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允蕙不得不說,遺傳真是種奇妙的東西。不過,說不定學長的父親會是那種高高在上、用眼角睥睨別人的類型。
這么一想,便覺得那個叫做易語戈的男子已算是容易相處,頂多說話太直接、太面無表情了些,需要幫忙的地方卻不會待你開口,就如他主動借她教案。
而且,相對于自己總是覺得別人會因她找工作的方式起偏見,學長對這種事情的態度直白得令她驚訝。他毫不避諱地說出安西校長與他的關系,仿佛不明白這種事情有什么好介意似的。
因為太坦白,反而不會讓人反感,安允蕙不由想起他們的中學時代,這男子雖然享有住在教師公寓的特權,卻從沒有因此遭人非議。
那天,雖然發生了那種烏龍事故,令她在學長的心目中印象鐵定一落再落,可他在趕她回去之前,還是問了一下她的通車方式。聽到安允蕙是乘公車上下班,他只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后來,安允蕙在補習中心門口的車站等車時,突然想,若自己是步行,或者車站離中心很遠,學長會不會送她呢?
用腳指頭想都覺得,這個性格與外表極不相符的尖銳男子沒可能那樣紳士。
因為與學長的一番“坦誠相見”,讓安允蕙少了許多不安猜測,加上理科組一群富有長輩愛的老師對她照顧有加,她漸漸習慣了補習中心許多大大小小的規章制度,雖然偶爾還會因為犯一些簡單錯誤或問了白癡問題而被學長瞪。不過,只是瞪而已啦,他沒有再罵過她,像是比她還怕被其他老師聽到。
這種微妙的感覺令安允蕙覺得,學長在這一點上比長著娃娃臉的自己還可愛。
當然,這一想法閃現在腦中的概率少得可憐,大多數時候只要易語戈出現在視野之內,她就會莫名地緊張起來,仿佛體內的防御天線自動豎起做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還好,除非必要學長也不怎么搭理她,可就像中學時一樣,關于這男子的種種仍是會自動流到她耳邊。
學長是安西校長侄兒這件事,原來補習中心里人人都知道,因為太平常,反而沒有人想到要告訴她。不過其他事情,熱心的中年女老師們卻都不厭其煩地一再提起,仿佛要替學長補救把她罵哭的惡劣印象似的。
安允蕙于是知道了學長正如她原先想象那樣,在國外還有一份工作,補習班這邊只是寒暑假學生最多時他會回來幫忙。但是,學長以后會接手這所補習中心似乎也是確鑿的事情,他甚至還為此另外修了教育學位。
女老師們說的時候語氣又驕傲又惋惜,簡直像在說自己孩子的事情,那副不明白學長為什么想放棄國外職位而屈就一間補習機構的扼腕表情讓安允蕙不由想笑。
呃,她也覺得不理解啦,可是有必要捶胸頓足痛心疾首好像國家少了一個諾貝爾獎候選人一樣嗎?
至于易語戈在補習班的作用,據她觀察,除了擔任理科競賽班主要講師外,他就相當于一輛“救火車”。哪節課的老師請假或突發意外不能到來,學長必定是補缺的不二人選,因為只有他可以理數化通吃,而且不需準備。
雖然只比她大幾歲,本該屬于他自己所說的“年輕無威嚇力”一類,可再吵鬧的班級在他面前也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老實說,安允蕙對這一點并不詫異,因為她自己也有這種感覺。
但是許多學生都喜歡他,她曾目睹初級班幾個活潑的中學女生開玩笑似的問這個年輕的男老師,要不要與她們約會?而學長的回應是用文件夾在每個人頭上敲了一記,說:“等你們試卷上的分數都過了九十,再來問我吧!”
老實說,這樣打擊人的話,真的是出于擁有教育學位的人之口嗎?
安允蕙還未來得及為那幾個女孩子的心靈健康擔憂,便聽到其中一人道:“老師,你說的是一百五十分制對吧?”她想,自己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暑假課程開始后的前兩周,她很努力地在上課的同時到處旁聽其他老師的課,就是為了彌補自己在教學方式上的不足,好讓這個對自己對別人都要求苛刻的學長知道,她對這份工作并非抱著輕忽的態度。
結果,不知是不是要考驗她,學長的競賽班要去大學的實驗室觀摩時,他竟指名要她陪同,這沒有什么不好,問題是——他帶的明明是物理競賽班,關她什么事?
上高中以后,安允蕙就對物理很沒轍,原因是高一時某次來例假精神不好,又撞上物理課時被提問,根本連問題都沒聽清怎么答得出來?偏偏上那節課的是其他班來代課的物理老師,讓她站了半節課。
很丟臉耶,她是高一生,實驗班平時中規中矩的乖學生,又不是初中部那些吵吵鬧鬧的無聊男生!
那之后她的物理一直不見起色,之所以沒有跌到及格線以下是因為原來的物理老師是個可愛的老頭,她不忍心拉下他的工作業績。
所以高考報志愿時再怎么沒頭緒,物理是她唯一不予考慮的專業,大學時也只接觸一門化學物理,勉強混了學分。
但是學長發話了,補習中心所有的活動她都要見習一下,如果真想當個夠格的長期老師。
天行有不少老師都在大學教書,又值暑假,很容易就聯絡好本市的一所高校。安允蕙與物理競賽班的學生坐上補習中心的面包車集體前往,數一數,十四個人頭中只有兩個是女生,而且超過多半都戴著眼鏡。
學長一上車便分發競賽會考察的實驗資料,開始交待一會熟悉儀器時的注意事項及要格外注意觀察的地方,真是絲毫都不浪費時間。
雖然覺得他講得很是簡明扼要,可是以她遙遠的物理知識,根本就對這些競賽實驗項目有聽沒懂。
車子開進本市那所重點高校,在物理實驗樓前停下,易語戈在下車后打了個電話,有人便下樓來接他們。一個有些眼熟的年輕女孩,她好像在補習中心見過……天行也有兼職老師念這所高校嗎?
接下來的過程有點像參觀博物館,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走,學長就是導游,講解示范一遍,讓每個學生都操作儀器,直到弄懂成功為止。偶爾撞到有留校學生在電腦前跑數據,都只是看他們一眼,習以為常的樣子。
安允蕙百無聊賴地跟著他們轉,在某個房間,學生們似乎碰到了很難調準的儀器,幾個儀器臺前很快圍了幾人。她好奇地上去看,是一臺目鏡連著航海羅盤樣的東西,上面放一塊小小的透明三棱柱,應該是某種光學儀器。
“這是幾種競賽實驗儀器中比較難調準也較為費時間的,你們最好都能夠做兩遍成功!睂W長說,“如果能通過初賽的筆試,復賽時學校的老師也會帶你來一次,不過幾個學校的學生統一培訓,動手的機會不多。”
真的那么難嗎?安允蕙興致上來,湊在一旁觀看,幾個學生摸下來,過程都看熟了,一次就成功的果然沒有。
“老師,你要玩嗎?”最后一個男生運氣好,兩遍就pass了,很友善地問她。
“呃?好呀。”突然有些手癢,雖然她比較喜歡摸燒杯。
她興致勃勃地湊到目鏡前,調高度,三棱柱的位置要擺正,羅盤外圈粗調,內圈微調,目鏡中看到的小十字與中線重合了,將反射光線的鏡子翻到反面,呃,小十字不知跑到哪去了,重來。
第二次仍是找不到,再來!
第三次……她就不信不能成功,再來!
……
當初開口邀她的學生早就無語了,很懂得度量情勢地轉到另一個臺。搞什么,易老師說最好做兩遍成功,他才成功了一次,儀器就被這個教化學的老師搶了!
安允蕙玩得太過專心,沒注意到周圍的人聲漸漸減少,易語戈已經帶著學生轉到了另一個房間。
“做那個是需要訣竅的哦。”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說,安允蕙回頭,是那個先前領他們進來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轉了回來。
對方朝她笑笑,上前在儀器的幾個地方動了下,將目鏡讓給她,“好了。”
安允蕙湊近一看,果然,不管小鏡子轉到哪面,十字都好好地待在中線上,位置幾乎沒變。
她贊嘆:“你好厲害哦!”雖然她一點都不明白這是什么實驗,十字在不在中線上有什么關系。
“還好啦,這是我大一時做的實驗,沒想到現在還能調準。”女孩子又笑笑,收拾東西出了房間。
安允蕙回過頭來,振作精神,將儀器調亂,重頭再來。
她一定要親手調準一回!
不知失敗了多少次,房間的光線逐漸暗下來,但因為有儀器的燈開著,她渾然不覺,直到學長的聲音突然冒出嚇了她一跳:“你在這做什么?”
“學、學長。”安允蕙拍拍心口,疑惑地環顧四周,“你班上那些學生呢?”
男子的臉色不大好看,“早就走了!我讓你跟來學習怎樣帶領學生,你倒好,自個玩起了失蹤!”直到實驗做完在車上清點人數,他才發現這個迷糊小學妹沒有跟上來。
“哦?你讓司機先送他們回去了嗎?”安允蕙被他訓了一下,反而露出高興的樣子,“那就好了,我可以慢慢跟這臺東西杠!”不用擔心別人等她,嘿嘿。
她轉身繼續艱苦奮斗,沒看到易語戈露出的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站了一會,倚在另一張儀器臺上摸出煙,抱胸沒什么表情地看她笨手笨腳地摸索。
半晌,似乎有些受不了她的笨拙,他出言指點:“目鏡要與光筒在同一高度上。”
“嗯?這樣?”
“鏡子挪前一點!
安允蕙照他的指示又動了幾個地方,終于在目鏡中看到先前那女孩調出的圖像,不禁歡呼一聲:“學長,你快來看看,我調準了!”
“是啦是啦。”男子涼涼地道。
“你當然覺得沒什么了不起了!彼行⿸吲d地扁扁嘴,“不過學長,我沒想到補習中心還會帶學生進高校做競賽實驗耶?”印象中似乎都是學校才會做的事,而且如他先前說的,學校組織的實驗項目培訓往往很草率。沒法,基本上都只重視書面分。
“……總要對得起學生付的高額學費,況且競賽這種東西同大學的考試一樣,短期突擊也能拿到不錯的分數,可過后就沒了印象。”易語戈淡淡地道,“多接觸一點,也好讓他們明白理工科不僅是答題。”
“哦……”
“不過,倒看不出你這么有耐心擺弄物理儀器!庇绕涔饪磩幼骶椭朗情T外漢。
咦?他在表揚她嗎?
安允蕙嘿嘿傻笑,“沒有啦,我只是偶爾耐心而已。”
“我想也是。”
她把學長想得太好了。
“希望你能將韌心保持到試用期結束。”男子哼一聲,直起身子,“走吧,再待著就要被鎖在里頭了。”
安允蕙忙跟上去。
走到學校大門口,她這才發現手中一直抓著某樣東西,好眼熟……這不是剛才實驗用的小三棱柱嗎?
“學長。”她垮下臉叫住前頭的男子。
結果是兩人又趕回去,正好看到校工伯伯落下實驗樓的大鎖。
“……怎么辦?要向他解釋嗎?”人家會不會因為她摸了他們的實驗器具,下次都不讓補習中心的人來了?
“算了,那個東西沒什么價值。”易語戈最后雖然這么說,臉色卻不是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