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十七歲時的她,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轉身就走。
但現在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她知道轉身跑開反倒顯得自己懦弱又不堪一擊。
一切都是志津欠她的,就算有人得跑,也是志津,而不是她。
她曾耳聞志津受了重傷,卻不曾想過是如此嚴重到會在臉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想來,這對志津來說,絕對是極大的打擊。
雖然心里難免覺得這是報應,但同樣身為女人,她仍忍不住有些為對方感到難過。
曾經那么漂亮的女人,如今卻成這般模樣,真是教人不勝欷吁。
“我的樣子嚇到你了嗎?”志津訥訥地問。
她搖頭,走了過來,“大老板娘呢?”
“我拜托她讓我單獨跟你說幾句話,所以她今天在房里用餐!
聞言,由希微皺了一下眉頭,“我們有什么話可以說?”
“由希小姐,我……我知道我是無法得到你的原諒的,而我也不求你原諒我!敝窘蜓鄄低垂,神情凄惻。
“你想說什么?”看見如今落得這種下場的她,由希其實也不想再苛責什么。
如果真有報應這種事,那么失去兒子又毀容的她,已夠贖奪人丈夫的罪了。
“知道你愿意留下來接手飛仙,我真的很替大老板娘高興,不過,”志津抬起眼,注視著她,“由希小姐,你拒絕招贅是因為我嗎?”
由希微怔,沒想過她會提起此事。
“因為我跟英嗣的母親是同門,而英嗣也是藝伎所生的庶出之子,所以你不愿意接受他嗎?”
這會兒,由希確定她來此的目的不是求她原諒,而是想說服她招贅了。
她眉心一擰,“是大老板娘要你來勸我的?”
“不,沒有人拜托我來跟你說什么,是我自己想跟你談談這件事!
“這沒什么好談的。”
“你知道嗎,英嗣一直喜歡著你。”擔心由希隨時會拂袖而去,志津直截了當地說:“直到現在,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都沒變過!
聞言,由希倏地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她說什么?伊武英嗣一直喜歡著她
“他是因為喜歡你才答應入贅葉山家的。”志津語帶懇求地說:“請你不要因為他是藝伎之子,或是她母親與我的關系而拒絕他,好嗎?”
她拒絕招贅是因為他是藝伎之子嗎?不,她對藝伎沒意見,她只是氣憤祖母跟他一點都沒顧慮到她的感受,他們擅自決定她的未來。
“因為我,你可能會對藝伎這種身分的女人感到厭惡及憎恨,但英嗣的母親是個溫柔又仁厚的女人,她跟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們都介入了別人的家庭!彼滩蛔∶摽诙,而在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看見志津眼底那深切的歉意及內疚。
除非她擅于演戲,不然那樣的歉疚必然是真的。
“由希小姐,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志津低頭一嘆,眼眶泛紅,“因為看見英嗣跟他母親不被伊武家接受,又經常遭到異樣眼光,因此當我懷了你父親的孩子之后,我便要求他娶我!
說著,她落下眼淚,語帶哽咽,“當時我還年輕,一心只想著自己,卻沒顧慮到你跟你母親的立場,我……”
“請不要再說了!庇上4驍嗔怂拔揖芙^他是因為我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擺布!
志津微怔,抬頭看著她。
迎上志津那張已毀容的臉,由希不由得心頭一揪,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
“就算不是他,我也會拒絕招贅之事。一碼歸一碼,這件事……你就無須攬在自己身上了。”說罷,由希旋身走了出去,沒給志津再說話的機會。
第5章(1)
接近中午,廚房忙著準備客人的午膳,而外頭的女服務員們也正等著廚房出菜,好讓她們可以快快的將餐點送到客人面前。
因為沒有大型浴場,因此飛仙接的客人通常都是家族、夫妻、情侶、朋友,或是單獨旅行的背包客。
最近是泡湯及滑雪的旺季,飛仙每天都是幾近客滿的狀態,因此到了用餐時間,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由希來到門口,環視著恍如戰場的廚房,臉上有著壯士斷腕般的堅定神情。
就是今天、就是現在,她要直搗戰場的核心,攪亂戰局。
邁出步伐,她踏進了龜山先生的神圣領域——
“!”
就在同時,一陣驚呼聲響起。
等在外頭的女服務員們個個花容失色、捂嘴尖叫,而廚房里的男人們則是停下手上的工作,神情驚愕。
“你在干么”龜山大聲咆哮,震驚又憤怒。
她不得不說,她心里其實有點害怕,但她不想示弱,不管是在誰的面前。
“是誰負責雪之間的午餐?”由希故意對他視而不見。
龜山氣急敗壞地怒罵,“快給我出去!”
“我不要!鞭D頭,她一臉無懼的直視著他。
“你說什么?”
即便龜山像只兩眼噴火的怪獸般瞪著她,她仍毫無畏縮的回望他。
“我覺得除了男浴間和男廁,飛仙沒有什么地方是女人不能進去的!
“你……”
“你這是在做什么?”伊武英嗣走了過來,一手抓住她的手臂,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她惡狠狠的甩開他的手,“不要碰我!”
他濃眉糾緊,低聲勸道:“快出去。”
“不要!彼龜嗳痪芙^,“以后飛仙由我當家,我有我的管理方式。”
“不要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
“誰不滿意就走!彼龖B度強硬的瞥了龜山一眼。
“你說什么?”龜山氣呼呼的沖了過來,“你到底在說什么?”
伊武英嗣見狀一手打橫,攔住了龜山,“龜山先生,別這樣!
“你要護著她嗎?”龜山惱怒的質問他,“是她先壞了規矩!
“讓我跟她談……”
“沒什么好談的!庇上@淙坏目粗斏,“女人不準進廚房的規矩,從今天開始取消!
龜山瞪著她,兩只眼睛因盛怒而瞠大,“你說什么?取消?”
“是的,取消!彼鰣远ǖ赜纤麗阑鸬捻印
龜山的臉因極度的憤怒而漲紅,他不斷的用力呼吸,似乎想藉此壓抑自己的怒氣、平復自己的情緒。
就這樣,由希跟龜山以目光對峙了十幾秒鐘,誰都不肯先退讓。
“哼!”龜山扯下頭上的毛巾,轉身走了出去。
“龜山先生!币廖溆⑺煤八,但他像是聽不見似的快步離去。
廚房里外,大家議論紛紛、不知所措。
現在正是出餐的時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客人久候。
主廚不在,身為副廚的伊武英嗣勢必得暫時扛起擔子。
“大家的手不要停!彼笓]若定,“江島,雪之間的餐點做好了沒?”
江島迅速的將午膳完成,然后遞了上來。
伊武英嗣轉身將托盤交到由希手上,一雙眼睛嚴厲的直視著她,“這事,我們稍后再聊!
迎上他強勢又霸氣的眸子,由希愣住。
但很快地,她回過神來,倔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這件事情很快的便傳到葉山美代的耳里,這讓她驚疑不已,立刻將由希喚到跟前來詢問一番。
“由希,你為什么要那么做?”葉山美代無法理解的看著孫女,“你明知龜山先生的規矩,而我也跟你說……”
“大老板娘打算將飛仙交到我手上吧?”她神情凝肅,語氣堅定,“而我,也是因為這樣才留下來的,不是嗎?”
葉山美代微頓,沉默了,她想聽孫女打算說什么。
“既然飛仙以后將由我來繼承,那么我也有我自己的管理方式!彼f得義正詞嚴。“像這種歧視女性的內規,我無法容許它的存在!
“可是我答應過他……”
“沒有什么規定是不能被打破的!彼龍远ǖ淖⒁曋~山美代,“如果龜山先生不能認同我的管理,那么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變成我最大的問題!
葉山美代眼瞼低垂,若有所思。
“大老板娘既然想把飛仙交給我,就請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葉山美代一嘆,語重心長的說:“你不能如此一意孤行。”雖然她的神情嚴肅,但語氣卻和緩平靜。
老實說,由希為她的反應感到驚訝及疑惑,她以為自己今天在廚房的所作所為,一定會惹來祖母一頓嚴厲的責罵。
為什么祖母的態度及反應如此平靜?難道是因為認同了她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是一派胡言的話?不,不對,祖母是個很精明的人,不該輕易相信她的。
還是,祖母已經沒有氣力責罵她了?
是的,她必須說,祖母今天看起來很虛弱……
“龜山先生是非常好的廚師,打理飛仙的廚房五年來,不僅沒出過任何差錯,還致力于開發新菜色!比~山美代蹙眉輕嘆,“由希,身為一個經營者,你得學會用人、留人!
“大老板娘要我去跟龜山先生道歉嗎?”
葉山美代直視著她,“你愿意嗎?”
由希雖沒把“不愿意”說出口,卻已明白寫在臉上。
葉山美代輕嘆一聲,“算了,這件事我會交代英嗣處理,你去忙吧!
“嗯!
午餐時間過后,因為龜山拂袖離去而人心浮動的廚房,終于慢慢的恢復平靜。
不過一得空,大家仍是議論紛紛,討論的都是中午發生的事。
“副廚,龜山師傅會不會不回來了?”
“不會,他只是一時生氣,等他冷靜下來就沒事了!鄙頌楦睆N,他必須安定人心。
龜山先生一直深得其他廚師及助手們的尊敬及信賴,如果龜山先生真的不回來,或許會引發糟糕的離職效應。
別說現在正是旅游旺季,就算不是,飛仙也禁不起廚房鬧空城計。
“副廚,那位小姐到底想怎樣?”
“是啊,我看她根本是跟主廚杠上了!
“我也這么覺得,她是不是想趕走主廚。俊
“不可能啦,大老板娘不會同意的!
“可是她畢竟是大老板娘的孫女,又是飛仙的繼承人!
“說得也是。”
“副廚,你看,由希小姐該不是想安插自己的人馬坐上主廚的位置吧?”
“別胡猜了!币廖溆⑺么驍嗔怂腥说囊軠y,“我會勸龜山先生回來,大家不要擔心!
江島皺皺眉頭,“就算主廚回來又怎樣?你今天也看見了,由希小姐堅持打破廚房的規矩,我看她不會向主廚低頭妥協的。”
“副廚,我也是這么想。”
“她回飛仙才一個星期,就搞到主廚走人,我看以后……”
“好了!币廖溆⑺谜玖似饋恚袂槟C,“我向大家保證,龜山先生會回來,所以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們最好別給我偷懶。”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悶悶的應了聲,“是,副廚!
入夜后,由希終于可以換下穿了一天的和服,好好休息。
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之后,她從別館的女湯屋里走出來。
一步出湯屋,她便被倚在墻上的身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伊武英嗣。
她秀眉一擰,“你不知道這兒是別館嗎?”
別館是葉山家日常生活的區域,旅館的工作人員未經同意是不能隨意進來的,而他不只如入無人之境,還在湯屋外面“堵”她。
“我說過要找你聊聊!彼币曋,表情嚴肅。
“我們沒什么好聊的!彼淅涞恼f著,轉身就要走。
伊武英嗣伸出手,一把攫住了她。
她羞惱的回頭瞪視他,“放手!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目光一凝,彷佛要看進她眼底、挖掘她的秘密。
迎上他銳利的目光,她心頭一震,卻故作鎮定,“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你明知那是龜山先生的禁忌,為什么明知故犯?”
“為什么他說了算?”她態度強硬又堅決,“我才是飛仙未來的經營者,我偏要壞了他的規矩!
“偏要?”他眉心緊鎖,以審視的眼神盯著她,“聽起來……你是存心的。”
她微頓,有一點點心虛及慌張,但她不肯退縮。
“我的意思是,飛仙以后是我的,我就是要破舊立新!彼室庹Z帶挑釁,掩飾心慌,“要是你不滿意,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聞言,他眼里迸出懊惱的火光。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質問她,“龜山先生一走,其他人或許會跟著走,到時候誰來做菜?你嗎?”
“難道這世界上除了他就沒有其他廚師了嗎?”
“所以說,你已經有人選了?”
說到這,她沉默了,她根本沒有人選,也不需要人選,她恨不得廚房的人全走光,讓飛仙的營業完全停擺。
“我問你,是不是有口袋名單了?”他實在不想她成為同事口中那種卑鄙的人。
迎上他嚴厲、定定盯著自己看的目光,她心頭一顫。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我為什么要回答你的問題?”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表現得更跋扈、更霸道!拔腋吲d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無權過問!”
“飛仙的經營不是你高興怎樣就怎樣。”
“難道我要聽你的嗎?”她生氣的瞪著他,“你憑什么?”
“是,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不想看見你胡搞瞎搞!
“你憑什么這么說?誰說我是在胡搞瞎搞了?”他的眼神讓她心慌,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他似乎真的看穿她了。
“葉山由希,”他直呼她的全名,沉聲道:“你得做對飛仙有益的事,而不是……”
“對飛仙有益的事是什么?”她打斷了他,故意用譏諷的口吻說:“招你為婿嗎?”
伊武英嗣的眉丘微微隆起,不發一語的看著她,而她,也倔強的迎上他的目光。
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即使她心虛到了極點。
“你就那么想入贅葉山家?”因為不想示弱,她極盡能事的攻擊他,就算那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也有欠公平!耙驗槟闶撬缴,在伊武家得不到認同,更無緣繼承一味庵,所以希望藉由入贅葉山家好提升自己的地位嗎?”
她自知說了過分、貶低他的話,但為了打擊他,即使是這種連自己聽了都忍不住厭惡起自己的話,她還是說了出口。
第5章(2)
果然,她的話打擊到他了,因為他的表情在瞬間凝結,她甚至看見他眼里迸出的火光,教她知道自己徹底的惹惱了他。
“你以為我答應入贅是為了那個?”
他的聲線低啞又充滿著讓她心驚的怒意,但越是心驚害怕,她表現得越冷靜,甚至是冷酷。
“有其母必有其子,你母親應該也是因為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才……”話未說完,她已被他彷佛要噴出熾熱巖漿來的眸子給震懾住。
她想,她踩到他的地雷了,而她知道說出這種話的自己,就算被打也是活該。
“我母親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沉聲說道。
由希認為自己該向他道歉,她并不認識他母親,不該如此武斷的妄下評論。