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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石成金 第三章 忠孝難兩全(3) 作者:樂琳瑯
    如意看著太后發上新冒出的幾綹銀絲、瞬間佝僂了的背,輕嘆:“一邊是龐大的親族血脈,一邊是親生的兒子,您如今不也糊涂了嗎?”中間立場模糊,精明威嚴的太后不也裝起了糊涂?

    “哀家倒寧愿自己真個糊涂些!”太后背著身子,不欲讓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老鷹逐鹿,哀家在宮城之中只看到鷹飛過的影子,卻能清晰看到鹿的動向?床磺宓模皇前Ъ倚闹械碾[患;看清了的,哀家才不得不裝了個糊涂!”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鷹是皇家的隱患,皇家那只被老鷹盯上的鹿,才是她真正想要偏袒的一方,正因為看清了兒子的動向與意圖,她才不動聲色,以防如家安插在宮中的眼線從她這里探得口風,把不利于皇上的一些消息傳出宮去!

    如意聽得懂太后話語中的弦外之音,一直平靜的臉色這才波動起來,“鹿的動向?”一向仁慈溫和如慈菩薩的皇上如此倚重宰相,朝中大事都托付給了大臣,閑時便在別業中射獵游玩,他還能有什么動向?難道……那張溫和無害的笑容背后還隱藏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太后終于回過身來,嘆道:“哀家的皇兒心里頭藏了事,就會像哀家一樣背過身去暗自思考,回過頭來,他卻是一臉的笑。唉,知子莫若母,自打他見了哀家就擺出賠笑的臉的那個時候起,哀家就知道自己也在他防范的圈子里了,誰讓這個當娘的也姓如也是如家女子呢!有時候,看著皇兒那張溫和得一成不變的笑臉,感覺就像看到了一張詭笑的面具,哀家心里頭發寒哪!可有什么法子呢,帝王薄情,只知緊握皇權,獨掌乾坤,旁的事物都入不了他的心!”母子二人分明有了隔閡,一個卻當面賠笑,溫溫吞吞地應付了事。一個則裝作不知,還得像以前一樣把自己的孩子當雛鳥,時不時仗著母后之尊,嚴加管教一番;蕦m里不論身份高低,人人都戴著面具在做戲,多可笑、多無奈!

    如意聽來頗為驚心,太后今日為何對她說這些心里話?這些話不該說也不能說!后宮的女子得把心事藏起來,少聽少問。她身居皇后之位,雖不屑于戴上厚重的面具,卻同樣平靜了面容,端莊如一尊塑像,有些話,太后愿意說,她卻不能聽!“您是累了,該回去歇著!”

    “如意啊,有些事,你還蒙在鼓里!”太后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拍,蒼老孤寂的心向一顆同樣孤寂的心徐徐敞開了,“三年前,選秀入宮的本是如家云英未嫁的二女兒,是皇上臨時改變了主意,點了你入宮!”

    原來不是父親的主意。如意默默點頭,不欲追問皇上當年的意圖,太后卻徑自說了下去:“皇上點你入宮是因為他知道你與人鏡府少主人兩情相悅,已許下海誓山盟!”

    一聽此言,如意這才震驚地抬起頭來追問:“皇上知道此事?那他為何……”說不出“棒打鴛鴦”四個字,因為選秀之事發生在那個人毀婚之后!

    “皇上知道你心有所屬,才放心讓你入宮,換了如家其余幾個女子,他定然不放心!”當年發生的事,太后也是知情人。事隔三年,今朝由她口中娓娓道來,事件背后的真相終于一點一滴地揭曉,“當年,人鏡府的少主人初次入朝為官,皇上就暗中授意他秘密查辦尚書令如兗結黨營私一事,那時的皇上就有敲山震虎的意圖,欲削弱日漸壯大的宰相黨勢力,此事牽扯到朝中很多官員,他們互相包庇,朝中若有一人膽敢出面彈劾宰相,就會引得宰相黨群起圍攻,明里打壓暗施毒手,令皇上再也抽不出人手干預此事。那年,一個十七歲便世襲一品官職的少年如初生牛犢,一身是膽,毅然接下這棘手的案件,由地方官行賄一案入手,從一根極細微的線索牽出宰相結黨營私的驚天內幕,千里奔波,探察如家在京城外糾集的勢力和非法的產業,收集至關重要的線索。這小小少年有膽有謀,暗中調查搜集了許多鐵證,宰相黨竟渾然沒有察覺!”

    語聲一頓,太后面露欽佩之色,追思那少年當年憑著一腔忠憤、一腔熱血,鐵膽單騎追案千里,那是何等胸懷、何等氣節,愧煞朝中數以百計的所謂忠臣良將!

    如意輕輕一嘆:那時的他,肝膽煦若春風,氣骨情如秋水,令她一見傾心,非君不嫁!而今,他卻變了……一切都變了!

    太后也長嘆一聲:“憑一己之力,他竟能撼動朝廷一股強大勢力的根基,毀了如兗在京城以外蓄意經營的產業、勢力,只可惜……如兗最終察覺他在暗中進行的事宜只因為小女兒的一句抱怨,抱怨情人已有一月之久不來見她,抱怨他查什么案子以至于冷落佳人,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天早朝之時,宰相奪了先機,先發制人——他率同百官一齊向天子遞了辭呈,跪地請辭。天子不準,這班臣子竟紛紛告了病假,不來上朝,不去處理各部事務,朝政荒廢一日,人心漸亂,謠言四起,社稷動搖,這是何等大事!皇上最終只能退讓,以懷柔之策重新拉攏并倚重宰相黨的勢力,九五至尊竟也無奈地向臣子低頭妥協了!”

    語聲再頓,輕拍于如意手背上的那只手忽然用力一握,太后臉上被無情歲月打磨的道道溝紋顫曲,一嘆、再嘆、三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皇室紆尊降貴,與臣子妥協,待查案之人手持辛苦搜集來的宰相黨累累罪證,披星戴月趕回京城,進得宮門卻被皇上問罪,所有證據落入宰相黨手中進行銷毀,忠臣卻被宮中禁衛兵押向天牢!”

    如意聽到此處卻是一笑,“奸臣當道,皇上被逼無奈,表面妥協,心中又怎忍治罪忠臣、親手鏟除唯一可對抗宰相黨的一方忠義勢力?”忽然想到半月之前,皇上接到六國挑戰書,命五品以上的各方職官齊來朝中議事,為了不使宰相起疑,偏又擺出不想讓不毛山那位一品縣令入京的明確態度來,惺惺作態去親近奸佞,疏遠忠臣,這“老好人”看似溫吞的性子,實是心懷一個“忍”字!皇上的忍耐并非退讓,而是在等待最佳時機!想必這三年來不毛山中那一位也在忍,卻不知他報給朝廷的“豐功偉績”——臭水溝里的一尾鯽魚、一枚鳥蛋……這些看似可笑的舉動,究竟包含了怎樣一種深刻的暗示,是暗示時機即將成熟嗎?恐怕只有皇上本人知道那些東西暗藏的含義。三年磨一劍,虧了皇上沉得住氣!如今又故意在宰相面前,擺出與忠臣親密曖昧之態,意圖讓如兗轉移視線,把敵對的矛頭直指那名忠臣,然后……皇上趁宰相的注意力被轉移時,暗中有所動作?!腦中電旋,慧人兒在這瞬間想透了許多事,心中一根弦也逐漸繃緊!

    太后頷首道:“少年在那種情形下似是明白了皇上的苦衷,不驚異不氣惱更不為自己辯駁半句,只是暗自留心了皇上沖他打的一個手勢,趁場面混亂之際,抽身而逃,由慶陽宮內一處暗道逃出宮去。皇上自然得親自率領禁衛兵去追,追到外城城樓下,宰相黨羽見他高高站于城墻上,已無退路,就當著城下圍來的百姓一遍遍數落他的‘罪行’,迫他自行了斷!站于城墻上的少年一言不發,不作任何反駁,只等那些人數完他的罪狀,他反手一劍割了右手腕脈,以噴薄而出的血在城墻上畫了一幅松濤圖,城下百姓見那血色松濤,竟都明白此圖的寓意,紛紛含淚下跪求皇上開恩……他卻從十丈高的城墻上一躍而下!”

    如意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泛白,慧黠如她,聽到此處,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卻緊咬下唇,迫著自己往下聽。

    “城下哭聲一片……民意不可違!宰相黨難犯眾怒,終于退讓一步,由著皇上法外施恩,將那生死未卜的少年抱上馬車,貶往東陲邊境生存條件極為惡劣的不毛山中。斷了皇上的一條‘膀臂’,如兗又想與皇上攀親,穩固自身勢力,皇上也正有意安撫大臣,便順水推舟把如家女子接入宮中……”

    “為什么是我?”官場權力斗爭的漩渦為什么偏偏將最無辜的人卷進去?答案呼之欲出,她仍不甘地問了這一句。

    “如兗幾個女兒當中,只有你不愿曲意迎合他人,如家也只有你與人鏡府的少主人最親近,皇上不敢收如家女子,不愿助長宰相的勢力,但,當時被事態所迫,反復權衡之下,只能收下一個愛上了父親敵手的如家女子!”太后吁了口氣,“如家小女兒重情,淡薄名利,雖做不到如哀家這般嫁入皇室便一心只想維護皇家尊嚴,皇上對你卻很是放心!

    “是啊,這個如家女子不過是他用來懷柔宰相黨,平衡各方勢力的一顆棋子,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如意面泛冷笑。

    太后聽出她言中深深怨念,嘆道:“哀家早年在宮中侍奉先帝時就耳聞如家小女兒愛笑,笑容燦若春花!真個在宮中見了你,你卻從未那樣笑過一回。”

    “笑?”如意凝在唇邊的冷笑漸漸扭曲,目中挾怨帶恨,“多情反遭無情誤!此生已無幸?裳,怎能讓我再笑得出來?”

    “如意……”太后長嘆,“其實當年毀婚的不是他,是你的父親!”

    “姑媽!”如意猛地掩住雙耳,不想聽不想追問,當年的他若真心想娶她,何不沖破所有阻力,攜著她遠走高飛?姑媽重提往事,不過是站在皇家的立場想勸她前去阻止父親所要做的大事罷了。既然這些男人都這么熱衷于玩弄權術,情之一物在他們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何不由著他們斗個兩敗俱傷!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所愛上的那個人,他所承受的痛苦不亞于你!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罷了!”這個侄女有時確也固執得近乎偏激!太后硬是拽下她掩耳的雙手,肅容道,“當年的你執意要嫁給人鏡府的少主人,你父親深知用強硬的手段拆散這段姻緣,勢必會逼死自己的女兒,于是表面應允,暗中卻派出殺手中途攔截、行刺未來的女婿,結果誤刺了他身邊一個名叫墨玉的女子,那女子以身軀擋下了本是射向他的冷箭,死在他懷中。他雖悲痛不已,卻仍負傷趕回京城,打算先入宮中把搜集來的鐵證交給皇上,再急速接你出府完婚,而后遠離是非紛爭,從此與你雙宿雙飛!怎料一入京城卻遭皇上反戈相向,墜下城樓后,生死未卜便被人押往東陲邊境。他心中若沒有你,又怎會在性命垂危時還念著你的名字?他若是薄情人,又怎會在得知皇上將你選入宮中時吐血不止?毀婚書是你父親托人偽造的,他不能及時趕至,這誤會便再難澄清,若非皇上暗中派去的御醫回來稟報,哀家也不知這少年竟是如此重情重義!命運弄人,你入宮之事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只有獨自咽下血淚,不再作任何解釋,只盼你盡快忘情于他,此生過得幸福,便心滿意足!”說著說著,看慣了宮中薄情事的老太后也不禁紅了眼眶。

    如意神情劇震,白著臉顫身站起,踉蹌后退幾步,只覺一陣天昏地暗,太后又說了些什么,她再難聽到,耳內嗡嗡作響,四周的景物在旋轉,宮娥們的臉都變得扭曲、模糊,扶著柱子,踏著虛浮的腳步,踉蹌著走出宮殿,涼涼的晨風迎面吹來,她深吸一口氣,沖著東門方向猛然拔足狂奔而去!

    東門校場外面設了哨卡,如意奔至哨卡處,眼前突然一黑,竟遭人蒙住了雙眼、口鼻,強行拖拽了一段路,待雙眼能視物時,她已置身在了一處營帳,如兗陰沉著臉站在她面前。

    “我要見他!”她的雙頰浮起一片異樣的潮紅,雙唇顫啟,“求您,讓我見見他!”

    如兗如老鷹般犀利的眼神盯著女兒,沉聲道:“這個當口,別來給我添亂子!”

    “我要見他!”她失神般喃喃著,猝然握緊雙手捶向父親胸膛,“為什么騙我?為什么偽造毀婚書?為什么要剝奪女兒此生的幸福?在父親眼里,女兒只是一枚棋子嗎?你說呀說呀!”

    啪——

    如兗突然揚手重重扇了她一個巴掌,怒道:“羊知跪乳之恩!你是我如兗的女兒,理當孝敬父輩聆聽教誨遵從為父的意愿!沒有我,哪來的你?當兒女的不知孝順,天打雷劈!”

    如意伸手撫著火辣辣的半邊臉頰,眼中淌下清淚,心口擰得濕漉漉的,冰冷冷的感覺透入骨血,“我不是你生下來便要利用一生的工具!你怎能如此自私?”

    父親居然在她心中播下仇恨的種子,不止一次地欺騙利用她!父愛對于她來說是一種奢求!痛心疾首之余,她已無話可說,默默擦干淚水,默默轉身欲走,耳邊卻聽得父親陰冷的話語:“他不會來了,你那枚相思扣已成功地將他擋在蒼龍門外!你就老實待在這里等著看為父翻手作云覆手雨!”言罷,往她腳下丟來一物,那是一枚沾滿猩紅血色的相思扣!

    染血的一份相思——無望的情感!

    顫手將它撿起,她眼角突然沁出一滴血珠,心口仿佛被掏空了,陰寒的風灌了進去。她抱著劇顫的身子緩緩蹲下,那顆裹血的淚珠沿蒼白的臉頰滑落,啪嗒滴在緊攥手中的那枚相思扣上,與他的血融合在一起,滿目血染的悲傷!她蜷著身子,哽咽聲悶在喉嚨里,如泣如咽的凄切悲沉!

    幡然悔悟的是她,追悔莫及的是她,這世上可有悔藥?哪怕以命去換,她也愿意!

    “相爺!不好了!人鏡大人、人鏡大人來了!”

    猝然闖入營帳的話語如電光劈開層層烏云,如兗面色驟變,如意猛然抬頭,流淚的眸中迸出驚人的亮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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