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過兩天后恰是月朔日,宮四八百年未見的雅興發作,當晚硬拖了拒靈在中庭賞月。似模似樣地端了桌椅出來,準備了兩盤點心和上好的碧螺春,結果與拒靈無言對視了約半炷香時間,吃完了點心喝完了茶,咕噥了一句:“怎么這么無聊,我去睡覺了!彼κ肿呷。
拒靈一個人在庭院里磨牙霍霍磨得那輪圓月都躲到烏云后邊去了,腦子里轉過千萬種讓宮四死無全尸的歹毒辦法,仍不能解心頭怒火,又覺一人站這里更像白癡一樣,只得“蹬蹬蹬”地回房,一腳大力踹上門,將自己摔上床去繼續生氣。
淡淡的月輝透過窗欞灑在床前的地上,心里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只來得及睜眼看到床前的黑影,下一刻黑甜穴一麻,昏睡了過去。
一身黑色夜行衣裝扮的蒙面人一指點倒了拒靈,出得門來,恰與一人對個正著。
那人一身紫緞軟袍,月光下也看得出上等的質地與做工,腰束錦帶,長絳垂下系著塊鴛鴦玉佩,發黑如墨,戴著金絲編就的四指蟒龍冠,周身上下尊貴倜儻,竟無一件凡品,便連蒙臉的面巾也是京城神針坊的銀印花紗。
似未料到屋里有人出來,紫袍人一怔,下意識問:“什么人?”
黑衣人不答話,向他一抱拳,竟是武林中要動手時的起手勢。打完招呼,接著便是一掌攻出。
事出突然,紫袍人硬生生地向后飄出三尺堪堪躲過。黑衣人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轉眼間接連攻出一十二掌,掌風過處,庭中花木一片七零八落,先前宮四搬出來賞月的木桌也被掃塌了半邊。
紫袍人足不點地,風一般倏忽來去,待得他一波攻勢過去,站在梅樹上斷喝一聲:“畜生!揭下面巾來,你是老幾?”
黑衣人暫時停了手,面紗外的眼睛說不出的譏誚,低笑道:“何必費事,就算我露出面目來你也未必記得吧?
紫袍人被堵得一怒,“不管你是老幾,也不配拿這種態度跟我說話!誰教得你這般放肆無禮?”
黑衣人的聲音中出現笑意,“有娘生沒爹教的孩子大都如此,何必大驚小怪?”
紫袍人怒極,“好、好畜生,我改日找你算賬。你先給我讓開,難道你還真和我動手?”
“讓你去殺了我最寶貝的小妹妹?”黑衣人懶懶地張開雙臂,“可以!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吧!
“你居然護著那個孽種?”
黑衣人瞇了眼,“孽種?罵她之前想想她到底是誰的種吧!
“看來你是護定她了,”紫袍人已是要氣炸了,勉強按捺著,“如果我一定要殺了她,你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我無所謂,”黑衣人淡淡道,“只不過你死了,我的傻妹妹會傷心的,我舍不得看見她難過!彼f到這里,向身后夜色中的屋子看了一眼,就這一瞬之間,森寒的劍光侵至他后心。
反手,似乎是從袖中竄出什么物件,月色下柔軟如綢緞一般纏上華麗的長劍,內力催逼過去,紫袍人虎口一麻,幾乎脫了劍去。
“袖劍?原來是你!”
“從我的招式上才能認出來,這么丟臉的事還是不要太大聲吧。”振袖一抖,軟劍如蛇般糾纏過去,“不要害怕啊,為了我的小妹妹,我不會殺你的。”
紫袍人冷哼:“我諒你也沒這個膽子!”抬手反挑,知對方軟劍纏功厲害,不敢正面對上,好在知道己方性命無憂,出手間少了諸多顧忌,竟是只攻不守。
過得數十招,黑衣人不耐煩起來,“這么篤定我連傷你也不會嗎?”
眼光閃動,嗤笑一聲——蒙著面也可想象的不懷好意的笑容,紫袍人剛覺不妙,左臂半截袖子已被軟劍扯下,順著纏勢留下道長長的血痕。
他痛得倒吸一口涼氣,“你、你這個——”
“畜生是嗎?”游戲一般將軟劍一圈圈纏回自己手臂,黑衣人抬起來端詳著,“我是畜生你又是什么?真無趣,我連反罵回去的動力都沒有。”
“看來,”重重的殺機透過銀印花紗逼出來,紫袍人狠狠地道,“我也不必留著你了。”
劍勢未起,卻覺眼前先一花,有什么尖銳的東西順著臂上的傷口劃了一圈,卻沒有痛感。
“本來你們打架我是沒有太大意見的,但是麻煩你們不要一邊打一邊聊天好不好?擾人清夢是多么罪大惡極的事知不知道?”
這聲音,自然是宮四。
紫袍人盯著他,“你是什么人?”
宮四向他晃了晃手中被他們打斗時砍斷的兩根殘枝,神情疑惑,“你還有空關心這個?我以為你知道我剛剛拿什么碰你的!
紫袍人大驚失色。
“看你運氣吧,我隨手撿的兩枝!彼麖澲圩龀龊苓z憾的樣子來,“也許有毒呢,也許沒毒,毒性也許很弱,也許——哈,跑得真快。”
扔掉殘枝,宮四斜過眼去,“仲容兄,你覺得你走得掉嗎?”
已竄上院墻的身形一窒,返身回來,索性扯掉了黑巾,笑道:“四少手段,果然不同凡響!
“你還想哄我?”他打了個哈欠,“那么個被酒色掏得差不多的老頭子也要你費這么久工夫?有稱手的兵刃不用,赤手空拳打得震天響,連我的桌子都轟塌了,鬧這么大動靜不就是想把我引出來替你背黑鍋嗎?”
柳三怔然,“你竟然知道?”
宮四勾過去一腳將掀翻在地的木椅扶正,就勢坐下,四肢懶懶地在靠背上攤開,“我被賣了還幫你數錢嗎?想殺了那人自己不便動手,又怕你寶貝的小妹妹秋后算賬,不如借了我的手,稱了愿又不沾腥,有什么錯處都是我背著,多好的如意算盤!
“是我們低估了四少!绷肿煲恍,四處張望了一下,從花木叢中拎出另一張斷了椅背的椅子來,湊過去坐下,“四少知道多少?”
宮四挑眉斜看過去,“想偷懶?老老實實地給我全招了吧,有一點遺漏——”他笑,“宮你試試!
柳三縮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識的,想到他昨天回來看到的剛剛能下床走動的老四,本來沒覺得什么,此刻才開始發寒——這人明知道真相仍能理直氣壯地出手將人打成那樣,還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
“我不敢試。”柳三果然老老實實地開始說,“這個……其實很老套了,無非是一個風流的男人娶多了女人,但是娶回來一個厭一個,又出去找新人,留下這些女人在莊子里自相殘殺,都以為只要別人消失就可以重獲郎心,生下了孩子只會教他們仇視別的兄弟。那時我怕他成天往外跑,中間的過程知道得不是很清楚,總之后來有一天二哥找我回來的時候就告訴我他們全死了!彼暶,“可不是我不告訴你,我真的不知道。”
當事人說得眉眼不動,宮四一手捂住了胸口,月光下微微擰起了眉,“小鬼也是這樣長大的嗎?”
“老七,比我們還要慘一些吧!绷矓Q起了眉,平淡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些不堪回首的情緒,“她娘就是孤鶩門的殺手,那個被酒色掏得差不多的老頭子騙了她,回來沒多久照舊拋在一旁。她廢了武功生下老七,大概想作為籌碼。因為是女孩子,老頭子倒真喜歡了一陣,還很費心思地給她起名字,聚靈——是‘聚天地之靈氣的’那個聚靈!
小鬼的娘是孤鶩門的殺手?宮四心中忽然有不祥的預感。
“但是也只有一陣子而已,老七的娘卻更加不甘心,她開始逼小小的老七學武。老七是她廢了武功生出來的,先天嚴重不足,身子比老五還弱,能活下來已經不易,到現在還留著宿疾,哪里經得起她那么折騰?但那女人絕對是瘋了——”柳三忽然用手捂住眼,眉間迸裂出無法掩飾的殺氣,“她居然把老七送去了孤鶩門!
宮四頹然低眉,預感成真。
“她妄圖老七能在那個地獄學到本領好叫老頭子另眼相看。那時大哥還沒死,發現老七失蹤后召了我回來,我們輪番著套了她整整兩年的話,怕老七回來傷心,誰也不敢用強,最后沒辦法還是大哥借了老頭子的名義,才知道這個瘋女人做了什么好事。我們那段日子幾乎不眠不休,除了大哥繼續套她的話,和不會武功的老五坐鎮山莊,剩下的人全出來搜尋。孤鶩門的總壇太過隱秘,兄弟中又只有我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些,找起來和沒頭蒼蠅一樣,一年多一無所獲。后來大家一起簽了賣身契,才總算借助一個組織的力量找到!
他沒再說下去,宮四揉著眉,道:“是不是已經遲了?”
柳三慘笑,“我們遲了三年多——太遲了!老七身上已經全是毒,帶他回來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剩一件事能做!
“小鬼出名極早,推算起來,她那時不過十四歲——”宮四繼續揉著眉,“她早期的名聲是你們幫著打響的吧?”
柳三霍然轉首,看著他的目光是真正的激賞,“四少好才智。她小小年紀被推出來,我們只能借著那組織探知她每次出任務的時間地點,暗中相助。明知道是將她更往火坑里推,卻是毫無辦法。直到后來她終于能獨當一面,自己解了毒。而那時,她與我們的關系也終于無可修復!
“你的武功最高,助她的人也多半是你,”宮四一邊想一邊說,慢慢將事情一點點地串起來,“你與孤鶩門接觸得最多,找門里其他的殺手想必也不是什么難事。那次小鬼去找我大哥,你們以為是孤鶩門的余孽下的手,所以才找上他們然后被我撞見,是吧?”想了想,“要她定期扮惡霸是誰想出來的?這招除敗壞分柳山莊的名聲沒有任何好處——讓人記住小鬼?”
“全中。是老五的主意,老七常年不見人影易招人疑惑,一旦有人順藤摸瓜查出她的身份后果不堪設想!绷龘Q了口氣,“雖然此舉有些多余,也敗了她的名聲,但是,我們必須確保她的萬無一失!
“真的很寶貝她!那你們的關系怎么會這么糟?”這是整件事中他惟一想不通的。
“還不是那死老頭子!”柳三的刻薄嘴臉終于忍不住現了形,“要不是有那倒霉的血緣關系我早砍了他八段!加上老七又還惦著他——不就是小時候對她好過嘛,我們對她好得多了!”他憤憤不已地說,“不知道老七怎么想的,小時候見了我們像見了鬼一樣,長大后就一點表情也沒有,那老頭子是她爹又怎么樣?我們是她哥哥耶,六個人難道抵不過一個糟老頭子?!”恨得磨牙,臉都扭曲了,“她不知道她那爹可是一心惦著怎么殺了她這個禍根,我們怕她知道真相傷心,連告訴也不敢,她偏偏還得空就回來送死,每次回來我們就只能整夜守在她院外。老頭子和我們過了幾次招知道不能得手,才漸漸死了這心。但危險畢竟還在,我們只能加以打罵想讓她不要回來,孤鶩門雖然不是好地方,以她后來的修為待著反而比較安全,何況萬一知道自己的爹要殺自己,她還不知道要怎么傷心,相比起來,反正、反正她也討厭我們,就算我們對她不好也只不過讓她更討厭我們罷了!”說到最后已全然是自暴自棄的口吻。
“你們,”宮四看他的目光完全是在看一個白癡,“從來沒想過別的可能嗎?她真的是為了爹才賴著不肯走?聚靈——拒靈,再明顯不過不是嗎?”這一群自以為是的笨蛋啊,居然沒一個人想到要踏出一步問問,哪怕只是試探也不會搞成這樣啊。
“什么明顯?”
宮四連瞪他都懶了,“拒靈——拒絕,她連那個人取的名字都不要了,還會惦著他?至多惦著怎么殺了他!你別忘了她的身份,什么人對她有殺意她會感覺不出來?何況連樣子都不記得的人,從哪里生出感情來?”
多年的認定一夕崩塌,柳三還是沒能反應過來,“不會吧?那她為什么還總是回來?”
宮四沒力氣也沒脾氣了,他不知道聰明的人笨起來這么可怕,“二減一等于幾?”
“難道……”他不敢置信。
“你留著問本人吧!彼哪托谋緛砭陀邢,大半夜不能睡覺更郁悶,“我只問你,你們是真的很疼小鬼了?”
“她是我妹妹啊,我怎么會不疼她?”柳三瞪他,“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們也不會把主意打到四少身上,希望四少能帶著她離開這個泥坑。現在全穿幫了,老七是真的把心落在你身上,你若敢待她有一絲不好,說不得我們兄弟全上幫她討個公道,也未必就輸了你!
“你放心吧,疼她的可不止你們!睂m四忽然詭異地笑了笑,“開不開心呢小鬼?還沒成我的人已經有人忙著幫你討公道了,過來安慰一下我,我很怕呢。”
柳三僵僵地轉頭,定格。
身后的臺階上,一人沐月而立,眼眸晶瑩如天上繁星,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為誰風露?
“忘了告訴你了,”宮四一掌拍拍柳三肩頭,笑得抱歉無比,“我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過去看她的安危,然后順手解了她的穴道!
兄妹倆對視著。
良久,拒靈開口:“三哥。”
一瞬間丟臉地模糊了雙眼,柳三激動地跳起來正要抱過去,院門“砰”的一聲被踹開。
一人披頭散發地闖進來,只著中衣,一進來就扯住柳三,聲音嘶。骸八兀拷兴鰜,我殺了他!”
柳三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扇過去,“你瘋了?”
他這一下出手極重,那人被打得偏過頭去,黑發散開,露出半邊臉來。宮四才認出來,這狀若瘋狂的人竟是柳四。
“我要殺了他,三哥別攔我!”柳四的眼神空空茫茫的,嘴角裂開了在流血,柳三那么重的一巴掌竟然都沒打醒他。一滴滴血浸染在雪白的中衣上,月光下看去哪還有一點人氣,簡直就像個幽靈。
“我管不了了,老七會傷心就傷心好了。他殺了大哥,害得老五得了失心瘋,把老七逼去孤鶩門,我為什么不能殺他?為什么……”
“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