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動了一下,覺得肩膀好重。奇怪為她這個不相干的人居然比當事人還累。她草草掃了大廳一眼。雖說是非正式的私人宴會,采自助式形態,而且就在宴會主人的家中大廳舉行,觸眼所見,男的都是西裝領帶,女客也多半穿著晚宴禮服,很正式的打扮。甚至每個受邀的客人,都得憑帖進入。她不由得欽佩芭芭拉有遠見。
她身上這套午夜藍的過膝長禮服顯得相當的得體,如果不是芭芭拉,她隨便穿上套褲裝來,那情況──她實在真不敢想。
她又吁一口氣,仰頭看著挑高的天花板。不知他父親和對方的合作企劃案談得怎么樣了。日本企業就像它的社會,多半很保守,而且自成龐大的集團,自給自足,外國企業相插入的可能雖然并不是沒有,但合作的空間很小。除了一些眼光長遠而且思考多向活化的,外企機會十分有限。她希望她父親的工作能談得順利,而且看情形應該十分有希望才對。她不知道她哪來這么樂觀的想法。但剛剛一路進來,路上百坪法式的庭園加上西式結構的兩層別墅型洋房,和世界各地的藝品陳設,顯示屋子的主人對異國文化應該有相當的認識。當然,她這樣想是太主觀了,結果也可能正好相反。
她再吐口氣,暖氣很足,但她覺得裸露的臂膀有些冷。對這地方,她的印象就只有一個“大”而已。光是這大廳,算算就有數十坪,更別說前后的庭園。在東京吉祥寺擁有占地這么廣大的空間,說真的,實在真是奢侈。聽說他們也姓東堂。還真巧!該不會真的在這里遇見東堂光一吧?
她抿嘴笑一下,對自己的胡思亂想覺得有趣,輕拍了拍自己的頭,胸前的鉆石項煉甩蕩了一下。鉆石是女人的愛,男人的表現方式?現在她才知道,初初認識,楊耀就將她鎖住了。
楊耀啊……他現在在做什么呢?
她的視線游移。她父親還在說話,這就是社交。真累人。
她將目光收回,不巧撞上了色相誘人的精巧食物。滿盤滿盤的壽司,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時的許多時光。肚子并不太餓,但她還是走過去,挑開了生魚片,拿了幾塊壽司。大概為了制造氣氛,燈光并不太明亮,甚至還有些幽暗,她用手抓著吃第二個壽司時,才發現她斜對面悄然坐著的那個穿著日本傳統和服的老先生。
“您好!彼Y貌打聲招呼。這種簡單的日語她說得還算流利。
老先生沒回答,只是看著她,看得她心中莫名一凜。他坐得很端正,很有一股威儀,不動便有風,眼神十分有力量。然后,他對江曼光說了句什么。她不懂,但看他一直盯著她吃東西,用英語夾雜著日語,說:“對不起。我不會說日語。你要吃一些嗎?”她比個手勢,夾了兩個壽司在小盤子里想遞給他。
老先生只是嚴肅地盯著她。片刻才開口:“你不會說國語?
你不是日本人嗎?”說的是英語,雖然有些腔調,但還算流利。
“嗯,我是外國人。”江曼光微微笑一下。在日本這個和其國民外貌相似的國家,她一直有機會說自己是外國人,反到在白種人占多數的國家里,一點疑問也沒有。
“我剛剛就看到你,你好像覺得很無聊,一直走來走去!崩舷壬⒅砬槿匀凰攪烂C。
說他“老”,實在不確切。他雖然有些年紀,但神態精湛有神,敏銳度相當高,絲毫沒有老態龍鐘的頹相,倒像懷有什么上乘武功的宗師大家,一身精氣。
“也不是!苯庹f:“只是不習慣。我什么都不懂,只是陪我父親出席!彼纯蠢先,覺得有些奇怪。他那身打扮,加上灰白的頭發和唇上太密的胡髭,不管怎么打量都和宴會的調性十分不合。不過,她自己也一樣,雖然外表蒙騙過了,氣質上還是不協調。
“你要吃一些嗎?”她再次問道。“這些壽司滿好吃的,入口即化,又不會太黏!边呎f邊替自己也拿了幾個。
“不了,謝謝!崩舷壬幕卮,嚴肅的表情沒有化開過。那份嚴肅好像和他全身的姿態成了一貫,成了一種態度!澳悴怀陨~片?”他注意到她挑開生魚片了。
“嗯!苯恻c頭。
“為什么?生魚片是日本飲食文化的精髓,有什么不好?你為什么不吃?”老先生很固執,非問個清楚不可。雖然如此,他的態度口氣沉穩下靜有力,像是一個將領在發號施令。
江曼光楞一下。根本不為什么,就只是不喜歡。他記是東堂光一也曾這樣問過她。當然,這次她不能回答說山頂洞人都懂得用火了那種荒謬的借口。
“我也不知道!彼胂胝f:“我曾勉強自己吃過幾次,就是很難接受。這跟材料好不好無關,我只是不想于勉強自己!
她一向不擅長篇大論說道理,只能很老實的說出感受。
“不過,”她笑了笑!斑@些壽司真的很好吃,比東堂那回請我的高級壽司還好吃,果然,要吃日本料理還是要到本國比較道地!
“東堂?”老先生目光閃了一下。
“!我是說我的一位朋友。這里的主人好像也是姓東堂。
不過,我的朋友跟他們是沒關系的。”
她一直沒有問老先生任何問題,對方好像也無意說明。他看看大廳,皺了皺眉,然后站起來,似乎打算離開。“看看這些人,哪還有關點大和民族美麗的傳統!”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日本國自古發展出優秀的文化和傳統,這些人不知發揚光大,卻只會膜拜膚淺的西洋皮毛文化,不僅愚蠢,而且可笑。”略緊的語氣,聽得出他的不滿。
“其實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啊!苯庖部纯创髲d,倒覺得好像沒那么嚴重,但瞥見老人蹙眉頭帶著銳乎表情的眼神,她連忙解釋說:“啊,我的意思是,像這種酒會型態,與會的人彼此周旋的機會很高,距離拉近了,不但可以達到原本慶;蚣o念的目的,順便又有社交的功能,而且隨意自在,經濟又實惠,這不是很好嗎?”順口竟解析了一篇道理,她自己都很驚訝。
老人凝神不動,目光卻緊盯著江曼光。
“這種粗糙的西洋酒宴文化有什么好?”他說:“一點都比不上精致莊嚴的大和文化。把一個原本應該隆重、莊嚴具有紀念意義的場會,弄得像夜市廟會,你說,有什么好?”
“話是沒錯,可是……”
“這種膚淺的文化,根本不是必須的。自從歐美帝國仗著他們堅利的武器,強侵入日本的國土,大和傳統優良的質美的文化就逐漸被庸俗膚淺的洋式文化污染,變得粗糙。不僅生活中各種習慣,如飲食衣著被污染,就連語言、文字也被侵蝕。
這種庸俗粗糙的現像根本不值得被鼓勵。”
“但是,”江曼光想想,說:“如果換個角度來看,外來文化固然是侵略,也算是種刺激,可以為生以前所沒有的活力。
倘若當時黑船沒來叩關,幕府不變,繼續它的鎖國政策,大概也就沒有促進日本現代化的明治維新,日本的現化文明可能晚了一百年,也就不可能這么快趕上歐美,成為亞洲甚至世界的經濟強國吧?”她用一種委婉的口氣,不帶判斷的態度。
老先生表情一動,精湛有力的睛神緊盯著她,久久不語,似乎在打量什么。突然說:“你叫什么名字?”
“?!”江曼光楞一下。才呆呆地說:“江曼光!
老先生點點頭。又問:“令尊呢?是哪位?”
“我父親叫江水聲。就是正和主人交談的那位!
“是嗎?”老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說:“看起來相當有才干魄力。他也是大和物?的一員嗎?”
“不。我父親是一家美商公司日本分公司的業務經理。那家公司正計劃一項和大和商社合作的企劃案,我父親是案子的負責人!
“原來如此。那些天真的外國人,就是喜歡做一些白費力氣的事!
“怎么說?”對老先生的不以為然,江曼光忍不住探問。
“你想,外商公司提出和日本企業合作的企劃,目的是什么?”老人反問。
江曼光認真的想了想,說:“我想,是想藉由合作的日本企業力量,打入日本市場吧。”
老先生眼底露出一些贊許。說:“那么,日本方面呢?幫助外國企業打入日本市場,它能得到什么?沒有。若說有什么利潤收益,大和企業本身在本國就做得很好,根本不需借助外資的力量;若是想藉合作反向開辟海外市場,那更是不必。大和企業在海外各處主要城市都有據點,有些也有類似的企劃合作,而且已經上了軌道,它何必浪費力氣在本國內和外資合作,幫助對方擴張在日本的市場!根本沒這個必要。那些外國人要向‘不可能’挑戰,未免太天真。”
江曼光聽了,不覺地望望她父親,替他憂心。但她還是尋求一些可能性,說:“話雖如此,不試試看怎么知道。商場的可能,就在于它永遠會有變數!
“說得好。不過,這可不是努力就可以。很可能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失敗就是失敗!
“總得試試看吧。不試的話是不會知道的!苯膺是覺得,即使注定會失敗,還是要試試看。不試就放棄的話,更沒有扭轉結果的可能了。
老人目光一認,隼鷹一般的銳利眼神炯炯地盯著她看一會,光氣內斂,不說話即可壓制人。江曼光回視他的注視,感到那股凌厲壓迫的力量,隱約有種沉重透不過氣的感覺。但她還是沒將目光移開。
“曼光?!”冷不防一聲叫喚襲向她。那么突然,教她不提防,嚇了一跳。
她回頭過去,迎面走來的竟然──竟然、竟然真的是那個東堂光一!
“東堂?!”她呆住了,叫起來!澳阍趺磿谶@里?!”
跟著,撞見走在他身后的東堂晴海,更是傻眼了。
“我才要問你呢!你怎么──你怎么也在這里?”東堂光一笑嘻嘻的,眼目全是春風。話說到一關,口氣卻突然一轉,變得極是錯愕又不情愿,笑容也凝住,臉色變得極是僵硬,幾分不馴地盯著江曼光身后的老先生。
而東堂晴海則像是本就針對著老人才過來的,越過江曼光,筆直地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用著最敬語,對老人說:“祖父大人,您好!
祖父大人?江曼光不禁睜大眼睛半張著嘴,看看東堂光一,轉而又看著老人和東堂晴海。
日語里“???”這個詞包含著極尊崇的意味,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會這樣稱呼。但在目前的現代日本社會,就算是特別講究禮數,對與自己關系親近的家族長輩這樣稱呼,雖然表示尊敬,反而顯得有距離。而且,同時也顯示了那長輩可能的威嚴肅穆、老人敬畏的形象。她實在不敢相信,剛剛和她談了半天的老人,竟然會是東堂晴海畢恭畢敬的祖父大人的東堂八云。
“你也來了!睎|堂八云對東堂光一的詰問置若罔聞,朝東堂晴海微微點個頭。說:“冬二夫婦呢為她在嗎?”
“父親和秋人伯父母在一起,正招待客人;母親則留在國分寺家中陪伴來訪的春華姑母!
“春華回來了?”
“是的。春華姑母傍晚剛到!奔词故呛妥娓刚f話,東堂晴海除了語態恭敬,也是一副沒有表情。
“我還在奇怪,那個討厭的老太婆怎么沒來這里興風作浪,原來是又回娘家去了?蓱z的阿薰叔母,又要活受氣了。”東堂光一輕哼一聲,態度相當無禮。
東堂八云嚴厲瞪他一眼,沉聲說:“身為東堂家子孫,你這是對待長輩該有的態度嗎?”
“討人厭的家伙就是討人厭,我管他是誰!睎|堂光一一派不馴,瞪著自己的祖父,沉不住氣的說:“剛剛看見睛海,我就覺得不妙,這小子沒事不會上門的。果然!你不是很討厭這種場合嗎?干嘛還來!該不會是來攪局的吧?”雖然他的態度不致太放肆,但也不算太客氣。
東堂八云臉色沈霜,銳利的目光射向東堂光一,尖銳而寒湛,形成一股高壓壓迫住他!澳氵@種失敗的懦弱之輩,沒有資格說什么!”
東堂光一變了變臉色,幾乎被他的氣勢壓住,困難的抗拒說:“我追求自由、我有什么不對?”
“你那樣哪叫追求,根本就是逃避!東堂家有你這種懦弱的子孫,實在是最大的恥辱!
“隨你怎么說!”東堂光一握緊拳頭,抿抿唇說:“懦弱也好,逃避也好,總比待在那個腐朽落后、食古不化的地方強!
“哼!睎|堂八云哼一聲,不怒而威,充滿懾人的氣勢。
這時大廳另一邊的東堂秋人發現東堂八云了,表情相當意外,匆匆趕往這邊過來。東堂八云連看都不看他,交代東堂晴海說:“告訴你秋人伯父,叫他不必瞎忙。我先走了。”
“什么嘛!”東堂光一憤憤的瞪著東堂八云高大的背影。
東堂秋人趕過來,四處看不到父親,忙問:“光一,你祖父呢?”
“走了。不必理他了。”
“伯父,”東堂晴海回答:“祖父大人請您不必擔心,他只是過來看看。這里的一切,還要麻煩伯父多費心!
“睛海,你還真是老頭肚子里的蛔蟲呵!睎|堂光一不屑地諷刺一句。
“光一!”東堂秋人瞪了兒子一眼。對睛海說:“光一就是這樣,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不會的!睎|堂晴海的撲克臉一副無動于衷。“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先離開了!
“你難得來,再多待一會嘛!
“不了!睎|堂晴海很干脆的拒絕,對東堂秋人鞠躬便轉身走開。
東堂秋人也沒有堅持,大概知道堅持也沒用。他轉向東堂光一,說:“你是不是又惹你祖父生氣了?”
東堂秋人看他一眼,嘆口氣說:“沒有最好。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祖父畢竟是祖父,你要尊敬他,順從他!
東堂光一沒吭聲。東堂秋人拍拍他肩膀,一轉身,又忙著和賓客周旋。一直被迫站在一旁,想走又不好移動的江曼光,這時才總算松了一口氣。剛剛那場紛爭,她雖然有聽不懂,卻感覺得出那種劍撥弩張的緊張氣氛,莫名其妙地也跟著緊張。
“怎么了?看你緊張成那個樣子!”東堂光一看她松口氣的模樣,失笑起來。她自己也覺得好笑,跟著笑起來。
“對了,你怎么會在這里?”東堂光一問。
江曼光約略解釋一下,說:“聽我父親說大和物?的會長及重要董事都姓東堂,我還開玩笑地想,會不會就是你這個東堂,沒想到……。”她搖搖頭!罢鏇]想到那位東堂先生就是你父親,我還誤打誤撞來到你家!
“很驚訝?”東堂光一笑問。
“是啊!苯恻c頭,老實承認。“你這個人,老是有許多教人嚇一跳的地方!
東堂光一仰頭笑起來。俯臉看看她。突然正色說:“你不問嗎?”
“你要我問嗎?”江曼光反問。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東堂光一沒有立刻回答。他先拿一杯雞尾酒給她,自己也拿了一杯,啜了一口后,才說:“我家世代都是武士,高曾曾祖襲位男爵,原是日本舊華族。后來幕府頹倒,東堂家以武士道治家的精神仍然沒有改變,東堂家的男孩從小就必須在嚴格和督導下修習劍術。明治時期,在外國商賈大量涌入日本之后,我高祖父體認今后將是商貿的時代,創立了一家雜貨的流通,經歷幾代擴充努力,慢慢演變成今日大和物?的規模。雖然如此,武道的修心,仍是東常家男人最重要的課題;專制、高壓、守舊、封閉,都是這個家族的特色,在東堂家,沒有所謂個人意志可言,一切必須順從宗長的命令,宗長所說的話就是法律。”
關于東堂光一的背景狀況,在紐約時,江曼光粗糙的聽過一些,所以這時聽東堂光一親口?述,并沒有太驚訝,只是靜靜地聽著。
“二次大戰時,我曾祖父更身為帝國少佐。戰后,他卸去軍人的身分,全心發展大和物?;大和物?有今日的規模,就是在那時奠定的。但他認為,東堂家世代?武士,武士道的精神絕不能背棄。他以這樣的信念教育我祖父。而我父親身為長子,更是在祖父專制、嚴格的教導下成長,其它如冬二、夏?叔父則在祖父嚴格的訓練及控制下,性格變得軟弱或冷漠寡情,而唯一的姑母春華卻跋扈又專斷。即使出嫁后,她仍然事事干涉,根本不把常理東常家務的長媳我母親,放在眼里!
他停下來,自嘲地笑一下,一口喝干手中的酒。跟著又說:“我父親是個崇尚自由的人,受不了祖父的專制,跑到了美國,在那里遇見我母親,并結婚。誰知在我七歲時,我父親竟然丟開美國的一切,帶我母親和我回東堂家,從此,開始了我的惡夢。我說過,東堂家的男孩從小就必須接受嚴格的劍術修練,當然我也不例外。在祖父親自嚴格的督導下。常常不得喘息,總是一身傷痕累累。對于這個,我還能忍受。我無法接受的是必須毫無道理的服從,以及那一大堆可笑的條規。當然,我更無法接受姑母的跋扈。我覺得在東堂家既不重視又不尊重個人意志的專制壓制下,我母親很可憐。我反抗又反抗,最后一走了之跑到紐約。我母親好說歹說一直勸我回來──”
他喝了口酒,沒再說下去。
“然后呢?”江曼光問!
東堂光一聳個肩!叭缓螅褪悄憧吹降。”
江曼光瞅著他,明亮的雙眼水盈盈,好像盛有表情。東堂光一瞅她一眼,小小一陣心悸,揮揮手說:“啊,你別這樣看著我。其實也沒那么糟糕啦!起碼我現在就很自由。你那樣的眼光,會讓我胡思亂想!
“想什么?”江曼光覺得很好笑。她并沒有特別的意思。
“很多。像是支持啊、安慰,鼓勵等等……!彼麌@口
氣。睨著她,放入下酒杯,走近她身前,拂開她額前垂落的一比發絲。低了嗓音,說:“會讓我意亂情迷的。”
又是這般的真真假假。江曼光抿著笑不說話,并沒有放在心上。東堂光一俯看她一會,伸手撩觸她胸前的鉆石項墜,說:“很漂亮的鉆石,跟你很配,選這副項煉的人很有眼光。
我很好奇,會是誰有這種眼光?該不會是你那個寶貝女兒的父親吧?看起來又不像。還是那個漂亮能干的助理芭芭拉,或是……!
“別猜了,是楊耀!苯飧纱嘧约豪蠈嵳姓J。
“那個優等生?”東堂光一眼神閃了一下,像是意外。他略略沉吟說:“可在紐約時,我沒看你戴過這東西!
“這是他很久以前送我的,我一直沒在意,本來都忘了是收在哪里的!
“是嗎?你一直沒在意,此刻卻戴著,那么就表示你現在很在意嘍?”東堂光一抓住她的語病,追問著。
江曼光瞅他一眼,避而不答。
“怎么不說話?”東堂光一逼近一步,盯著她問:“我記得那時你跟他的關系還很平常。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什么事了?”
江曼光不答。反問:“CoCo呢?”
“你不要避開我的問題,回答我!
“你要我怎么回答?根本就沒什么。當初他送我這條項煉,也不是那個意思。”江曼光顯得很無奈。她就算真要回答也說不清。
看她好像很無奈的樣子,東堂光一拍拍她說:“別這樣,高興一點。”他作弄地捏捏他的臉頰,極順口地說:“唉,曼光,你考虎過我們的事沒有?我看干脆我們就在一起,都是自己人,你父親那企劃案也不必談得那么辛苦!薄澳闵匍_玩笑了!苯獍姿谎。
“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啊,但是……!彼龘u搖頭。
“但是,就卡著那個優等生。”東堂光一替她接口,挑釁的。
江曼光帶些意味地瞅他一眼。說:“跟楊耀沒關系!
“怎么會跟他沒關系!”東堂光一大大不以為然。撩撩她胸前的鉆石項煉!叭绻麤]關系,那么,這個該怎么解釋?”
江曼光無法自圓其說,嘆口氣,說:“他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我;每當我有什么事,他總會默默出現在我身旁,好像我的守護天使一般。我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等等──”東堂光一皺眉打岔!耙驗樗恢睂δ愫芎、喜歡你,所以你覺得你就應該喜歡他、回報他?!這是什么邏輯?
曼光,你要搞清楚,這可不是慈善事業,收了好處就要回報──”
不是的。她不認為愛情應該如此,因為對方喜歡自己,就應該喜歡方。但是,她自己也不清楚、不確定。她想確定。
“不是這樣的!彼龘u頭說:“我不會因為對方喜歡我,這么簡單一個理由就去喜歡一個人!
東堂光一皺皺眉,歪歪頭,盯著她看了好一會。
“這么說,你真的喜歡他嘍?”
江曼光沉默了許久,才吁口氣說:“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確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但見不到他,我竟有種強烈的想念。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種心情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有過!彼痤^瞅著他,眼神黑白得好分明!澳銌栁蚁膊幌灿^你,我的確是很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感覺也很好?墒,真要當情人,我沒信心!
“為什么?你嫌我沒節操?”
江曼光失笑起來?偹闼约哼有一點自知之明。不過,她搖搖頭,說:“那倒不是。而是,這種──”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心臟不會怦怦地跳──”“停,你這樣太傷害我的驕傲了!睎|堂光一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作戲的成份很濃。
“你看,你總是這樣,真真假假!苯馕⑽⒁恍。
“東堂,我相信你也許是真的喜歡我,但我要的很多,會纏死你的。以你的個性,你不會受得了的!
“你不用這么好心,說這些話來安慰我。”東堂光一撇撇嘴角,勾起迷人的微笑。他拉住她,將她拉到身前,輕輕親吻她的面頰,表情很親膩,甚至曖昧。
“這樣太難看了吧,光一!币慌砸宦暲溲岳湔Z,平板得沒有高低起伏的情楮,但很不客氣。
“是你?你不是走了嗎?干嘛還賴在這里!睉撘呀涬x開的東堂晴海出其不防的又來討嫌,東堂光一不禁皺眉。
“秋人伯母托我帶些東西回去給家母和春華姑母,我在等她。”東堂晴海一貫僵尸臉!拔抑滥愫苎蠡裁炊疾患芍M,但你最好別忘了你在什么地方,注意你的言行舉止,別把你在國外那一些不入流的習慣帶回來,很難看的!闭f著,毫無表情地掃了江曼光一眼。
如果他的語氣有稍微一點輕蔑或不屑,可能比這樣沒表情、不痛不癢的態度還教人不那么生氣。他那種不動聲色的教訓實在讓人光火,偏偏真要對他生起氣來卻又那么形而下地落入下風,氣度態勢上就先輸了一半。
東堂光一反應很快,故意露出一副不跟他一般見識的態度,拉著江曼光說:“我們走吧。免得我們這種不良的習氣將他污染了。”說著,還故意地對江曼光眨眨眼。
江曼光再鈍,也知道東堂光一是故意在諷刺東堂晴海。她忍住笑,悶不吭聲地由著東堂光一牽引,匆匆望了東堂晴海一眼。他目視前方,表情沒變,周身隱纏一股混亂怕氣流。
空氣是無形的,無色無味。但她仿佛在那股氣流中看到一些色彩。
那是不可能的。她想她是看花了眼。但東堂晴海深沉、睥睨、傲慢、冷漠、自負、無動于衷混合的氣質,可不否認的確相當突出,往往一眼就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尤其他接受嚴格的武道修習,一舉一動都十分有力量,充滿力的美。他跟東堂光一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但不知為什么,她卻覺得東堂晴海更似那荒野中的狼,冷峻深沉、獨特的一匹狼。銳利、深沉、泛著寒湛光芒的一雙狼眼、光是面對,就教人不寒而怵。
她猛不防打個冷顫。
“怎么了?”東堂光一問。
“沒什么!彼龘u頭。
有太多的故事發生在這個世界的名個角落,多半的故事充滿戲劇性,但戲劇性的缺點是──巧合太巧,變因太多,變不像是真實。
她跟東堂晴海應該不會有任何交集才對,雖然他們的相遇會有那么幾分戲劇性。而最初跟楊照的相遇,更是戲劇性,到如今──愛情有一個點,多半的相逢,交會了又分離,個中只有一個等待,等待一個重疊的靈魂,一個同心圓。???好像不管到了哪里,冬天的季候都這么冷,陰寒、潮濕、冷冽,還有刺骨的風。江曼光微微縮一下,拉緊衣領,長圍巾捂住口鼻,蒙住了半個臉。
大樓門外站了一個人,倚著墻,全身的黑,黑長褲、黑毛衣、黑皮靴、黑色長大衣,腳下還有一只黑色的行李袋。吸引住她的注意。
那個個微低著頭,雙手插在褲袋里,視線在他腳前不遠的地上,像在沉思,也好像很累的樣子。江曼光狐疑地望著,越走越慢,心臟不停怦怦地跳。
“楊耀!”她叫起來,大步奔跑起來,心臟那種異常的狂跳……她很確定,是楊耀。
那個聽見叫喚,抬起頭──果然是楊耀。
“曼光。”他看著他向他跑過來,跑近,沉靜近凝的表情泛開溫潤的笑。
終于靠近了,靠近到他身前。江曼光微微喘著氣,眼底閃著晶亮的光芒,欣奮地望著楊耀,說不出話,她心臟怦怦跳得教她說不出話。
她就是想知道這一刻,想知道當她再見他時那一刻她會有什么反應。她想確定。
“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先通知我?等多久了?我……呃,今天剛好有事出……那個出去……很冷吧?你最近好不好?好久不見!怎么不進去等?很冷吧──我……那個……!爆F在,那一切不確定的猶疑都確定了。心中的狂喜、語無論次,點明了一切。
“剛到不久。”楊耀溫溫地笑著。笑看著她,那么溫柔。
“我只是想盡快看到你,所以一下飛機就來了,沒能先通知你!
江曼光眼底盈起霧氣,心田一下子暖了起來。他也像她那樣想念他地想念她嗎?
她低頭看著他,想說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兩個人在寒風中,默默相對,默默凝視。
“啊,江小姐?你回來了!贝髲B管理員跑過來,以簡單的英語招呼江曼光說:“外頭這么冷,怎么不進以為”
江曼光驚動一下,連忙回說:“啊,你好,城崎先生!
根本沒聽到他剛剛在說什么。
管理員看了楊耀一眼,突然說:“原來這位先生真的是你的朋友。先前他站在大門外,我還問他想找誰,因為你和令尊都不在,所以我沒讓他進去──”他對楊耀彎彎腰,道歉說:“對不起,這么冷的天氣讓你在外頭站了那么久,真是抱歉。”
“沒關系,你不必在意。”楊耀以流利的日語回答。
江曼光看著他,輕聲問:“等很久了嗎?”
“也不是很久!睏钜p描淡寫帶過。
不料,管理員卻還在道歉,說:“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江小姐的朋友,讓你在寒風中等了一兩個小時,真是太失禮了。請你原諒。”
楊耀再次表示無所謂,管理員還是道歉了又道歉才離開。
江曼光始終只是沉默凝視著楊耀,心臟不再跳得那么狂放了,卻有種溫溫、甜甜的東西流出來。那究竟是什么,她說不出來,很抽像,卻有一種強大的激蕩,一味地使她想投入他情里。但她動也沒動,只是看著他。他一下飛機,哪兒也沒去,就先來找她,甚至在冷冽的天氣中等候了她那么久──她知道他一直對她很好,那么,她自己呢?
她仰起頭伸手觸摸他臉頰,握住他的手,輕聲說:“你的臉和手都冰了,一定很冷吧?”不是的,不是同情或回報,她很清楚她心中那激蕩是什么。
“曼光……!睏钜次兆∷氖帧
她笑了笑!巴饷婧芾,先進去吧。進去再說!
“不了!碧焐呀涢_始暗了,而且黑得快。楊耀微微對她一笑,很柔情。“天都黑了,我不好再打擾。明天再談,明天我會再來!碧崞鹦欣畲,笑笑地又看看她。相較東堂光一那樣隨意自在親匿地擁抱親吻她臉頰,感情顯得內斂。
“你預訂好旅館了嗎?”江曼光問!胺奖愕脑,你就先住在這里,不必跟我客氣。”
她知道他是特地來看她的,就像以往在維多利亞城、在紐約,他飄洋過海其實都只是為了看她。
“謝謝。你不必擔心,我有個朋友住在這里,他在目黑有間公寓,來之前我跟他聯絡過。目前人不在日本,暫時把公寓借給我住!彼R幌拢嫠阉陕涞膰韲!疤鞖夂芾洌憧爝M去吧。明天我會再來!
對她再笑了一下,等著她先進去。江曼光卻不動,搖頭說:“等你走了我再進去!
楊耀靜靜地看看她,點了點頭,慢慢轉身走開。
“楊耀──”江曼光看著,突然叫住他,追到他身邊說:“我送你!
楊耀有些驚訝,卻掩不住歡喜的神色。但說:“不用了。
你還是快進去吧,小心別著涼了。”
“我送你。”江曼光很堅持。她沒說,心底突然涌起的那股舍不得。
公寓在目黑一處寧靜但價格昂貴的地段。七樓的邊層,一進門,迎面客廳的工作臺上就是一整片狹長的透明玻璃窗,將樓外的朝輝夕霞美麗的高樓景致全鎖住?吹贸鰜恚墙涍^特別設計。
“我的朋友是個室內設計師,經常在各處跑來跑去!睏钜晕⒔忉,打開暖氣。
江曼光環顧屋內一眼,沒說什么。
“要喝點水嗎?”楊耀問。
江曼光搖頭。
屋子內鋪了地毯,感覺十分溫暖。楊耀靠墻坐了下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怎么了?”江曼光覺得奇怪,他好像有心事的樣子。
“沒什么,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那我不打擾你──”
“不,沒關系!”楊耀急忙叫住她,太急了,流露出那么一絲渴盼。
江曼光在原地站了一會,默默走過去,跟著坐在地上,輕微地靠著他。兩人就這樣沉默,任由黯淡的屋子更加暗透。但窗外溢進來一些燈光,和著屋內的幽暗摻了一絲你儂我儂的色調。
她什么也沒問,只是陪他坐著,陪他沉默,流出一點擔憂。
“我沒事了!彼D向她,試圖微笑?粗粗臒o言的眼,又是一段沉默。有情的睛凝視久了總會生出不舍,他輕輕伸手撫摸她臉頰,聲音也低,流泄幾許溫柔。“那時的傷都好了……我一直擔心會留下疤痕……。”
當初他們初會,她被文件夾刮傷的疤口,早已沒能痕?,和皮膚溶成了同底色。她一直忘記這個疤痕的存在,直到他提起。
“真可惜疤痕消了,不然就可以要你負責!苯獯浇俏P,玩笑地看看他。而后她笑容一凝低下頭,雙手抱著膝蓋,氣氛陡然掉落沉默。
“唉,楊……耀……。”她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叫喚他,總是只能這樣連名帶姓!澳憧梢愿嬖V我,圣誕節那一晚……我到底做了什么……!彼恢惫⒐⒂趹眩朊髁,又怕難堪,她一定很失態。
“你真的想知道?”楊耀用了一個疑問。
這個疑問讓她陷入遲疑,猶豫著。
“算了!币环瑨暝,她還是放棄。沒勇氣。
楊耀卻有一番溫柔的表情。直視著她,說:“但那卻是我很珍貴的回憶!
他們的故事,從紐約多風的街頭開始,但是,該怎么繼續,她有些遲疑。
“看到你真好,曼光!彼哪抗庖恢,眼痕里始終只映有她,接近于喃喃。
她決定不回避。
“你來了,我很高興,我一直在等你!
“曼光……!蹦切┰挘寳钜磷庀⒉桓蚁嘈诺。
“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心情,那樣的想念──”江曼光喃喃地,緊靠著楊耀。她抬起頭,語氣平淡,但眼神很認真,說:“楊耀,我可以喜歡你嗎?”
楊耀真的屏息了,過了許久,始終沒動靜,表情像笑又像悲,那么深的一層感動。
“這一直是我求之不得的!苯K于,他輕輕擁著她,低低吐衷曲。
他所求所想愿的,也只是這樣;他一直等待的,也只是這樣。
等著她將目光轉向他;等著她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