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下鴉青質孫服,曲拿鶴穿上自己的補丁布衫,當時說了句“還是舊衣服穿著舒服”,差點沒把長秀氣死。而他那件鴉青質孫……全是泥土,前胸星星點點滿是油漬,哪還有精致的原樣。
猜測著他的心思,厲狠慢慢聚于長秀眼中。這小子……突然出現在大都,為了什么?
神思飛轉,他已攻向探身在窗邊的人。
他們本在長秀臥房外,曲拿鶴并沒防備身后突來的掌風,趔趄哀叫后,非常干脆地摔到院中。
“長兄,你干嗎?”
無意理他,長秀拳腳并用,直攻他上中下三路。撇嘴笑了笑,他也不介意,閃身躲過,口中也不閑,“長兄,你就爽快些告訴我嘛,要不,我請你吃飯。”
我躲……我閃……
五十招過后,長秀收勢凝息,眼中的狂熱毫不掩飾。他沒有手下留情,招招皆能致人重創,但曲拿鶴不但毫發不傷,甚至,氣也不見喘。
目不轉睛盯著曲拿鶴,他徐徐上前兩步,道:“我聽說……中土曾有一本《九色秋千經》,乃一百年前一位沙門德道高僧與一位武學奇才所創,你……可有聽說?”
“很厲害嗎?”見他神色異常,曲拿鶴退后一步,小心翼翼。
“曲拿鶴,你師從何門?”
“沒有哇,我想叫爹師父的,但自從十歲后他就不準我亂叫,一點也不疼我!
“我兒時聽家父提過,《九色秋千經》以柔制人。當年高僧弟子東渡扶桑,只學了經書的七式,聽說武者后人手中有完整的《九色秋千經》。我遠渡而來,正是為了它!边^招時,曲拿鶴躲閃的招式并無殺傷力,抬臂踢腿間卻精準華美,如風過柳絮。他來中土正是為了尋找這本經書,若說它是一本武學秘笈也不為過。無論這小子說的話是真是假,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看招!
二話不說,舉掌攻了上去。
曲拿鶴竟一反常態,直接接下他一掌。兩人同時震退五步,月牙笑又出現在臉上,“長兄,你對那個……《九色秋千經》好像很有興趣哦!”
長秀不理,運氣于掌,正要再攻,卻被他突來的話僵住,如隔空被人點了穴。
“其實呢,你聽的傳聞可能有小小的誤會。吶吶……咱們呢,還是把酒長談好了,我告訴你《九色秋千經》,你告訴我木默受傷那天到底發生什么,好不好?”
傳聞有誤?
信他才有鬼。僵了片刻,長秀不再遲疑,五指成爪擒向他。
“長兄不信?”他也不惱,晏晏一笑,突斂去笑容,右掌左推右縮,幻化出層層迭迭的掌影,曲腿彎腰,輕易閃過長秀的攻勢,右臂已纏上他的手,一掌擊在胸口。
收勢,他口中叫著:“長兄,我說真的,什么高僧武者,根本就是兩個喝糊涂了的老頭子……哇,你還來、還來,你……你打我腦袋……好,我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酒——色——秋千——經。第一式,水性楊花——掌!”
嘖,什么九色秋千經嘛,有那么厲害嗎?他怎么不覺得。
老實說,他從老爹口中聽到的是:一個老和尚和曲家不知第幾代的爺爺臭味相投,兩把老骨頭某天喝醉了酒,看到林子里有位……據說是瑰姿艷逸又儀靜體閑、芳澤無加又云髻峨峨,總之非常美麗迷人風華絕代的千金小姐在蕩秋千,兩把老骨頭不知哪根筋不對,原本還談禪論理,誰知談著談著竟談到那女子身上,一時玩笑起了斗志,想比比誰能先引來小姐的青睞。和尚若贏了,自家那不知第幾代的爺爺就得為寺廟連續五年貢上千兩香油,反之,而和尚將寺中所藏的達摩經藏抄一份給自家不知第幾代的爺爺……
誠然,兩把老骨頭的武功不差,但一時起興又在酒后創出的武學,本身就存在粗制濫造的招式,兩人回家后各自記下,也沒花太多心思。隨后兩人的后輩偶爾聞之,將舊卷翻出來細細推敲了一陣,修正不當處,融入自己的武學心得,才有了今天的《九色秋千經》。
九色,實為“酒色”也。
不信?行,聽聽曲拿鶴嘴里念的什么——
“長兄,二三四五式來啦?次业哪榛ㄈ遣荨、頭昏眼花——拳、唯吾獨尊——掌、千葉花開——腿!”
我劈劈劈……我踢我推我掃我勾……
兩道瘦長的人影時而交錯,時而翻躍。長秀逐一接下,懷疑卻如發酵的面團在心中漲起。
曲拿鶴的招式……他引以為傲的功夫,竟然躲不開他的攻勢,這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以柔制剛?不,不像,他的招式如行云流水,每一個動作都華麗而精準,沒有一絲多余,可以攻人,但,不傷人。
如此的功夫,值得父親窮盡一生研究嗎?值得他遠離故土尋找嗎?
“好啦,長兄,六七八式來了,接好——實相無相拳、達摩開山腿、守株待兔——拳!
不傷人,完全不傷人。就算被他擊中胸腹,他也只感到一股淺薄而無后勁的內力。
“最后一式,長兄,當心了!鼻罢形醋儯铭Q反身沖向他。長秀習慣地推出一掌……驀地,他心中一驚。
不同,與剛才的招式完全不同,為何背脊突來一股寒意?離那小子三尺距離,他竟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拉過去。
“嘿嘿,長兄,酒色秋千最后一式,紅粉骷髏——吸!”
吸字唇邊繞,長秀已不受控制地沖向他等待的巨大吸力中,而吸力在兩人接近的一瞬間突然變成反彈,一吸一推間……
啪!一掌——定輸贏。
他輸了……
“來吧來吧,告訴我那個王爺到底做了什么,我就將秋千經默一份給你,好不好?好不好?你想怎么研究都行!
“你……”這土包子大方得過頭了吧,如此武學秘笈人人要想,他居然隨便就能默一份?
“長兄,怎么樣怎么樣,你不要發呆了,我又沒打傷你,不許騙我你受了重傷,故意要我賠診療費哦,我沒銀子!闭裾裼性~,他事先申明。
“曲拿鶴,你可知,我名為長秀,卻姓中條!彼男帐铣四灸猓瑥奈聪蛩说榔,人人只知他叫長秀,是木默的侍從。被木默收留時,他已來中土兩年,就連魯王也看不出他其實是……日本人。他不信中土的學武之人能拋開民族和門戶之見,將萬人爭相搶奪的武學秘笈白白給他。
“……”笑臉有些僵。
果然。心中哼了哼,長秀垂眼。
“原來……長兄是日本人啊。沒關系沒關系!彪y怪覺得他握刀的姿勢有瞇瞇怪。啊,他好像聽人提過,本朝曾多次出兵日本,因為海上風浪危險,沒什么成績。只是……他知道長秀無父無母,會不會是給大元的兵殺害的啊。他……應該不會算到他的頭上吧。但,這個對他而言不重要,“我把秋千經默給你,你就干脆一點,告訴我到底發生什么事。長兄,你婆婆媽媽的讓小弟有點懷疑哦,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爽快點啦,不要磨磨蹭蹭猶豫不決。”他對男人向來沒耐心。
“……”
“長兄……”
“你為什么想知道?”靜呆半刻,長秀終于明白,他是真的想默經書給他,也真的不在意他是什么人。
“……嘿嘿嘿,這是秘密。”
“九色秋千經對你……不重要?”長秀試問。
“不,一點也不!彼么舐暤鼗卮。
吶!有人倒地——服了。
他花費二十多年尋找的東西,對這土包子而言竟然無足輕重?他是真的真的服了這滿心桃花的曲拿鶴。但有一點,他一定要問清楚——
“你為何突然想知道那天發生的事?”
嘿嘿……傻笑以對。
為什么?
其實很……簡單,他只是遵從娘的吩咐,娶個媳婦回家嘛。
弄明白了,他總算弄明白自己為何不遠千里來大都。老實說,他也不是那種要人管吃管住愛占便易的人,來大都,因為……因為木默在這兒。
他的“三以原則”只要見到姑娘家就會自動生效,只是對木默,好像又多了點什么。
四年前初見,她昂首大笑,得意又驕傲,他想,那種縱意恣情的神色他是永遠也學不來的,加上颯爽的馭馬英姿,令得他佩服不已。然而,若非臨行前再次遇上她,而她又對他有了“一飯之恩”,當時的木默之于他,或許僅是一個讓他用“三以原則”相待的姑娘吧。
時隔兩年的偶遇,她毫不忸怩地隨他夜攀黃鶴樓,告訴他心有所屬,當時的心情怎樣,他已經不太記得了,只知道隔天醒來不見她,有些悵然若失。
唉,他蠢他笨,直到兩年后一刀劃在胸口上,才知道自己對她……比“三以”多啊。只是,當時她心中有人,就算“三以”原則多了些什么,他也當天生對姑娘家的喜愛,不愿去細想。哪知,他死壓活壓地壓在心里的東西,在質孫宴上讓突來的一刀捅穿心沖了出來,再也壓不回去。
唔……二十四歲,他也是該娶媳婦啦。別的姑娘他不要,他只要那個讓他覺得比“三以”原則還多的姑娘。
那多出來的……是什么呢?
他想,他應該知道。
六歲以前隨爹在家中讀書放牛又放羊,隨后估計爹也教他教煩了,丟他在縣學堂混了十年——要他選,他寧愿成天練書房中的武功,也不愿抄一遍《論語》,更別說《周髀算經》了,真不明白大哥為何可以天天對著這些書也不覺得累悶。
又因為貪吃,十六歲后進小酒樓做學徒,但看別人吃的滋味可不好,想了想,干脆自己開個小小寒食店,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十八歲后,他的麻煩慢慢變多,害得他常有機會順江而下——通常是睡過頭。
孤家寡人一個在外,乘船途中,常有人問他為何不娶妻。不是不娶,他只是……想娶一個自己愛的姑娘家嘛。
娘曾說過,若哪天他遇到一個除了“三以”原則外,他還想更加去喜歡去包容去關心、又惦記在心里磨得心頭難受的姑娘,那就一定是愛上那個姑娘了。
鶴兒,如果遇到,千萬別想太多,直接拐回家就行了——當時,娘好像是這么告訴他的。
兩年前不是“想太多”,他是根本沒想過,錯過得他好扼腕。如今來大都,心底其實有一絲絲依稀的……期待,想確定她是不是還愛著那王爺,嫁人了嗎?更想眼見為實,想給心底越來越不老實的東西上加塊巨石,壓壓壓——原本,原本他是這么認為。但事實好像脫離了他的“以為”。
哼,哼!不管木默心中還有沒有那個王爺,他都要拐她回家做媳婦。
定了,非?隙。
當然,這些沒必要告訴長秀,但他倒不介意與長秀分享一些其他。
所以,反手搭上長秀的肩,湊在他耳邊堅定地說:“我要橫、刀、奪、愛!”
五指成拳,誓出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