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只知三界之中遍布她的足跡。喜歡游山玩水、賞花品茶……尤其貪杯。
“難得你回來,陪我喝一杯吧!”對著我說的第二句話,便是邀我共飲,果是貪圖杯中物的人啊。
我隨她來到冬苑,苑里的梅樹都長得比記憶中高大,枝頭綴滿白花,屋里到處飄著淡淡的酒香,呼吸著便能醉人似的。
在矮桌前坐下,看桌上擺滿配酒的小菜,中間一盆火鍋熱氣騰騰的,一旁半尺來高的小木桶里盛著熱水,里面溫著兩壺酒。
她遞來一副碗筷,我伸手接過。
紅木做的筷子,沒有任何修飾,握在手里有種堅實的感覺,碗也是漆紅的木碗,捧在手中一點也不覺得重,也不覺得冰。
……這樣子,真的好像從前一樣。以前在訪歲園時,也是一到冬日,便被她拉著煮火鍋吃。
我夾一片羊肉到鍋里燙,沒一會兒便熟了,蘸上醬,嘗起來非常鮮美,“冬天,果然是最適合吃火鍋了!”
“你也這么覺得?”稚雀往鍋里倒了好幾顆豆腐和魚丸子,一手拿勺子慢慢攪著,一手端著小酒盅不時呷上一口,愜意得緊。
我學她倒了盅酒在鼻尖輕聞,是淡淡的花香味,喝一口在嘴里,舌頭微麻,等到咽下去,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里,直覺一陣舒暢暖意,不由得滿足地笑起來:“真好喝!還有股梅花的香味,是怎么做的?”
“聞得出來嗎?”她笑彎著眉眼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顯是相當滿意這酒的,“前些年,忘了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說是用花也可釀酒,便嘗試著做了!
“前些年是多久?”這酒,嘗起來有好些年頭了。
“多久?數年,數十年,或者數百年,誰曉得呢。”她調皮地吐了吐舌,“你也知道我這人記性不好,哪里會記得這么多?”
“說得也是!痹鯐耍@人向是沒什么時間概念的。
“不過,我可還記得哦!”
“記得什么?”
“我們現在喝的這壇酒,是你當年和我一同釀的!
“有嗎?”我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該不會是……幻菊剛來的那年冬天,我們一起摘的那些梅花釀的吧?”
“對,就是那次。我記得你那時不太能控制力量,也不怎么會用法術,一漂浮在半空中就東倒西歪的,最后還是用爬的才采到花——嘻嘻,你那時候真是好可愛!”
“可愛?”常聽人說我漂亮,被說成可愛倒是很少有呢。
“對啊,那時候的你七情六欲未生,就像剛出生的嬰兒,純凈無垢!彼Σ[瞇地舀了幾顆浮上來的蝦丸到我碗里!爱斈阌靡聰[兜了滿滿一兜的花跑來我面前時,那模樣,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
……對呢,那時候我就好喜歡她了,兜著好不容易摘來的花給她,只是想見她笑而已。
“我也還記得,那時候我老是睡,一醒來就愛跟著你……該怎么說呢……只是看著你,就覺得分外安心吧……我直想問你,為什么我央求你好多次,你卻始終不肯幫我取名?”
“初雪喜歡現在的名字嗎?”
我點下頭。
“這就是我不給你取名的原因了!
“……我不明白。你取的名字,不管是什么,我都會喜歡啊!
“我也這么認為呢!”她開心地將燙熟的菜葉放到我碗里,又開始燙起羊肉來,“可是,名字這種東西,不只是代號而已,不但包含著命名的人的祈望,或多或少也會影響到當事人的命運。若是由我起名,只怕會扭曲你的命盤,你有你必然要發生之事,必然要相遇之人,所以我不插手!
“……其實稚雀你很擔心我吧?”我笑著篤定問道,不然她不會去佇雪院,也不會送我手鏈了。
“是啊,很擔心呢。而且皇甫熾那孩子也很可愛啊——你們兩個都很可愛!”
我咬著她舀給我的丸子,對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我可不承認我可愛!不過皇甫熾確實很可愛——對了,辰嵐在找你,你知道的吧?”
“知道。前些日子我為真蓮卜了一卦,算出辰嵐的義子就是真蓮在等的人!
“反正他自己會找上門的,干嘛還特地去算?”穆天淵嗎?那孩子似乎不錯。
“我無聊嘛!”她很直白地道出原因。
“……”我一時啞然。
“你那什么反應!”她好笑道,又往我碗里加菜,“我本來就容易悶,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辰嵐怎么辦?”我直覺問道。
“怎么辦?等他找著我再說嘍!彼瓤诰,淡淡回道。
“……”就是知道她不會說謊,我才會無言以對。原本,就是我多事了。
“你也別想太多,”稚雀在我的酒盅里滿上酒,“世上三千煩惱,正所謂‘剪不斷、理還亂’,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順其自然,就能幸福美滿嗎?”
“那可不一定,只不過煩惱也是徒勞,多想若無益,不如不想。”她拉著我一起碰杯,“初雪煩惱的樣子雖然可愛,但無憂無慮的樣子更可愛,所以私心里我希望你沒有煩惱!
我垂下眼,抿一口酒:“可是稚雀你,還是將我送走了!
“生我的氣嗎?”她微側首,淡笑著問道。
我猶豫一下,終是點了頭。我無法欺瞞,不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對不起,初雪!彼,笑得縱容。
“……原諒你了!蔽覜_她一笑,“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會這么做,也是因為你認為這樣對我最好……可是稚雀,究竟怎樣才算最好?我留在皇甫家,真的比留在這里好嗎?”
“傻初雪,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最好的,”稚雀支著下巴,含笑合上眼,火鍋冒著白煙,朦朧了她的臉,“我之所以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我認為這樣對你最好,而是因為我知道這么做的結果。我喜歡你,想要你無憂無慮,但前提是,那是你所期望的!
“……我所……期望的?”
“初雪喜歡訪歲園嗎?”
“喜歡。”
“喜歡皇甫家嗎?”
“不喜歡……不過也不討厭就是了!
“那么,皇甫熾呢?”
“……”
“答不出來嗎?”
“……我不知道!
“可是啊,初雪,為了這個你連喜不喜歡都不清楚的人,你卻愿意留在不喜歡的皇甫家,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從未注意過,但被稚雀一點,這才驚覺我居然從來沒想過要離開皇甫家。以我的能力,就算訪歲園不留我,天地之大,也不難尋得一處棲身之所,為何我不走呢?
“……是因為……他?”我不確定地問。
“你覺得呢?”她微笑著反問我,眼里是看穿一切的了解和縱容。
我撇撇嘴,就知道什么都瞞不了她:“稚雀,你應該知道的吧?”
她笑望著我,等我接續。
“我對他的感情,是虛假的嗎?”我問。會來找她,就是為了弄明白這件事。
“怎么說?”
“皇甫少玦說我只是個傀儡,沒有思想也沒有是魂,只是照著皇甫熾的意志在行動而已……”
“你是嗎?”
“當然不。我確定我有思想也有靈魂,而且我現在也不能算是式神了……”我抬起一只手打量,外形與原來的可謂不分軒輊,可……確實是不同的了。
離開皇甫家時,雪做的身體已經融化,剩下的,是由海孕育的真身。
“皇甫少玦大概以為你只是用雪做出來的,卻不知道即便是式神,也需要靈魂,否則和人偶又有什么分別?”
“你可別笑我,我剛聽到時可是信以為真呢,以為自己只是一捧雪、一個傀儡。我不在乎自己是什么,隨他怎么說都無所謂,可皇甫熾說不對、說我是他的朋友……他那么認真地堅持,甚至為此而動怒,讓我覺得有些高興……我會因他的開懷而笑,因他的體弱多病而擔心氣惱,也會心疼不舍……我不知道這算什么,后來皇甫少玠對我說,我喜歡皇甫熾……”我抬起頭,向我最信賴的人尋求解答,“稚雀,我是喜歡他的嗎……或者,愛他?”
“我不知道!敝扇改樕徽畔率稚系耐肟,慎重其事地回答,“因為你在皇甫家沾染了太多人氣,而皇甫熾對你的感情又深,經年累月,你的七情六欲也跟著重了起來。原本,若皇甫熾的愛欲沒有越來越重,你依然會不識情滋味,但是你和他的波調太過相近,若他愛你又希望你愛他,你是不可能不動心的。因此即使是我,也無法確定你是真的愛他,或是只是受他影響!
“……也就是說,我對他的感情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是的,初雪!敝扇更c頭,“這就好像催眠一樣,我若不停地對你說你是愛我的,久而久之你也會不自覺地這么認為了。所以,除非除去皇甫熾沾染給你的七情六欲,否則誰也無法確定你的真心!
“除去了,便能知道嗎?”
“是的,除去之后,心中自然清明如鏡,沒有旁人強加的意識,自然便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初雪,你若是想,我可以幫你!
“……”稚雀的好意,我一時無法應出口,反而低頭思索起來。
若不除去皇甫熾沾染給我的七情六欲,就永遠也無法確認自己真正的心意,可……若是除去了,若原本我是不喜歡他、不愛他的……
——我喜歡初雪!
——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對不起,初雪,對不起……
那個人,堅強又脆弱,孤獨又寂寞,如果我不陪在他身邊,說不定又會不好好愛惜自己、惹病上身吧?說不定,又會坐在門前傻傻望著院子發呆?說不定,又會在哪個風雪的夜半獨個兒到院子里吹風?說不定,又會……哭了……吧?
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何時開始,我見不得他難受了?
……罷了,我放過自己。太復雜的問題我不懂,我只知道,至少,這份疼痛是真實的,這樣便足夠了。
足夠我做出決定了。
我抬頭,釋然而笑:“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也沒關系,我覺得現在這樣沒什么不好。我想和他在一起!
“決定好了?”稚雀笑問。
“是的,我決定了。在他改變心意以前,我會一直陪著他。”
“……哎呀,”稚雀忽然垮下臉蛋,長吁短嘆起來,“被你這么一說,覺得有些寂寞呢!”
“咦?”
“初雪啊,”她握住我的手,傾身叮囑道,“你不可以有了媳婦兒就忘了娘哦,不然我會寂寞的!”
感覺血液瞬間上涌,整張臉燙得要命,我看著她那無比認真的表情——
啞目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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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丟臉丟到家了……
我忍不住掩面嘆息。
……又被捉弄了……稚雀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忽然的心血來潮最難應付,一不小心就會被捉弄了去……什么有了媳婦兒忘了娘,皇甫熾他是個男的好不好!況且就算我要娶他,也得他先答應了才行吧?
……糟糕,我再度掩面嘆息……一不小心又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回了皇甫家,在隱秘處現了身形,我緩步往佇雪院走去。沒走幾步,便遇著幾個仆人,他們一見我就大呼小叫個不停,那眼神,個個拿我當救星一般看,除了驚喜就是大大地松一口氣的表情……我不在時,發生什么事了?
“初雪——初雪——”遠遠的,十三、四歲的少年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向我疾步跑來,也不管我受不受得住,一頭扎進我懷里。
腳下晃了晃,我接好懷里的人勉強穩住身形:“皇甫少玠,你跑這么急,小心跌倒!
許是沒將我的話聽進耳里,他仰起頭二話不說抓住我的前襟就是一陣吼:“你跑哪里去了!一聲不響就走掉,大家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好擔心,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我……”
我看著懷里那張淚眼盈眶的臉,水潤的烏黑瞳孔里滿是驚嚇和委屈,看起來怪可憐的。抬手輕拍他的背,我淡淡安撫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沒事的,皇甫少玠,你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真的?”他抓著我不放,“那些人有沒有傷到你?有沒有?有沒有?”
“沒有,沒有,你看我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嗎?”
“……”他稍微退開一步打量我,確認我看起來完好無缺后,張手抱住我,“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聽得濃濃的鼻音,皇甫少玠埋頭在我懷里,抽泣聲不斷響起,我尷尬地看著隨后而來的皇甫少玦,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來復雜的一眼,像是想要看穿我卻不得其門而入,靜默了會兒,伸手將皇甫少玠攬了過去:“過來,少玠!
懷里一空,我頓覺輕松不少。
“你快些回佇雪院去吧!被矢ι佾i邊安撫懷里的弟弟邊對我說。
“可是……”我看眼皇甫少玠,他似乎哭得越來越厲害了。
皇甫少玦注意到我的視線,眼里閃過幾不可見的嘆息;“無妨,舍弟我自會照顧……他……一個人在佇雪院等你,你還是快去吧!
我微愣了下,意識到他所說的“他”是指誰之后,便顧不上別的了。點下頭,我快步向佇雪院走去。
那個人,不要緊吧?發現我突然離開了,不知會有什么反應……
腳下不由得快了起來,等我發覺時,我已經在跑了。
前腳才踏進佇雪院的大門,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地上凌亂的腳印,面積可比我離開前要大多了,而且人數也不對……看來那之后來過不少人……不知道那幾個想抓我的人怎么樣了?
皇甫熾會怎么處置他們呢?擄人擄到皇甫家來,可不是做著好玩的,事關皇甫一族的顏面和本家的權威,想必他們會吃上不少苦頭吧?
進了院子,老遠就見房門大敞著,有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門口,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單薄的身影,隨意地倚在門邊,除了他還有誰呢?
……許久沒見他這個樣子了……看起來好寂寞……以前從沒注意過,只當他懶散,卻原來……
心中一絲憐惜涌起,我步上走廊,在門邊蹲下身來,湊近小聲喚道:“皇甫熾,你怎么又坐在這種地方?門也不關,著涼了可怎么辦才好?”
低垂的頭遲疑地抬起,望著我的瞳眸有一瞬的惘然,然后變得漆黑無緒,他淡淡微笑起來,朝我伸出手,聲音也是緩緩的,帶著溫柔笑意:“初雪,你回來了?”
……他像是一碰就會碎掉似的,看得我胸口一陣刺痛,無言地將手放進他掌中,被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牢牢地握緊后,我看到他的微笑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仰頭望著我,漆黑的眸里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我抓住你了,初雪!
“嗯!
“永遠不會再放開了……永遠!
他用平和的語氣說出孩子氣的誓言,我卻無法反駁,只是垂下眼,應了一聲:“……我回來了!
感覺手上一瞬間的緊握,他直直望著我好一會兒,才問了句:“陪我坐會兒好、好嗎?”
“在這里?”
“嗯。”
“好吧……只一會兒哦!”
“嗯!
我進了屋,才在他身旁坐下,他便移動身子挨進我懷里,孩子似的整個人賴在我身上。我靠著門,看他埋頭在我懷里的模樣,寵溺地笑了下,伸出手抱緊他。
……懷里的身子細細地顫抖,若不是這么近的距離,若不是拖得夠緊,幾乎察覺不到……抓著我衣襟的指節泛白,顯是相當用力地在壓抑著……
“……初雪。”
“嗯?”
“不要同情我!
“……”
“……求求你……”
“……”
原來,一直以著篤定地說著喜歡我的人,卻也是最不安的那個。
要怎么做,才能撫平他的不安呢?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對我說的話!本驮谶@佇雪院中,我被重塑了身形,被賦予名字,仿佛是昨日的事一般歷歷在目。那個病弱少年蒼白的臉一直印在我心底,然后日漸清晰起來,“你對我說,要我做你的朋友,那時候我就直覺會跟你糾纏不清了。你要我做你的朋友,要我陪著你,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全部都答應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初雪太溫柔了!不管我多任性,你最后還是會順著我!”他說得負氣而不甘。
我輕笑:“你認為我的承諾,是出于同情?”
“不然還會是什么?”他坐起身,氣惱地忿忿瞪著我,眼眶里水盈盈的,像隨時會落下水來,卻倔強地硬是忍往。
伸出一手拭過他的眼角,食指尖沾上一滴水珠,放到唇間嘗了下,咸咸的……這就是人類的眼淚的味道嗎?
“……初雪?”與我最親近的人類傻傻地看著我。
“你不是經常說嗎,說你喜歡我,所以才會想和我在一起吧?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會答應和你在一起,也是因為喜歡你呢?”
“……初雪……喜歡我?”他愣愣地重復我的話,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初雪會……喜歡我?”
“為什么不可能?”
“因為……因為……”他張口結舌,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什么?”我好玩地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結巴,想再逗逗他卻又忍不下心,終是沒有再看他惶惶下去,“我知道的皇甫熾,任性又無賴,狡猾又孩子氣,明明寂寞地要死還硬撐,倔強又死要面子——這么可愛的你,我會喜歡上,沒什么好奇怪的吧?”
他望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遲疑地開口:“……初雪……喜歡我?”
“嗯。”我肯定地點頭。
“……真的……喜歡我?”
‘嗯。”
“不是同情?”
“不是。”
“不騙我?”
“不騙你!
眼淚頃刻泛濫而出,他卻是睜大眼眨也舍不得眨一下地看著我。
我笑開來,扯著袖子輕輕地抹他的淚,才抹干一些,卻掉下更多來。
“真拿你沒辦法!眹@口氣,我無奈放棄,伸手拉他進懷里,任他哭個過癮。
一邊撫著他柔順的黑發,一邊輕聲不斷重復著:“我喜歡你,皇甫熾,我喜歡你……”
是的,我喜歡你。
真也好,假也好,至少這一刻我是確定的。
我喜歡你。
喜歡你。
所以,讓我陪你到最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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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睜開眼,又到了天亮的時候。
淡淡的光,給了屋內足以視物的亮度,側過頭,就看到一張睡臉近在眼前。
孩子一般的睡臉,蒼白但很柔和,想必睡得很安心吧。那樣的毫無防備,是因為在他身旁的人,是我嗎?
勾起一抹淡笑,我輕手輕腳地越過他,爬下床穿上衣服。
昨日花了許多時間才安撫了皇甫熾,一直沒能得空,今天勢必得去趟霽月軒了。無論如何,事端因我而起,多少也該去表達一下我的歉意才是。
系好腰帶,我將長發束起,才想出門,卻忽然被緊緊扣住了手腕。
回過頭,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皇甫熾,你醒了!
他半坐起身,直盯著我,啞聲問道:“……你要去哪兒?”
沒有掙扎,我回過身靠近床沿,含笑與他對望:“去找皇甫少玦,然后去拿你今早的大補湯。”
看他因我的話而微皺起眉,我笑了笑,低下身子,未被禁錮的手揀開他額前的碎發,撫過他蒼白的臉頰,輕聲誘哄:“看你好像沒睡飽的樣子,再多睡會兒吧。我拿了藥,馬上就回來!
望著我黑眸尚有些猶豫:“……馬上……就回來?”
“是的,馬上!
他盯了我許久,眼里的猶豫慢慢褪去,松開緊抓著我的手。
躺回床上,拉好棉被,朝我露出可愛開朗的笑臉:“要快哦,我等你!
“嗯,知道了!
合上門,望著佇雪院里已然熟悉的雪景,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陣惘然。
院里的積雪越來越淺,樹枝上的白色也越來越少,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算算,過次醒來,快有一季的時間了。再過不久,該是春天了吧。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會有微微的和風輕拂,會有滿山遍野的鮮花綻放,是個美麗得讓人期持的季節,是個溫暖的沒有雪的季節……是的,沒有雪的季節。
等到春無來臨,雪便會融化,一切,也就結束了。
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從踏進訪歲園開始,甚至從憶起“初雪”之前的我開始,我便已經知道了結局。于是我做了決定,決定留在皇甫熾身邊,我都已經決定好了啊……這會兒,又是在迷惘些什么?
側過頭,視線對上白白的兩團雪,那是我和皇甫熾做的雪兔,沒有了我所施加的力量,它們不會蹦也不會跳,只是普通的雪團而已,等到春天時,勢必要融化的雪……此刻是那么緊緊地相依偎著,那么的戀戀不舍,卻是早已經注定了分離的命運……
我合上眼,平息心中忽起的騷動。
這世上有太多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你說得對,稚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在結束之前,好好地珍惜現下的一切,守著佇雪院,守著皇甫熾,只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