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坐在靠走道的男女,抬起頭驚訝的看著他,帶著滿臉的不敢置信與些微的輕蔑。在這頹廢意味濃厚的PUB中,一身簡樸的他看來是分外的格格不入,他渾身散發出的氣質是與繁華的此地截然不同。
蒼白而帶有些許淡褐色雀斑的臉孔,配上細長的單眼皮和隨處可見的黑色短發,勾勒成一張平凡的臉孔。除了高而挺的鼻子與豐腴適中的雙唇外,整體來說實在是乏善可陳。
冷佑仁小心翼翼的避開幾個明顯已經喝醉,正在發酒瘋的男人,一步步往店內走去。愈往店里邊走,他的眉頭皺得愈深,酒味與香煙還有某種說不出來的氣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令人作嘔的臭味。
但看來只有他是這么想。身邊的男女,恐怕早被酒精給迷昏了,沒人會注意到這股氣味。
他壓抑著想奪門而出的沖動,繼續向前走。他一向不常涉足這類場所,所以此刻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心底的恐懼不斷加深,讓他原本就不健康的膚色在此時更顯蒼白。
好在這里的燈光昏暗,否則其他人一定會看見他因緊張而緊握的拳頭與臉上僵硬的表情。
但他并沒有因膽怯而忘了來這里的目的。他邊慢步移動,邊仔細的環顧店內的每張面孔。
沒有、沒有、沒有!到處都找不到他!
不知不覺間,他已走到最角落的座位。在這燈光幾乎照不到的地方,他無法看清趴睡在桌上之人的面貌。
雖然不妥,但他別無選擇。冷佑仁小心的在桌邊繞了一圈,想看清對方的長相。就著昏暗的燈光,他只能依稀看見對方的輪廓,無法確認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正當他在左右為難之際,原本趴睡在桌上的人突然抬起頭來。
“你在看什么?”混著濃烈酒氣的怒吼,讓冷佑仁一時嚇得忘了該怎么回答。
得不到回應,男人更加氣憤,倏地站起身,對著他大吼:“去你的!你是啞了是不是?我問你,你他媽的看什么。俊
“我……對不起,我不是在看你……我只是想找人!崩溆尤释掏掏峦碌牡狼。但他硬是撐直了腰,不顯露出心中的恐慌,默默的承受著陌生男人的怒氣。
“操!”男人大吼一聲,搖搖晃晃的朝他走來。即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男人的五官,冷佑仁仍可以想見他兇惡的神情。
他嚇的動彈不得。一張嘴張了又閉,硬是發不出一個音節來。
“媽的!你這是什么臉啊?會怕下次就別瞪著人看!”中氣十足的吼聲,讓冷佑仁覺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震破了。
他費盡全力,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對不起,我不……不是故意的!
男人瞪了他好一會兒。冷佑仁暗自在心中祈禱能有人注意到這里的情況,將他從這恐怖的地獄中救出。但周遭的人仍各自沉醉在自我的天地中,根本沒人回過頭來看看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男人緩緩的舉起手米,就在冷佑仁以為他要揮拳揍上他的時候,男人卻驀地笑出聲來。冷佑仁瞻戰心驚的看著眼前高出他一個頭的男人,卻又隨即意識到自己不該再瞪著他看,慌忙的低下頭。
“小鬼,”男人的笑聲中盡是嘲諷。“快點回家吧!別在這丟人現眼?纯茨,站都站不住了!滾回家去吧!”隨后又在冷佑仁的臉上拍了兩下,力道雖不大,卻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冷佑仁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他一直保持著頭朝下的姿態,直到男人的腳步聲遠離后,他才敢抬起頭來。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意外的沉重。四肢像是綁了鐵塊似的,舉也舉不起來。
背后傳來陣陣涼意,不用多想,他知道是自己的汗水浸濕了衣裳。
真沒用……他在心中嘲笑自己的膽小。不過是個醉鬼發發酒瘋嘛,他竟然被嚇得連話都說不來,還出了一身冷汗。
步履蹣跚的,他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走。好不容易,手腳才漸漸的靈活過來,但方才的驚嚇還留在心中,他恨不得可以馬上離開這個地方。而他的頭腦因為過量的尼古丁,已經開始昏了。
不行,不可以就這樣回去,他還沒找到他!在找到他之前,絕不能回去!
勉強提起精神,冷佑仁打算先去廁所洗個臉,好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在昏暗中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洗手間。廁所的照明比外面稍亮一些,但也仍嫌昏暗。冷佑仁沖到洗手臺前,打開水龍頭,以微微顫抖的手接起冰冷的水。就在此時,一陣呻吟聲從最里間的隔間傳出。冷佑仁停不動作,噤聲聽著里面的動靜。
“呃……”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那聽起來像是嘔吐聲。八成是哪個人喝醉了,躲在廁所里吐。聽那人痛苦的喘息,讓冷佑仁略生惻隱之心。冷佑仁雖想去看看他需不需要幫忙,但方才那醉鬼的行為,讓他害怕再與喝醉酒的人有所接觸。
“呼、呼……”嘶啞的聲音,充分顯示出對方的痛苦。
冷佑仁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束手旁觀,他決定先去看看情形再說。如果對方不是太兇悍,他便幫他一把,反之,他便拔腳就跑。
他走到最里面的隔間,伸出手往門上一敲,不料門自動推開。他有些尷尬的對著里面的人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看你好像很難過,要不要幫……”
話沒說完,他卻再也發不出另一個音節。
身形高大的男人半趴在看來有些臟污的馬桶上,頭低垂在馬桶旁。整個隔間中散著濃厚的酒味與腐臭的酸味,看來男人已在這吐了有一陣子了。糾結在一起的黑發遮住了他大部分的五官,但冷佑仁仍從對方剛毅挺直的側面線條猜出他的身分。
“……祁緯?”他困難的吐出這兩個字。
薛祁緯的身體微動了一下。冷佑仁更加確信自己沒認錯人,他連忙靠到他身邊:“祁緯,你還好吧?”說著,手便細心的為他撥開黏在額上的頭發。
薛祁緯并沒回應,只是微側過頭,以呆滯的目光瞄了他一眼。
冷佑仁這才看清他的臉龐。幾天不見,原本充滿陽光氣息的剛毅線條,變得冰冷不帶生氣,一向是炯炯有神的雙眼,現在卻被虛空盤踞。深黑的眼圈,微陷的雙頰,與雜亂的胡渣,看在冷佑仁眼中,都是痛心。
薛祁緯是個酷愛干凈的人,對自己的儀表格外重視,冷佑仁從不曾見過他這般頹喪的模樣。
“……祁緯,還想吐嗎?”好不容易,他才收回了情緒,輕聲問道。
薛祁緯還是沒回話,只是默然的瞪著他看。
冷佑仁知道自己再問下去也是白問。他不再多問,輕巧的抬起薛祁緯的手臂,想將他從馬桶上撐起。
薛祁緯靜靜地任由他擺布。他將薛祁緯從隔間中帶出,半拖半拉的帶他到了洗手臺前。
“先洗把臉吧!彼D開了水龍頭,等著薛祁緯自己動手。但薛祁緯仍是一副失了心的樣子,絲毫沒有行動的意愿。不得以,冷佑仁只好取來擺在一旁的厚紙巾,以打濕的紙巾為他擦臉。
就在他的手來到薛祁緯的雙頰時,一陣低啞到近乎破嗓的聲音緩緩的從祁緯的唇齒間傳出!坝尤省
“怎么了?”冷佑仁停不動作,專心的聽他說話。
“……我好難過……”沒說完,薛祁緯的臉色一變,他推開冷佑仁,頭往洗手盆中一埋。
“啊……呃、呃……”
“祁緯!”冷佑仁連忙以手輕拍薛祁緯的背部。
“呃……呼……”薛祁緯緩慢的抬起頭,以顫抖的雙手接了點水往臉上拍。
冷佑仁默默的看著他。他雖想幫忙,卻又不知從何幫起,唯一能做的只有靜靜的守在他身旁。
難熬的沉默不知何時開始在兩人身邊流竄。許久,薛祁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佑仁……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她為什么不要我?你說,她為什么要和別人在一起,不顧我了?我是這么的……這么的喜歡她啊……我好愛她……”語聲愈轉愈小,一滴眼淚從臉頰滑落,閃出蒼白的光芒。“筱婷……”
“……祁緯……”冷佑仁一向嘴笨,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人。情急之下,他顧不得分別,緊緊的抱住了薛祁緯。
薛祁緯就這樣由他抱著,無聲的哭泣著,接連落下的淚水沾濕了冷佑仁的衣袖。
冷佑仁覺得好難過、好心疼。一直以來,在他的心中,薛祁緯都是個有著陽光笑容的男孩,從不曾見過他難過,更別說傷心落淚。但現在,他卻在自己的懷中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冷佑仁緊緊的抱住他,竭盡全力的抱住懷中的這個男人,像是要將他的一切悲傷都揉進身體中般的用力。
佑仁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成功將薛祁緯從brUB抬進計程車中。匆忙的告訴司機目的地后,車子便飛馳在深夜空曠的道路上。
原本還半昏半醒的薛祁緯,在被抬進車內后沒幾分鐘就睡著了,但從他緊皺的眉間看來,他睡得似乎不怎么安穩。冷佑仁換了個姿勢,讓他的頭可以安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溫熱的吐息輕吹上他的脖子,似癢非癢的感覺快速的流過他的神經,讓他不由自主的紅了臉。
輕輕溢動的情愛,在聽見一聲低喃后驀地消失:“……筱婷……”
冷佑仁的心像是被打入冰庫般的冰冷。薛祁緯接著又咕噥了幾聲,但他完全沒注意到。
他的心思全圍繞在那個女人的身上——許筱婷——那個奪去自己深愛男人的心思,卻從不加珍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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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舒服似地皺起眉,冷佑仁發出意義不明的呢喃。下一秒,他猛地張開眼睛。
在看清周遭的景物后,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原來是夢啊……”
為什么還會做這個夢呢?
多年前的往事,像是鬼魅般地緊追著他不放,縱使不再想起,往事卻化成另一種型態,不時地侵入他的夢中讓他夜不成眠。那些年的事他都忘得差不多了,之所以會對這件事如此耿耿于懷,恐怕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如此頹喪的薛祁緯。
冷佑仁緩緩地從沙發上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氣,夜晚寒冷的空氣進入肺中,讓他漸漸地靜下心來。
“幾點了?”他邊自言自語,邊轉頭望向身后的時鐘。借著微暗的燈光,他好不容易才看清時間!笆c了啊……”而他的室友還沒有回來。
就在他猶豫是否該繼續等下去時,一陣細微的開門聲搶走了他的注意力。接著,明亮刺眼的光從打開的門縫間射入,一個高大的人影走進房內。
“咦?佑仁?你怎么還沒睡?”才剛進門的薛祁緯有些驚訝地問。
他彎下腰扭開了放在桌上的夜燈,光線透過他如雕像般優雅的側面射入冷佑仁眼中。經過這些年的歷練,薛祁緯早已脫去學生時代的青澀,讓他多了幾分老練的男人味。整齊地梳到耳后的發型、寬廣的肩線、品味獨具的灰色西裝、沉穩中帶些許野性的外表,將歲月帶來的成長表露無遺。與外表乏善可陳的他不同,祁緯是仿佛從雜志中走出的完美男性。他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些難過。為了掩飾心中的動搖,他連忙將心思轉到對話上:“我……我睡不著!崩溆尤孰S口扯了個謊。他怎么能說是因為擔心薛祁緯太晚回家,才會睡在沙發上等門。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一聽他不舒服,薛祁緯馬上放下手中的公事包,有些焦急的問。
“不……不是!崩溆尤势疵負u頭,“我沒有不舒服,只是睡不著而已”
“真的嗎?”薛祁緯半信半疑的問。
“真的!
見他說得如此堅決,薛祁緯也沒再接著追問下去。就在冷佑仁暗暗慶幸自己沒露出馬腳時,一股濃厚的酒味伴隨著令人無法忍受的煙臭傳入他的鼻腔。
“哈啾、哈啾!”冷佑仁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啊。”薛祁緯愣了下,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連忙從冷佑仁的身邊退開!皩Σ黄稹!
“……你今天又去應酬了?”冷佑仁掩住鼻子,小聲地問。他從小就對煙酒味過敏,年紀愈大愈嚴重,到最近變成是只要有一點煙酒味就會讓他噴嚏連連。
“嗯!毖ζ罹暫苄⌒牡暮屠溆尤时3忠欢尉嚯x!皩Σ黄,很難過嗎?”
“還好……哈啾……”
“對不起,我馬上去換衣服!毖ζ罹曊f完這句話后,便像是逃命似地沖進自己的房間。
因為打噴嚏打得太兇,幾滴眼淚從冷佑仁的眼角溢出。他有些粗魯的以衣袖遮住鼻子,避免再吸入更多的煙味。
氣管的不適,比不上心里的傷痛。他知道,祁緯以前是滴酒不沾,大學時,他曾經說他最討厭的事之一就是和油腔滑調的生意人應酬。但現在,他也慢慢的變成了老練的生意人,應酬更成了家常便飯。就在祁緯失戀后——就在筱婷為了一個富家子弟而拋棄他后,他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祁緯開始變得野心勃勃。為了要爭回一口氣,讓當年拋棄他的女人后悔,他拼命地向上爬。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除了她。
心口開始痛了起來,混合著想打噴嚏的沖動,讓他痛得皺起眉頭。
“佑仁,你還好吧?”不一會兒,薛祁緯便已換好衣服,身上也不再帶有煙味。他有些手足無措的看著仍不停地打著噴嚏的冷佑仁,不知該做些什么才好。
以眼角余光掃到薛祁緯困擾的表情,冷佑仁忍住想打噴嚏的沖動,結結巴巴地對他說:“……我沒事的……你別管我……去……去洗澡吧……哈啾……”
薛祁緯沒說話,但卻以行動拒絕了冷佑仁的提議。他伸出手,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搓揉著他的背。
雖然說薛祁緯這個動作不見得有什么實質的幫助,但卻讓冷佑仁的心頭一暖,無形中舒緩了身體的不適。
但在心中涌起一絲淺淺的串福的同時,一股酸楚的感覺卻也悄悄浮現。這雙手、這關懷備至的態度,全是為了他這個“朋友”而存在的。一旦他知道了自己藏在名為友情的情緒底下、最深沉的情感的話,他還會以相同的態度對待自己嗎?
——祁緯,我喜歡你,好喜歡,喜歡到了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地步。但我要到何時,才能傳達我的這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