情。到底是不是柔將狄小少爺給藏了起來,還請各位靜待下回分曉。
***
這天項平與項肆辰分別來到微翠亭,本來項平還以為來不及趕上,身上也沒錢。但微翠亭伙計是跟項平一起玩大的,就通融讓他先欠著。
散場時,項平找著項肆辰,不等對他一臉不解的項肆辰說話,就先搶著說:“肆辰,你還有沒有幾文錢?”
“有,不過你還有心情到這聽故事,你家里一早找不到你有多擔心,你知道嗎?”
項肆辰替他把茶水錢給了伙計,拉著項平快步回項家。
項平怯懦地問:“他們很生氣嗎?”
“那我可不知道。最好你是有好理由,下午到你家時,我看見項芹在佛堂,聽說是在替你祈福!
這情形可比他們鬧翻水蘭城找人還可怕,要是項平的理由不夠讓項芹信服,讓她刺繡的寶貴時間花在芝麻小事上的后果,饒是爹娘都不敢替項平說半句話。
要是項平早點先回家報平安,半夜溜出門被困在墳中的事,還能獲得些許諒解。但這不是在微翠亭被項肆辰帶回,讓人白擔心一下午的心,反倒更讓人生氣。
“等等,肆辰,我會向你說我怎么一夜不在,但你別跟我一道去,也別同他們提起,你是在微翠亭見到我!
項肆辰自然知道項平打的主意,也不想太讓他為難,嘆口氣說:“我知道了,但你現在先回家去,日后我再問你是怎么回事!
項平還來不及高興,一旁的當鋪正好有人揭起布簾,說道:“肆辰,你倒說說,不是在微翠亭,那你們倆是自哪遇見的?”
那人是經營當鋪的項群。
“半夜跑出去找法善師父,然后蟬精作祟,被困在墳中一夜。邱家找的人到今天中午才把土挖開!表椙鄣芍椘剑喴闹貜鸵淮雾椘剿f的事。接著問:“事情我們知道了,問題是,你怎么是半夜去找師父呢?”
項家一家人都坐在正廳周圍,讓項平一個人坐在中間的圓桌前。項平大有被當犯人審問的委屈,但也不能不好好回話。
“就是……想著想著……就決定去了……”
“想著想著就去了?就是沒想到路上會有危險,沒想到我們一早沒見到人會擔心?”
項家爹娘、項群、項肆辰等人也不是不氣項平這樣不周詳,只是人畢竟是平安地回來了,這時見著項平瑟縮在項芹面前,不免同情他。
項肆辰本沒要進項家,但那時項平拉著他不放,就被卷入這渾水中。且要與項平共謀編排事實的事,項芹也知道了,所以項肆辰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怕項芹的火燒到他身上。只好以眼神向項大娘求助。
項大娘接著項大叔與項肆辰的眼光,看項平該怕夠了,就出聲打圓場:“芹兒,有這一回,平兒也知道錯了。就讓他明天幫你做工,好補償你今天落后的進度。時間也該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廚房準備得如何。肆辰,也多謝你把平兒帶回來,要留下一起吃飯嗎?”
有著機會還不走的人是傻子,項肆辰從容告退。項群把人帶回,也功成身退,回到書房把當鋪該整理的賬目算好,項大叔到后院替花草澆水,項平本也想回房躲躲,但見項芹不動身,也就留在正廳。
“…芹,那和尚說他,要在那邊七天……”
項芹是懂項平要說的,想趁此報備以后還可能會去找法善,但她故意顧左右而言他。
“昨天是七天,到今天就只剩六天!
“嗯……你想,我剛剛不是說有個蟬精嗎,也許哪天,什么時候,那洞口又不小心被封住,那和尚可能就沒人救了……”
明知項平有意把自己想再去找法善的事合理化,項芹不體貼的挑剔。
“邱家不是三餐都會派人送去?再說,有了一次這種事,定會派人多加注意。還不用你擔心沒人會發現師父的安危!
“嗯……是啊……”說不過項芹,項平反倒開始疑惑自己怎么這么想再去見法善,也就沒再說服項芹,還有自己。
見項平不說話,項芹這時換了強硬的語氣,稍稍平靜地說:“平,我不是不準你去見法善師父。但你自己也說那邊危險,我怎可能安心讓你去?更別說你昨晚是偷溜出去的。還好那土只埋住洞口,要是整個塌陷,還能撐到早上讓人救回來嗎?”
理虧的是自己,項平不好再說,只是抬起頭來,對著項芹笑。
“笑什么?你還敢在我面前笑?”項芹已沒在生氣,這時跟著項平笑起來。
“我高興呀,你這么疼我!
“哼,你再這么亂來,就給我小心點!”
兩人在廳堂沉默一會兒,項平打算到廚房幫忙,項芹叫住了他:“平,你若要再出去……別這么不聲不響就好!
項平對他點個頭,然后轉身消失在正門前。項平前腳剛走,項群就自后門進廳堂。
“瞧你最后還是心軟了!
“我也不是真要他不出門。聽到他被困在墳中,可不是說聲他現在沒事,就能帶過的。當然要他吃吃苦頭,更別說他還想串通肆辰呢!
“不過,平今天卻乖很多,連一句強辯的話都沒有,任由你發泄啊!
這點項芹也發現了。以項平的脾氣,總是覺得最后的結果沒事就好,對她的不滿,多少會抱怨兩句,任性地說沒必要對他生那么大的氣。但今天卻一反常態,也許法善的存在,真的對項平產生了影響。但這對項芹來說,可認為項平這樣在意法善,是不好的發展,偏偏爹娘都不這么認為,而項群更是一副交由天命,事不關己的模樣。但無論如何,只要項平能活到二十歲大劫,項芹就別無所求。
***
隔天一早,項平乖乖地跟著項芹起床的時間醒來。
吃過飯后,不等項芹吩咐,項平跟著項芹一同進繡房。項芹丟了一條大紅色的絹布,以及一張樣板給項平。
“你就照這圖樣,用十字繡法來,四個邊角都要繡上!
這圖樣是蝙蝠與杏花,取“幸!敝,又是大紅色的絹布,定時有人結婚要用的,但得用十字繡,卻是少見。項平不免再問一聲:“十字繡法?”
“是啊,人家看了樣本,喜歡十字繡,也值得照著她的喜好了。我這還有個要雙面繡的,才真的傷腦筋呢!
雙面繡的過程繁瑣,項芹要一個人應付,的確相當費工。先是把一條繡線給“劈絲”,繡線的二分之一稱“一絨”,十二分之一稱“一絲”,依圖樣來取最合適的粗細來搭配。
這樣的細工項平做不來,但他喜歡看,不論是未成品或成品,因此這時興味盎然地問:“這回你要繡成什么圖樣?”
“夏蜀玉的西湖柳艇圖,客人說要表成屏風。說真的,既然選了一位留白出名的畫家,怎么卻選這幅留下多白的畫,我光作圖板、劈絲就累了!
“人家揮毫至多半天功夫,你這下,沒一年半載是出不來的吧!
“明年那家長輩過大壽時得做好,你近來能少出門,多幫我是最好的!
這話項芹說了也是多余,項平頂多因為愧疚,會在這兩天安分地坐在繡房中,之后就難說了,更何況,項芹要他繡的,是四邊都一模一樣的圖案,約莫繡到第二個它就會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