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諾一聽,心便軟了,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問:“你究竟是誰?”
韓磊疑惑地看著他的父親,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明白。
韓諾不忍心了,他不知應該怎樣問下去。
于是他告訴兒子:“去睡吧,乖!
韓磊翻了翻身,韓諾正準備轉身離開之時,忽然聽見兒子說話:“我看見兩個爺爺!
韓諾立刻轉身對兒子說:“兩個爺爺?”
可是,韓磊卻又沒回答。他合上眼,有一個要去甜睡的表情。
韓諾再度走近兒子,他蹲到兒子的旁邊,問他:“你還知道些甚么?”
韓磊便說:“一個爺爺躺在床上,另一個爺爺魂游太虛!
韓諾怔了一怔,然后問:“還有呢?”
韓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韓諾知道兒子不會再說些甚么,于是,他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在狐疑著兒子說及兩個爺爺的事。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過了三天,果然,韓老先生的病情急劇變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覺,甚么人也不認得,只懂睜眼“嗚嗚嗚”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樣。
韓諾明白了,甚么是兒子口中的“兩個爺爺”。一個躺在休上無知覺,仿如活死人;而另一個,是由這軀殼浮游出來的靈魂,這靈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但他飄呀飄,把知覺帶離體外。
韓磊在大廳中跑,與仆人玩皮球。韓諾斜眼看者兒子,滿心都是不祥的預兆。
他與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會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一直以為擁有極幸褔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綻。
夜半,他再次走進韓磊的房間,他把兒子喚醒,“醒醒。”他搖醒兒子,然后抱住他離開韓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兒子不哼一句,四歲的小娃兒,似乎心里有數。
走進一個樹林,韓諾放下韓磊。
他喘著氣。
而他的兒子說:“爹爹,你不要我了?”
韓諾這樣回答他:“我受不起這樣的兒子。”
韓磊這樣回應他的父親:“但我還沒有嫌棄你!
韓諾看看他的兒子,孩子臉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風。
忽然,韓諾頓覺軟弱無力,人太軟弱了,剎那間,他使跪了下來。
甚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說:“求你告訴我,你究莧是誰?”
韓磊問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兒子?”
他終于說了,他終于肯說了。韓諾望著這有形但無靈魂的孩子,內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親,但他保護不了他。
韓諾說:“你放過我的兒子,你離開他吧!”
韓磊笑起來,表情陰冷!白运菋雰褐畷r,我便與他分享一個軀體,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會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韓諾,伸手抓住韓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兒子交回給我!”
韓磊看見父親哀痛的臉,日光更是冷峻,他仰臉笑起來,天上繁星伴著這孩子的笑聲,回響在這樹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閃耀,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夜空,而這夜的中央,有一對父子,在樹林內交談,父親下跪在兒子跟前,兒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聲清脆尖削的在夜間空氣中蕩漾。
聽得為父的心也震。
笑聲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命運,籠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韓磊笑完了,垂頭望者他的父親,他說:“他日韓磊長大了,會繼承這個世界。”
韓諾搖看頭,他問:“為甚么你偏要揀選他?”
韓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聰明。”
韓諾說:“這些特質,天下間的例子多的是。”
韓磊說:“就當這是他的命運。”
“不!”韓諾說:“我只想他做一個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繼這個世界!
韓磊說:“你該感到榮幸,你的兒子是被挑選的,而你,也是!
韓諾望看韓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個角色。
韓磊說:“你要輔助你的兒子成長。我看中你,因為你有與我溝通的能力,你的靈魂偏私于我。”
韓諾摒住呼吸,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向誰偏私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難道,這已經是偏私?
韓磊說:“我需要你,你該感到榮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顧你!
但覺,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韓磊一直說下去:“但是,父親,我不喜歡那個生我下來的女人!
“不!”韓諾驚呼:“她沒有做錯事,請不要傷害她!”
“但她的靈魂異于我所需,她與我不同類!表n磊說。
韓諾明白,那是呂韻音的信仰。
他立刻說:“我叫她改!”
韓磊微笑:“但她始終沒有歸向我的命運!
“不!”韓諾繼續懇求!澳鞘俏疑類鄣娜恕
“我答應你,父親!表n磊說:“失去她之后,你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與及榮華富貴!
韓諾搖頭:“我不想要任何不屬于我的人與物,我只想要回一個幸褔的人生!
韓磊于是說:“誰說你該有一個你認為是幸褔的人生?你的命運根本不是如此!
說過這話后,韓磊的表情剎那間迷惘起來,接者就是疲倦,他的雙腿一軟,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說:“我要睡覺啊!北砬槭菃渭兊钠@,韓諾猜到,這一刻,面前這一個,該是他真正的兒子。另外一個,走了。
韓諾抱起他,沿路走回韓府。
懷中的小孩是他的兒子,起碼這秒鐘他是他的兒子。他丟去不低他。
就算拋棄了,難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來。又或許,換一個軀殼,侵占另一個身體。
兒子很重。韓諾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腦袋,回蕩韓磊剛才的說話,他說他的命運不該擁有一個他認為是幸褔的人生。那么,他該擁有甚么?
返回韓府,把兒子放回睡床,韓諾走到他與妻子的床上,呂韻音的臉,睡得那么熟,她不會知道,剛才,就在這一晚,她的丈夫與兒子,怍了一段怎樣的對話。
之后數天,韓諾都茶飯不思,他知道,當中一定有些甚么事情要發生。也無論往哪里去,他都把韓磊帶在身邊。
韓磊表現正?蓯,韓諾望著兒子,他明白了為何偶爾,小小孩子會有那些邪惡陰暗面。
對了,如果那令人顫抖的力量愿意永遠離開韓磊,他便從此無所畏懼。
韓諾決定了,他要保護他的兒子。
一天下午,韓諾出外打理韓老先生的生意,兒子也跟者去,在錢莊中,韓諾周旋得很順利,間中望到韓磊所在的角落,只見他與兩名職員玩得興高采烈,韓諾看著,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府內,正發生著意外。
呂韻音慣常地吩咐仆人準備晚上菜肴,然后在臨近黃昏之時進入樹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況。這一天,她在黃昏內進廚房時,發現空無一人,該在的廚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樣猛烈,四個爐頭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鑊內,鍋中有湯,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內,怎么沒人在?
卻在半秒之內,腦中狠狠一晃,呂韻音忽然失去理性,腦袋中原本思想著的事情,一下子煙消云散,腦袋內,瞬即空洞洞的,甚么也不察覺,而雙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見,她有那迷夢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著一大鍋湯的火爐前,那鍋湯足夠韓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貼近那鍋了,湯在鍋中沸騰,有種憤怒的氣息。
呂韻音的上身貼著鍋邊,衫尾輕輕觸及火焰,她半點知覺也沒有,由得火燒著她的衣衫,火光閃起來,卷動翻騰,綠色的雀鳥花紋上杉,頃刻著了火,衣服上的鳥兒,被燒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夢一樣,神情恬淡,究竟,她在作著一個怎樣的夢?夢中可會感覺灼熱?抑或是,連夢,也沒有意境。
驀地,她垂下了她的雙手,隨隨便便的放進湯中。沸騰的液體,掩蓋了她的一雙手掌。
火一直向上燒,她的上衣都燒破了,火舌剛好觸及她的下顎,那團火,要毀她的容了。
就在此時,一名下人走過廚房,看見當中一個火入百宜的站背,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數聲,便有人趕來撲熄呂韻音身上的人。
“少奶!救命!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品韻音涂傷口和降溫,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張一直張開眼來的臉,竟然一臉的憧憬,望著廚房外的大空,出神地著迷。
她在想些甚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為甚么她不知痛?為甚么她臉上充滿旖旎?她究竟往哪一個世界去了啊!
韓諾回家之后,驚聞噩耗,立刻跑到寢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經被大夫治理的呂韻音,一雙手掌與及整個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藥,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處于沉睡當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溫婉如昔。
韓諾心生激動,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說:“不知為甚么少奶會半身著火,雙手又插在熱鍋中……”
韓諾一邊哭一邊搖頭,又同仆人擺手示意離開。
于是房間內,只有韓諾,與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韓磊。
韓諾知道韓磊在不遠處,也沒望向韓磊,他就這樣說:“求你停手。”
韓磊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早已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韓諾望向聲音的方向,只見韓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樣的威嚴。
韓諾說:“我愿意以任何東西,來交換我妻子和兒子的性命!
韓磊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唉……”
這一口氣,有嘲弄,也有惋惜。
“韓諾,”他說:“原本你可以清清靜靜享受榮華宮貿,失去這個女人,你還可以有更多;失去這個兒子,你卻可以換來世間景仰的權勢。只要你聽話,你便甚么也能擁有。為何你固執愚笨至此?”
韓諾紅著眼,跪向兒子的方向,他垂下頭,說:“只要他們可以正常地生存,我甚么也可以給你。”
說過后,他抬起眼來,那流著淚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定。
韓磊說:“作為你的兒子,看著你流淚,我的心情也好難受!闭f過后,他斜眼瞄了瞄韓諾,這眼神,其實帶著幾分輕蔑。
韓諾說:“你放過他們母子二人吧。”
韓磊又再嘆氣。當嗟嘆來自一名四歲孩子之時,這嘆氣,除了表達心情外,只有驚憟的意味。純真的外表,覆蓋著萬年不滅的靈魂。好老好老。
韓磊看著他的父親,說:“既然你也無心幫助我,看來我們這一個組合不會成功的了,你說,我好不好另揀一名小孩來承繼我的大業?”
韓諾雙眼明亮起來,他跪者走到韓磊跟前,抓住兒子的小腳,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
韓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說:“我也不想勉強你,既然你的心不向著我!
韓諾知機地說:“感謝你!感謝你!”
“但是,”韓磊卻又說下去:“我不能放過你!
韓諾聽罷,立刻屏息靜氣。
韓磊說:“我讓你知得大多,你只好以后都歸順我!
韓諾靜默,他聽下去。韓磊說:“你的兒子的靈魂是潔白的,我一離開他,他便甚么都不會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卻不能夠!
韓諾有點頭緒了。他明白這件事的后果。
“你已經沒有選擇,你這個有記憶的靈魂,以后千秋萬世也只屬于我!边@是韓磊的說話。
韓諾只覺自己無任何反抗的權利,他垂下頭聽候生死。
“但我不會待薄你!表n磊說:“你知我從來不待薄人。”
韓諾吸上一口氣,望住他的主子!澳阋以鯓樱堈f!
韓磊說:“我擁有一間當鋪,來典當的貨色不獨是金銀珠寶、傭人家眷,還有是人的身體、內臟、四肢、運氣、年月與及靈魂。我甚么也收甚么也要,F正缺少主理這當鋪的人,你有沒有興趣?”
韓諾想了想,便說:“這似乎是我能力范圍內可以應付的事!
“聽上去吸引吧!”韓磊說!暗阋浿,我要的最終是人的靈魂。金銀珠寶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寶貴的,是你們的靈魂!
韓諾沉默片刻。
韓磊說:“心腸軟的你,還有否能力應付?”
韓諾知道,他亦只有一個選擇,他點下頭來。
韓磊說下去:“那么,你將會生生世世為我打理這家當鋪!
韓諾反問:“生生世世?”
韓磊回答他:“是的,無盡無遠,直至宇宙毀滅,直至人類不再有貪念--。你說,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韓諾的腦?瞻滓黄,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當中有可能發生的事。
哪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
韓磊看著韓諾的眼睛,他明白韓諾的迷惘。他對他說:“你會長生不老,血肉之軀不再有損傷,不會有病痛,你永遠健壯一如今昔。而且,你會享有無盡的財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請求,這個世界的榮華,是唾手可得!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伙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韓諾望進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嚴。他知道,他無從抗拒。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飄流,命運要他們好要他們壞,只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不會幫忙!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只令他更加堅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更憤怒。望著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無浪。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褔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褔?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彼恼f話,是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褔!
韓磊的是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因為他也動了心,于是他決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甚么來交換?”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全心全意愛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褔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換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焙鋈凰D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老板。”
韓磊也就有了興致,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后,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滴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扎,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磊在背后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輕松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空間,然后,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大,最后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后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復還了。
他被越卷越遠。他給予她幸褔,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相識過。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云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褔,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鋪老板,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終于,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后,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有。
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他撐起來,立刻便有仆人走來,仆人身上穿著西式的制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甚么地方?”
“老板!逼腿朔Q呼他!斑@是第8號當鋪!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甚么事。
然后他又問:“這是甚么時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說,年月并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韓諾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梢运鍌人的大床,闊大高聳的全身鏡,云石的墻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畫。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色繡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后看到宏偉的云石階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于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仆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他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仆人做了個手勢,說:“老板,請!
韓諾便跟著他向前行。仆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游覽,他們騎上馬匹往范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后,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逼腿撕唵蔚鼗卮。
韓諾再問:“他為甚么要離開?”
仆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甚么規條?”
仆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后,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溜跶,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實發生過的,卻仿佛是最不真實。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里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伙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伙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的。最重要,是一個愿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豬、牛和雞,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余的農作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捱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萊,填得飽人的食欲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看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多,于是捱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塊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腐不變的美味。
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唯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甚么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準。但是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矚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子一樣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愿望。一個偉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登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甚么錢送回家,但當這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條材的另一戶人家,大姊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姊出嫁,那天有雞有豬可吃,怎么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姊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于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是臨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憐,之后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于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后打死她。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姊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成的。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工姊的遭遇,令陳宅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后,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陳精看著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只好噤聲轉身走開。她走到田邊,依著水牛一臉不憤氣。
怎樣,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替當地的大戶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陳精找到他時,他正與家人享用著午飯,陳精瞄了瞄他們的飯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強了她的決心。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于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甚么事?”
陳精咽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準!”
“我想去!标惥f。
“沒你爹娘批準,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蹦腥藫u頭又擺手。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后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于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著,要走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干甚么?”男人問她。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撼力頃刻填滿她的味蕾,接著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志,只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酥軟所蒙蔽。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蒼宇宙。
當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會?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著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望著老婆婆。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身就逃。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與及捱餓?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與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山,而這個山沒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民變作農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上路。
如是者日復日,在山頭走著,到第三天,她在最后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沖動。
那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奮已蓋掩一切辛勞,快活的她哼看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像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藥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賣吃的。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著狂吞唾沫。
檔主是個胖漢,他間:“你有沒有錢?”
陳精說:“兩文錢!”
檔主立刻伸手撥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步,然后她看見,好些衣著艷麗的女子攔途截停走過的男人,她們嬌聲嗲氣地說:“入來坐坐!”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涂脂抹秎,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好的地方,如果不是,養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